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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纯色的沙拉(1)

直到老薛在那个细雨飘飘停停的黄昏把她们叫到一家酒吧,会子和小红才发现对方的存在,会子见到小红的时候,眼圈红了一红,她把头别过去,对着玻璃墙外的暮色怔了几秒钟,重新回过脸,她已经镇定若常,她向小红伸出苍白的手指,“你好!”小红一双眼梢上吊的凤眼狠狠盯视会子,毫不掩饰她的厌恶和惊讶,“好个屁!”她朝会子一声尖叫,顺手拍去老薛递上的咖啡,热饮烫了老薛一手,在他的惊呼声和瓷器的破碎声里,小红疾奔而去,长至腰间的发梢一路飘拂过邻桌顾客的脸,挡在门口的侍应生被她推了个踉跄。

一个小时以后,老薛才把小红带回来,他的一则腮帮红红的,看起来刚代人受过,小红已经安静下来,落座后她要了一杯酒,老板娘端上酒时对小红笑说,“你瞧,总归是大让小,你打碎杯子她帮你赔。”指指端坐一旁的会子,会子的嘴角一翘,不笑也带着笑意,这样的女孩通常以退为进,老板娘心下作着她的判断,那双风雨历练的眼睛便稳稳地落在小红身上,有劝慰的意思,但是小红根本不理她,只管端起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长发遮住半个脸,剩下的一只眸子烈焰灼灼,凤眼愈加黑白分明光芒逼人,那可是非同寻常的女孩,老板娘甘拜下风地退去。

晚餐时间,店内客人越走越少,最后剩下老薛会子小红三个,激烈的酒吧音乐开始微弱,玻璃墙外灯光吮吸着暮色的街便进入视线,车辆多于行人,本来是一条有风格的安静的小马路,这样的气候和时候却显得黯淡和萧条,零零落落的行人展示着日常人生:疲惫、厌倦、东张西望中的期盼。那个耸着肩膀走过来的男人,简直就是老薛的映照,蹙着眉头,步履沉重,毫无幽默感。

此刻的老薛正在说话,把她们叫来就是有事情说,说着说着声音就越来越响,带着一些声嘶力竭的困顿,老薛孤孤单单地使着力气,因为没有反应,他的话语有着自言自语的痴迷和焦虑,坐在他面前的漂亮女生给他很大的压力,不是因为受到异性的诱惑,而是,他害怕她们。她们的沉默和变得越来越凝固的表情在酒吧黯淡的灯光下模糊成一团,他不知他的话语是否进入她们的耳朵然后进入脑子?嗨,你们这些没脑的女人,大保可是要吃你们的苦头了!老薛暗暗叹息着脸上便冷冷地笑开来,但他立刻收敛起笑容,会子的瞠视令他不自在,两位女生,这一个尤其让他在意,她的不言不语让他更难把握,不过他现在索性横下一条心,暂且捉住她的目光,说道:

“我想,如果大保知道我把你们召在一起,是不会饶过我的。”老薛一想到大保那双每天在沙袋上猛击一百下的老拳,眉脸即刻愁苦起来,刚才为了把小红捉回来,他已经在马路上代大保挨了小红一巴掌,更不用说先前还被热咖啡烫了手,这一刻也只能咧咧嘴苦笑,“但是作为他的老铁杆,现在我是宁愿被他揍一顿,也不想看着他吃官司,姐妹们,只有你们能帮他,现在我先代他向你们磕头……”说着老薛放下酒杯,似乎真有跪下的倾向,会子皱皱眉把他挡住,语气消极,“老薛,到了这一步,我们还能做什么?”不由得朝小红看看,小红正擎着酒杯在看她,两人的目光刚对拢,小红便激烈地转开黑眸,把眼白留给她,并把手里的酒杯“拍”得一声放回桌子,令老薛和站在吧台旁察言观色的老板娘吓了一跳,都朝侍应生看去,于是桌上的空酒杯和咖啡杯被收之一空。

简言之,坐在老薛面前的两位女孩是大保不同时期的女朋友,假如真的是“不同时期”却又简单了,老薛很清楚,至少有一段时间,大保在她们之间来来去去,玩着拙劣的三角游戏。“拙劣”是老薛的看法,他的确打心眼里厌恶这样的关系,他是那类头脑灵敏却体弱力乏的男生,周旋在一群精力旺盛的女生中间他觉得力不从心还觉得浪费时间,人类值得为之奋斗的目标实在高于谈情说爱,他胸中的大志要去实现而且还有洁癖,无论如何,同时和两个女子有身体的亲近,不符合老薛的个人卫生习惯,从来老薛都要和大保的私生活保持距离。但是老薛重视友情,或者说,他对与朋友相处有自己的原则,他希望自己“不干预”朋友的喜好,是真正的君子淡入淡出,当然,紧要关头两肋插刀,也是他敬佩的友情境界。

如今,大保终于出事了,这是他早就预言过的,玩火者必自焚,这样一种基本的道理,大保根本就忽视,事实上,大保这种人会忽视所有的道理和基本规则,他的头脑经常处于真空状态,而让身体处在几倍于别人的新陈代谢中,在老薛眼里,他就像一头动物,而动物是在身体和环境的关系中建立属于他自己的道理和规则,也因此,当大保在学校的跑道上无拘无束地狂奔时,老薛只能自惭形秽,他觉得自己的僵硬和了无生气,他同情所有爱上大保的女生,对她们不免有知遇之感,他和她们有同样的偏爱。

大保是在暑期回家探亲时出的事,他和邻家女儿举止有失检点,被邻家当官的主人撞见,以“强奸未遂”扭送当地派出所。大保在中学就声名狼藉,为此连考三年大学,均因为档案上的污点而被淘汰,最惨痛的一次是,他已入大学报到,却在学期第一天在大学的操场上做广播操时,被辅导员喊出对列,从家乡居委会出具的一份档案调查报告,一路追击,大保不得不卷起铺盖回老家,这一类耻辱,在他出生的小城,路人皆知。可想而知,邻家男主人当时的震怒,尽管大保的父母通过关系将他从派出所领出来,但那个邻居却一状告到大保的学校,和学校所在地的派出所,不幸的是,大保恰好是学校治保组的眼中钉,他被送进了拘留所。

回想起来,大保一开始也是小心翼翼规矩做人,只是大学这个地方,高高的围墙密集的绿化,远离成人的规则社会,年轻男女共同行进在不同的但却是单纯的学业领域,过着一种近乎梦幻的生活,你很容易追寻自己的个性,并把它张扬。大保过着过着就忘乎所以,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只是衣着打扮举手投足遣词造句刻意地与众不同,便造就了他自己的放荡不羁的特色,而大保在球场上龙腾虎跃被成群的男女生追逐,是校园最招耀的角色,他不知道已经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老薛没法征得大保同意便把他的两个女友召在一起,他知道这对她们有点不够公平,但事到如今,老薛也顾不上保持他的君子风度,因为大保有可能被作为流氓罪起诉。老薛已了解过有关法律条例,即便那项“强奸未遂”罪不成立,只要他被控告在同一时期和三个女子保持性关系,流氓罪便成立,毕业在即的大保可能服刑。老薛当时听到有这种可能性真是给吓了一大跳,按照这种说法,谈多角恋爱的人,都有被指控流氓的可能,老薛虽然连一角爱都没有,但依然有一种孤零零的感觉。

喔,在学校训练馆门口,大保一身肌肉湿淋淋的耀眼,这样一头健康单纯的动物居然和“流氓”划等号,想到他将难以抵御监狱里的黑暗岁月而真的变得猥亵,老薛就郁闷得透不过气来,这位身个羸弱的男生觉得对大保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他晓得学校方面想通过惩治大保来整顿校风,他们正积极配合公安局,在女生中开展调查,事实上能够抓住的线索就是会子和小红,她们的证词将决定大保的命运时,老薛反复权衡,不得不把她们召来,意在说服她们“口对口,对口供”,揩去大保在两个女子中交叉往来的痕迹,从而拿去对大保不利的证词。

“会子,大保最后一次到你家的日期还记得吗?”然而这问题一出口,老薛难堪得快要闭上眼睛,面对这个白皙文雅的医学院女生,老薛为大保的负心感到羞耻,他甚至怀疑他是否值得为大保做这一切?

小店内突然寂静无声,连街上的景观也因为心情的强烈而退得远远的,小红又一次将目光利剑一样刺向会子,空气中眼看又飞起了星星点点的火粒,老薛能从眼梢瞥见吧台后的老板娘停止了忙碌,似乎也在紧张地等待,他想到,这个地方以后可是再也不要来了。

会子右手撑着下巴,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大街,有一瞬间,你觉得她好像是睡着了。“会子?”老薛小心地喊她一声,差不多就要用手去拍她了,“我们已经很久不来往了,所以,记不得了!”她转过脸,看看老薛,一直也看不出她的表情。

“你想,有没有半年呢?”停顿了一下,老薛不得不暗示道,“要是在半年前就好了!”他朝小红看看,“我想,大保认识你顶多也就半年,是不是?”小红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她性子虽烈却有几分懵懂,刚满十八岁,进校也就半年多一点,当然,意味着她与大保的相恋不会更长。

他们又一起看住会子,他抱歉地看着会子垂下头,用她的苍白的手遮住额角,不久的将来,她就是某家大医院年轻的医师。她的白色的诊台旁坐满了病人,他们排着队耐下性子等着轮到自己,轮到自己倾诉痛苦,他们一般都很唠叨,而且滔滔不绝,她从来不打断他们,她注视他们的目光是远距离的,她那么年轻就已经学会不动声色地面对痛苦,不是吗,要是想成为良医,就应该学会镇静和适度的冷漠。可眼下,在这个俗气的小酒吧,年轻的医学生用手遮住她的额角,似乎要用手去遮住她的裸露的痛苦,然后,她拿去手,看着小红,有些疲倦但依然和颜悦色,“我想,在你和他认识之前,我们就已经……断了!”说完,她突然站起身把她的双肩包稳稳当当地放到肩上,离去。

几秒钟以后,老薛才醒过来似的追到门外,对面车站会子刚刚挤上公共汽车,老薛跟着车子跑了几步,看着它远去。他本来还想对会子说上几句,哪怕是道歉的话也好,可是四面八方的汽车喇叭声把他的声音变成了地上的碎末,这就是噪音?城市的噪音,或者说,日常人生的噪音?它比你能够预料能够承受的,似乎强大得多,此刻,这个大学艺术系的男生站在喧嚣的路口,觉得校园是一块完整的梦,它终究是要被震成碎片,然后,被高楼下卷起的狂风吹散,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会子坐了一站路便下了车,她下车是因为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医学院在市中心,过五、六条横马路就到了。但她很怕回学校,临近毕业,人将去楼将空,但楼是不会空的,总有新的人来把它填满,正是这种不断更新的满让会子有难以忍受的空。然而,所有的阴郁和伤感,就像脓血,是从一个伤口流出来的,流也流不完,她有时站在那里,看着它流,觉得奇怪的是,她已经没有痛的感觉,如何伤口还在腐烂?

大保突然不再来了。不能说是突然,她是看着他的心一点点远去,虽然,他们还在约会。然后,他终于就不来了。她等着他来诉说理由,渐渐地又知道,分手是用不着理由的。这一切都发生在她进入毕业班。

毕业就是风流云散,在和功课告别的时候也和恋人告别,校园里的恋人本来就是短暂的,因为校园就是一个梦,最好在梦醒之前赶快分手,这样才能无牵无挂地走进现实。可是放眼望去,校道上多是成双作对,你能看到更多的人在结合而不是分手,而这样的结合又是为了即刻实现的分手。一个宿舍,最顽固的女孩都有了散步的伴侣,任何角落都可能隐匿着以速成的节拍走到一起的情爱伙伴。好像所有的人都无暇顾及别人,除了眼面前的对方。他们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有说不完的话。说什么呢?未来吗?很危险的想象。现在呢?现在还刚刚开始。当然,一切的开始都是很让人向往的,可随之而来的就是结束。自从大保离去,会子走在这个即将成为记忆的校园,便有一种痛彻心肺的清醒,为此在校园最后的日子,对于她却度日如年。眼下已过了下班的高峰时间,这条市中心的马路仍是被车辆和人流弄得喧哗不堪,会子被熙来攘往的人群推来挤去,她宁愿躲在喧哗和拥挤里。这种时候回家,正是晚饭时间,饭桌上,父母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更让她心烦意乱,她也很怕回家。

雨已经停了,街上湿淋淋的,风涌来时,手指冻得发疼,虽已过了立春,但对于会子,冬天的寒冷依然留在骨髓里。华灯下,不知不觉出现另外一股节奏,是打算享受夜晚的人们,是怀着爱意的人们,他们通常在夜晚相会。所以,悠闲的是成双作对的人,他们和匆匆朝家赶的成个体的人流形成了对比,只有会子是个例外。

会子经过一家她经常经过的饮品店,店很小,但灯光耀眼,门面鲜亮,正在开始流行的各色果汁饮料,悦目地展览成一排,旁边兼卖西式糕点和巧克力,柜台外极有限的空间还放着两张白色塑料小圆桌和围桌安防的椅子,有好太阳的白天,生意很好,因为卖的都是柔情蜜意的甜品,所以来的多是年轻人,有一种干净甜蜜的气氛,常常,会有一两对男女围着桌喝着吃着说着悄悄话,虽然柜台前挤着一堆人,喧闹到听不见彼此的话。

但现在这一刻,店里安静多了,那些软饮料和巧克力在灯光下,有一股香喷喷的暖意,会子不由地驻足,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口渴得要命,她要了一杯柚汁,那么醇厚温柔的绿捧在手里,她却对着果汁饮泣,泪水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杯里。

她早有预料,自从大保敷衍、漫不经心那一天开始,她就明白他的心已另有所属,但刚才,在见到小红的那一刻,她仍然觉得眼前一黑。没有愤怒,只有空虚,空得让她发慌,就像荡在半空中,没个地方落脚。直到此刻,她还觉得手指软绵绵的,纸杯在指间微微发颤,勉强承受一杯水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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