“我梦见了白老虎。”我对年轻和尚说,“三只白老虎和一个吃狗肉的和尚。”我没有告诉他白老虎一路爬到有白色柱子的山顶,也没跟他说老虎在栖息处朝我眨着眼睛,似乎在提醒我它们对我腹中胎儿的重要性。
“哦?”年轻和尚扬起眉毛问,“这些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下意识地垂下目光,把手放在腹部。
“啊,我明白了。”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匆忙报出自己的名字,在好些地方知道刘安丽的人比知道我丈夫的人要多。
“我认识令堂大人。”他说,“刘太太是我们寺庙的大功德主。”
这时,风向突然变了,迎面吹来的风夹杂着泥土、苔藓、茉莉花、橘子花等各种来自花园的气味,看来要下雨了。没多久,细小的雨滴掉落下来,微微润湿了我刚烫好的头发,但弯弯曲曲的发卷没有丝毫改变。
一、二、三、四、五。一个个数字在我脑中回荡。六、七、八、九、十。十一。已经十一天了。等到今天的太阳升起,聿明就迟归十一天了。起初他只是晚了一小时,然后是两小时……再后来是一天。日复一日,天数不断增加。最后,数字会变成无穷大,聿明对我说。他说这句话时,我还是个学生,正在计算我们约会的次数。
我简直是疯了。怎么能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比较呢?那时候,计算我们的约会次数就如同在收集宝石,我把每一块宝石都用丝绸精心包裹好,收在我心灵的藏宝箱里。后来,约会次数越来越多,我再也数不清了,心中却是欢喜不尽。
那时聿明是高中老师,在一个女学生眼里,他简直遥不可及。大家都说,聿明不是池中物,他的未来不会局限在讲堂。这样一位高才生,应该去上大学才对。聿明的父亲韩刚大使,生前是著名学者。但大太太西瓜头强占了他父亲的全部遗产,聿明的教育费她一个子儿也不肯出。西瓜头的行径令韩刚大使生前的老友们大为震惊,他们都知道韩刚大使在世时多么宠爱蒙古族太太和她的独子聿明。他们登门去找西瓜头讲理,希望她明白礼义廉耻,可她丝毫不为所动。最后,是几位老友凑出钱来送聿明去上海交通大学深造。
这是他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要不是他那时没钱上大学,根本不可能注意到我。起初,我对他只是有好感。我喜欢他,就如同喜欢五彩斑斓的鸟儿、魅力四射的戏曲名角儿和勇敢无畏的将军。然而,初春的一个午后,我的想法彻底改变了。
父亲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从马来亚回到鼓浪屿——裹在纸里的新鲜芒果、装在彩绘金属罐里的丹麦饼干、瓶装的苏格兰果酱和英国橘子酱。父亲总是会给我带个特别的东西回来。这次是一个涂着口红的欧洲女人瓷像,她穿着一条及地长裙,只露出一只秀气的脚。打开雕像包装时,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父亲给我买的各种玩具和宝贝,怎么也想不到第二天会听到那样一番话。
当时,父亲和母亲坐在客厅,背对敞开的窗户,他们不知道我正在屋外的檀香树下看书。“既然你和吴丹本都在家,”我母亲说,“是时候去提一下了。”我听见母亲的话,但并没留意。吴丹本是父亲的朋友,我们当地的富商,在马来亚赚了很多钱。
“安丽怎么看那个后生?”父亲问。如果他们口中的后生是指吴丹本的独生子的话,那我完全可以告诉他们我的看法。他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傻瓜,笑起来像驴叫,成天游手好闲,除了赌博就是说些没脑子的废话。
“现在就问她,太早了吧。”母亲说。
“不会太早。我要知道安丽愿不愿意,然后再去跟吴丹本提,我不想因为这件事破坏了两家多年的交情。”
同意!我终于明白了,书从手中跌落,我捂住了嘴。
“同意!”母亲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有哪个女孩子愿意离开父母去一个陌生人的家?你指望她说什么呢?”
父亲和母亲继续争论着,我在心里问自己,将来想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未来的丈夫绝不会是吴丹本儿子那样一个脸色苍白的傻瓜。永远都不会。我闭上眼睛,以前我想都没想过的各种念头全部冒了出来,就像一锅煮沸的米汤从锅里溢出来。我差点喊出声,我嫁的人一定要有崇高的理想。他是个像刘备那样的英雄人物,心怀远大抱负,愿意为弱者和穷人挺身而出。他读书破万卷,但又不是书呆子。
我睁开双眼,看见檀香树新长出的叶子彼此交叠,在微风中来回摆动,明亮的阳光照得树叶背面的叶脉清晰可见。我心目中的丈夫要生得玉面丹唇、双耳垂肩、鼻如悬胆、眉似卧蚕。我嫁的人要像脱缰的野马般令人无法抗拒。我再次闭上双眼,未来丈夫的脸立刻浮现在我眼前,是聿明。
窗外开始变得明亮,又是新的一天了。是时候停止计算天数和回忆往事了。我走上阳台,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我朝东方极目远眺,望着黎明前海天相接之处,那里依然一片沉寂,似乎大地也屏住了呼吸。
然后,来了——四面响起低沉缓慢的轰隆声,听上去像被层层裹住一般不真实。我数了数,共有8次爆炸声。
我转身朝房间走去,这时才注意到昌佑寺的年轻和尚站在大门口,他低头朝我深施一礼。我喊阿梅的奶妈开门,又吩咐阿桂去倒茶。然后,我进房间穿戴整齐。
和尚的茶刚喝了一半,我已经准备停当,可以出门了。
我们横穿鼓浪屿朝渡船码头走去,我边走边想,刚刚应该跟家里人说一声我要去哪里。转念又一想,算了吧,他们不需要知道这些。况且,阿桂看到我和昌佑寺和尚一起出的门。
渡轮上,我和小和尚站在一扇窗旁,望着蓝绿色的海水。“你听到过南面的爆炸声吗?”接近厦门时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日本人的炸弹。”他脸上与世无争的表情消失了,眉毛拧成一团,嘴巴向下撇着,气得满脸通红,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张戏剧脸谱。
我们走了很长的路,先是步行赶上公交车穿过整个厦门岛,再搭渡船到集美,剩下的一段路程叫了辆人力车。我们花了半个上午,终于到达昌佑寺。
一位眼睛细长、身材高大的和尚在寺庙门口迎接我们。他带我们穿过前厅走到庭院,陪我前来的年轻和尚向我告辞,看门的和尚带我继续往前走。我们沿着走廊绕过几个转角,来到另一个庭院。远处有一扇小木门,我们低头穿过木门,沿着一条通往森林的山路走去。前面带路的和尚回了几次头,看我有没有跟上。他后来见我的体力比一般女人强得多,便不再回头,迈开轻快的步伐朝山上走去。
我们一直沿着右侧朝山上爬,只能看见左侧的树梢和遥远的天空。我们越过一条小溪,又穿过一大片竹林。随后,一间小屋映入眼帘。屋前是一个地面平实的小院,有个人正在练剑,他双膝用力向下弯曲,手中的长剑横扫过头顶。接着,他飞快地转身跃起,深蓝色长袍随风飞扬。奇怪的是,虽然他的身手像年轻人一样矫捷,但双眉如雪,稀疏的长须也是银白色。
“请在此稍等。”眼睛细长的和尚说,“我去禀告住持。”
看来,这位剑客就是大名鼎鼎的张住持了。据说,他已年届85,是一位武林高手。
张住持练完一套剑法,收式后将剑交给眼睛细长的和尚。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小屋,长袍的下摆在身后翻飞。和尚示意我跟上去。住持在门廊稍站片刻,沉默地望了一会儿远处的松林和山麓。“请坐。”他终于开口道,朝旁边的两个木凳一挥手,等着我先坐下。他抚平长袍的后襟,坐在另一个木凳上。“是什么梦?”他问。
“师父,我怀上这个孩子不久就开始做梦。”我把手放在肚子上,“而且不是早晨醒来就会忘记的梦。”
他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白眉下的双目亮如点漆。
“我总是梦见一个和尚和三只白老虎。和尚看到老虎,却一点也不害怕;其实他并不怎么理会老虎,他只是坐在篝火旁边,继续吃烤狗肉。三只老虎从和尚身旁经过,朝山上走去,一直走到中央立着三根白色柱子的空地。它们绕着柱子转了一圈,先是朝我咆哮一阵,然后又彼此低吼几声,最后各自选了一根白色柱子,爬到顶端。”
老住持站了起来。“老虎是凶猛和勇敢的象征。”他说,“虎乃万兽之主,天下至阳之物。五百岁的白虎能够御风而行。你朝山下看看,从这里可以看到厦门内港。你应该知道厦门港两侧的小山叫什么名字吧?”
“当然,师父。虎头山和龙头山。”
“虎主风,龙主水,龙虎山风水祥瑞,护佑厦门风调雨顺。你梦里的和尚是戚继光,他在世时是一位圣人,死后升仙,大家看到的通常是他骑虎的形象。你梦里的白虎是力量的象征,三只白老虎更是威力无穷。这位太太,你的孩子毫无疑问会是一位杰出人物。生在乱世,必为将帅;生在盛世,必为宰辅。”
是的,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我的心开始狂跳。我的儿子将来会成为一位伟人,一个英雄。张住持的话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
“戚继光是一位威力无穷的战神。”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他在世时生性固执,反对和蔑视一切规则。你的梦无关舒适或者和平。老虎不仅意味着力量,也暗含着暴力和动乱。”
我紧闭双唇。当然是这样。乱世出英雄,难道我会连这点都不懂吗?我的儿子必须承受他命里注定的磨难,他将为民众抗争,为正义而战。
“孩子降生前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了。”住持最后说道。
我站起身,向住持鞠躬行礼。“谢谢您。”我说,“感谢您同意见我。”
我沿着阴凉的山路下行,穿过寺庙幽静的走廊和庭院,一路上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儿子和他的锦绣前程。
出了寺门已是午后,闷热的空气迎面而来,我四下张望寻找人力车夫。车夫一看到我,立刻抓着那辆破烂人力车的车把跳起身。
一番讨价还价后,我坐上车,我们开始下山。车夫的光脚板扑通扑通地踩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我的后背随着他的脚步不停地撞击木靠背。这样大概走了有两里地,地势渐渐变得平坦,森林和小山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块块新栽的稻田,放眼望去,绿油油一片,令人心旷神怡。车夫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我觉得他随时会一口气喘不上来。我想象着车夫倒在地上,人力车从他尸体上压过的画面。
“不用跑这么快。”我说,“我不赶时间。”车夫略微放慢了脚步,可是不一会儿又变快了,我猜他大概是想跑快些,尽量多拉几趟生意。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速度。“你不用跑。到了鼓浪屿码头,我多给你些车钱。”这一次他才真正放慢脚步,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但是,他拉车时突然倒在人力车下的画面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倒毙路旁,我一个人无助地坐在车上。
“停下!”我大喊。
“什么事?”车夫吓得猛地停住脚步。我们已经接近集美近郊,一个赶鸭子的老农民站在一旁看着我,他身后有个小贩,怀抱一个装着烟叶和香烟的木箱。
“我要给母亲买包香烟。”我急忙说道,一边挥手招呼小贩过来。
“宝贝牌香烟。”小贩吆喝着,“金龙牌香烟。”
“宝贝牌。”我把钱递了过去。
“对不起,小姐,您钱不够。这两天烟价又涨了。”
“那就金龙牌。”
“也涨了。加税了,小姐。您来盒太阳牌吧?不要税。”
“想都别想。给我包宝贝牌的,再要些火柴。”我拿出一些硬币。
“我这里只有友邦的火柴。”
“你自己留着那些该死的火柴吧。”真不要脸!他妄想把日本人的香烟和火柴卖给我就已经够下作了,居然还用那么恶心的称谓。友邦,饶了我吧!
“您这样的人当然可以有骨气啦。”他说着抓过我手里的钱,“可我指着这个吃饭呢。人家愿意从日本鬼子那里买便宜香烟和火柴,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气得心跳加速,一把夺过香烟。其实我心里清楚,他说的没错。最近这三年,市面上到处是日货。金门岛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仓库。哪怕我不买太阳牌火柴,我家的佣人也会买,没准现在市面上就只有日本火柴。我把香烟塞进口袋,闭上了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时,已经快到集美了。沿海的滩涂上遍布着人工养殖的紫菜,工人们正忙着收获。渔民们架着小船,从海里拖出渔网,条条小船如同片片柳叶飘荡在海面。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便让车夫看到货摊就停一下。但这里的货摊没有常见的小吃,于是我买了些包在纸筒里的新鲜带壳海蛎。
集美到厦门的轮渡比往返厦门和鼓浪屿的渡船大很多,也脏很多。轮渡下层载着马车、人力车、货车,偶尔也有汽车。这个时段的乘客,大多是从集美回家的厦门人,有打短工的,也有做生意的,还有学生、政府官员和休假军人。我背靠窗口,拿着滴水的生海蛎,小心不弄脏衣服,同时观察着渡船上乘客的面孔。我暗忖,不知道他们当中谁是汉奸?谁是跟走私者做生意的商人?谁是领日本人薪水的政府官员?谁是分发日中友善传单的学生?我仔细研究着渡船上的一张张面孔,那些亲日分子自以为别人认不出他们的真面目,但是,船行至半,我觉得已经认出他们来了。他们的小动作暴露了身份,脸上都是一副得意的神情,目光闪烁不定。
我仔细打量同船的乘客时,似乎也有人一直盯着我看。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两位老太太一直在打量我。我朝她们看去,她们赶紧调转目光。“假洋鬼子。”其中一个老太太低声说。
她居然敢这么说我?我正要走过去质问她,突然想起自己新烫的头发。我头上的大波浪简直可以媲美台风吹起的海浪。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于是把头探出窗口,让阵阵清凉的海风吹散脸上的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