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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女秀枝

1 你的孤独和谁有关

1.

那天秀枝走了,我们多数人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这其中最有情绪的可能是我。

甚至她的名字以后也要被改掉,当然,连同她的姓氏也一并不复存在。

从此以后,秀枝的名字和姓氏再也连接不到一起。

那天,我蹲在我们家大门里面,硕大的木门被我掩上,同时把我自己也藏进我家的院子中。我把比我还高的门闩横插上,气哄哄地坐在水泥台子上,无所适从。

我懊恼地看着秀枝从我们家门前走过,走向那个能坐到长途汽车的公路。

第二天后,我拿起我爷爷砍木头的小斧子砍掉了秀枝种下的那棵树。

我娘觉得我绝情,我只是想让自己好过点。

可是那棵柳树在第二年依旧发了芽,到现在长得结结实实地矗立在我家的门前。

那天,秀枝还是来到我们家门前,对着门说,我要走了,明年来的时候还给你带毛桃吃。

其实她比我还清楚,她再也不会来了,甚至和我们都没有了关系。

2.

第一次见到秀枝。

那年我五岁,秀枝六岁。

秀枝是我大娘弟弟家的小女儿,二十年后,估计我大娘已经忘了她还有这么一位侄女吧。

那年我无意中听到大娘给我娘说,他五娘,我那苦命的侄女今年轮到我养活了,那孩子命苦,来我们这边了,就让你家虎子多带着玩。我小名叫虎子。

那一晚,我娘给我爹说了秀枝爹妈的事情。

秀枝的爹是先去了的,因为胃癌。秀枝的妈妈,第二天就走了,是喝了农药。秀枝的爹妈在我们隔壁的一个乡里,可能是我到目前为止认识的所有人中最最恩爱的夫妻。

我大娘常常哭着骂,说,你们这两口子倒是去那边在一起了,可怜这几个长得这么好的孩子,一旦哭起来就没有一个头。

秀枝他们那个乡叫杨川乡,是我们县二十九个乡中地势最低的一个乡,也是除了县城落城乡外最富有的乡,那边的女孩子美得天上没有,这句话是我们那边老辈人传下来的。

秀枝姓白。

白秀枝。

秀枝是小女儿,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令所有人可惜的是,这三个孩子长得真是好看,谁都觉得惋惜。

这些好看,全部来自秀枝妈妈的遗传。

三个孩子由我大娘他们兄弟姐妹四个轮流养,这个决策来自大娘的大哥。

三个孩子在一家养,压力太大。

于是这三个孩子一年在一家,一个轮回就是四年。

3.

秀枝被轮养的第一年就来到了我大娘家。

那时候的秀枝,已经不像一个小孩子那般腼腆了,她大方得像个大人。

在秀枝要来大娘家的半个月前,我已经接收到了我娘给我的指示,说不能欺负秀枝,一旦秀枝被我欺负哭了,就拿我开刀。

我弟弟这时候才三岁,但是他喜欢骑猪,他骑猪的本事是我家和我六叔家分家的那天发现的。分家那天,爷爷分配好所有东西,大家都帮忙搬,唯一一头黑猪不知道怎么弄,正当我们不知所措时,弟弟被人开玩笑地抱到猪背上,没想到猪就这么驮着他到了新家。

我们家刚分出来没几天,猪圈还没建好,爸爸把我爷爷分给我们家的一头大黑猪用铁链子拴在大门口,妈妈把黑猪洗得很干净,弟弟不喜欢和我玩,他一直把黑猪当作他的忠实朋友,一直围着黑猪转,那头黑猪也不嫌弃我弟弟,两人很合得来。

我弟弟那段时间经常消失,我们到处找他,因为他太小了,还不知道我们家已经从爷爷家分出来,于是他经常回到爷爷家,睡到原来的房间中,我们给他解释了很多次,我们家已经分出单过了,他还是理解不了,第二天还是跑回到爷爷家里去,这样的现象持续了半年后,弟弟似乎才明白过来,他有了个新家。

我弟弟就是这时候成为秀枝心目中的大侠的。

秀枝觉得弟弟绝对有某一项神功,上天给了弟弟某种恩赐。

在此后的一年中,秀枝看到弟弟和黑猪,总是心目中充满了敬仰,其实她的内心是想着,自己要是有这么一种本领该有多好。

上天对秀枝的眷顾估计从这时候也开始了。

再过几个月后,我家的黑猪跑了出来,追上了在洋槐树下摘洋槐花的秀枝,黑猪只是想吃到秀枝手中的洋槐花,但秀枝还是没能跑过这头黑猪,但是这次秀枝如愿以偿地骑上了黑猪,她在村子的巷道里惊叫着、惶恐着又刺激着。

这半年时间中,我和秀枝最大的乐趣就是去我爷爷家找弟弟。弟弟睡着的地方千变万化,有可能是院子后面的窑洞、有可能是驴吃草的槽中,还有可能在玉米堆中间。

4.

因为刚分家出来,我的所有玩具还是整理好的,我已经准备好饱满的热情,迎接秀枝。似乎我们家族的所有人都拿出了自己的热心肠,用于关爱这个孩子,让人都有点吃醋了。

秀枝到来的那天,榆钱树长得正是茂盛的时刻。

我看到她跟在一堆人的身后,落寞着,还好奇着。我看了她好久,她就在那么一刻,回头看了看我。她穿着裙子。

秀枝来到大娘家前一个星期,都没有出门,我们好几家做了好吃的本来是要请她来家里吃的,接到大娘的消息说秀枝不出门,我们就把好吃的端到大娘家里去,这件事情我特愿意干,我对秀枝充满了好奇。

我把我家的送去,还去送我二娘、三娘、四娘家的。

一个星期后,我看到秀枝在我大娘家门前溜达,她终于出门了。

我怕她看到我,便躲了起来,我把她当成一只受惊吓的鸟,让她多溜溜,万一被我惊着了呢。

5.

秀枝后来的反差让我们大家都很诧异。

寂静清明的一个女孩子转瞬间变成了一个热情奔放、聪明大方,甚至有点她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精明能干。

几家人下地干活,家里的家畜和鸡鸭都没人喂,秀枝全部搞定。

秀枝还养了一窝兔子。兔子不断生小兔子,一个大兔子拿到街上能卖20元。

秀枝还捡杏仁,一个夏天,她捡到20多斤,卖了100元。

秀枝还去树林子摘野桃,一个夏天,她摘100斤,卖了200多元。

秀枝还挖草药,一月能卖50多元。

于是,我们家的几个姐姐都被人开始各种奚落,因为秀枝实在太优秀,其他的女孩和她比太差劲。

我像个跟屁虫,一天到晚跟着她,给她帮忙。

秀枝很乐观,她从来都是笑着的。

整整一年时间,从来没出现过大娘担心的问题——怕她偷偷跑回家。

中秋节的时候,是他们三个孩子一年见一次的时间,于是这一年,他们三个在大娘家团聚了。

6.

秀枝很勇敢地投入生活,很努力地在大娘家里做事。

但是我看到她偷偷哭过,在树林子里,她让我不要给家里人说,我回来告诉过娘。

秀枝最会打扮自己,穿着颜色鲜亮,干干净净,我的其他叔伯家的女孩子都土头灰脸,于是秀枝从刚来大娘家的集体性同情,到下半年时变成了小孩子们严重的敌对势力。有几个小孩和她过不去,偷过她的兔子,踩烂过她种的白菜,她都不过问。其他小孩越针对秀枝,秀枝就越和我走得近。我收到过大我一岁的三哥的威胁,说再和秀枝玩,等上了学,在学校收拾我。

秀枝的不抵抗,让其他几个想找事的小孩,都很没有成就感。

秀枝依旧阳光灿烂着。

这一年很快就这样过去了,过完春节,三月桃花起,秀枝要走了。那天晴空万里,没有任何理由留下秀枝。

临走时,秀枝给我送来一个自己绣的手绢。

秀枝走后,我娘就盘算着,把秀枝说给我当媳妇儿,还去问了我大娘,大娘说,秀枝现在的婚事得她大哥说了算,因为现在秀枝要上小学了,所有的学费是大娘的大哥出的。

7.

这一年,我也想上学。麦收后,地里的昆虫都收起了嚣张的气焰,没有庄稼的掩体,它们各归各洞。这个世界静啦。

村学的门不久后要打开了,一个暑假过去。

我想上学,我去给爷爷说,爷爷干过村干部,有威望,他答应我。

去学校,见老师,老师说我年纪还小一岁,明年再来,爷爷还在周旋,我已经失望,自己溜走了。

结果还是没上成学。

秀枝这一年在南坪乡上学,从大娘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8.

时间流转,草木枯荣,人生就是这么一个大俗套。

四年时间过去,我三年级,秀枝四年级。

那一年,我第一次考了两个一百,全班第一。村学奖励我一个笔记本,学区奖励我一个笔记本,我爷爷奖励我一个笔记本,我爸爸奖励我一个笔记本,我靠,全是笔记本。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发育得很良好,咳,这个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给我弟弟写作业,被校长知道了,找我家里来了。为什么给他写作业,因为他不交作业,中午没饭吃,饿得肚子疼。

我弟弟这一年提前上学,这是我爸爸请校长到我家里喝了一顿大酒办成的。

我弟弟这一年也成为我们全村最牛的小孩,谁都拿他没办法。早上把他送到学校,妈妈看着他走进教室,转身走掉,弟弟看到妈妈走掉后,拿上书包,走去教室,洋洋洒洒就出了学校,老师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出去走走,心情不好,老师这时候已经笑得肚子疼了,没顾上管他,转眼,他就不见了。

如此好几次,校长知道这小子的问题。看到他进学校门,就锁上大门,但是弟弟发现了学校后门的排水洞,校长眼睁睁看到弟弟从那里钻出去,钻出去的那一刻,上课铃就响了,校长的绝望来自自己还有公务,没能力和这小子斗。

弟弟的传说很快就发扬光大,传到了好几所小学去,秀枝就知道了。

9.

秀枝再一次轮养到大娘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跑我家里看被传成神的弟弟。

她看着坐在台子上的弟弟说,我早就发现这个小孩不一般啊,然后哈哈大笑,大笑不止。

四年级的女孩子都是这么讨厌嘛,我当时想。

秀枝转学到我们村上四年级。

三个月后,大娘来我家聊,说她大哥找到收养秀枝的人家了,家境很好,在县城,是国家干部。

一个月后,秀枝要走。

秀枝要被送走,知道这个消息后的秀枝变了,变得慵懒不堪,脏乱不堪,甚至都招人嫌弃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和她一起从学校种剩下的树苗中偷了两棵,拿回来种在我家门前,平生第一次占用公家资源啊,这棵公家资源,现在还在茁壮成长。

一个月后,秀枝走了。这天,天空依旧晴朗,我们也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小轿车。

秀枝的养父养母衣着得体,相貌平庸,吃得肥头大耳。

秀枝要去县里上学了,那里的孩子穿着洋气,那里的孩子用的文具漂亮,那里的孩子下雨天脚上没泥,娘是这么说的。娘对我说,你要好好学习呀,秀枝以后是要上一中的,你去一中才能又和她上一所学校呀。

一中,是个什么东西,我完全没有概念。

上天对于秀枝的眷顾似乎这时候就结束了。

10.

白云苍狗。

我还上了个六年级,比秀枝又低了一级。

在小米粥、白面馍的浇灌下,我顺利发育完备,赢来了第一次梦遗。

秀枝有好多年没见到了。她建造的兔子窝还在菜园子的墙根下,这些年未曾有人动过。

有些好姑娘,就是被命运给糟蹋了。

这其中包括秀枝。

长大了的秀枝和他们后来的那个家是那么格格不入。

甚至她的作业本上,依旧写着的名字是:白秀枝。

她的养父给她的新名字出现在户口本、学籍档案处,还有养父养母的口中。除此以外,秀枝在这个世界上的代号还是白秀枝。

11.

秀枝逃学了,不知所踪。

这是从大娘口中听到的最劲爆的一个事情,一个多月找不到秀枝,最后打听到秀枝跟夜市几个混混去了宁夏。她的养父通过各种追踪,请警察,把她找了回来。

安静的半年过去。

秀枝和他们的一个年轻男老师搞到一起了,才初中啊,怎么可以这样,这孩子怎么了。

流言四起,这个消息连我们学校的学生都知道了。

年轻的老师被放到乡下的学校,秀枝休学一年。

再后来秀枝跟着那个男老师私奔了,秀枝还拿了养父母家里一万元,一整年找不到他们,他们是被弄死在外面了,还是被传销组织给扣押了。大家猜测着。

这时候的秀枝,已经成为典型的反面例子了。谁都拿秀枝来教育自家孩子,像当年把秀枝当正面教材一样。

一年后,秀枝回来了,回来的是怀孕了的秀枝,那个男老师不见踪迹。

养父母给她转学到另一所学校,秀枝继续上学。

人们都苦口婆心劝她,不要再折腾了,再折腾,这一辈子就毁掉了。

后来,秀枝依旧不负众望,在她所在的学校,两个男生因为秀枝,动刀了,一个捅死了另一个。死了的男孩家长每天在校门口堵秀枝,各种谩骂和口沫交织。

终于的终于,秀枝退学了。

终于的终于,秀枝的养父养母决定送还秀枝。

终于的终于,秀枝又叫回了秀枝。

终于的终于,秀枝几乎不走动任何亲戚了,在自己的老家,在死去的爹妈留下的房子和几十亩地中开始自己的生活。

秀枝把自己藏在时间中,开始沉湎于过去,沉溺于光阴。

后来没有一个人再次说起过秀枝的变化,大家都隐没着那个让秀枝变化的凶手。

无从谈起,也惧怕谈起。

再后来,唯一确凿的消息,就是秀枝把自己嫁了,没有亲戚去参加婚礼,秀枝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也没有去,我希望那一天也晴空万里,不要有任何理由阻碍秀枝。

12.

有些人,这辈子好像再也没有再见过一样。

2012年9月,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回老家办一场我们那里延续了几百年的老式婚礼,我妻子也满足了我这个奢望,这和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秀枝时想给她的婚礼一样。

汽车到达县城,我让妻子在车站等我,然后我跑到高中三年我每天去买早餐的那个西点店里,要了两根面包粉做的油条,带回家给我八十多岁的奶奶,上高中我住校,每星期回家给她带这个吃,现在她吃得没以前多,但是还愿意闻闻这个味。

我问,多少钱呀?

老板说,八元。

我心里暗暗啧啧,我上高中的时候一个才一元。

然后听见站在我旁边的女士说,老板能不能给我再加两个,这十元钱,就这么点太少了。

这样的请求,我从小听到大,是我们那里人固有的一种交易的模式。

我并没有多想,只是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竟然是秀枝。

我看着她,她好像小了,小到很微弱,脸上多了一些倦容。她没有认出我来。

距离第一次见到秀枝,二十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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