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坐下,我一看,好友的面前只有一个小盘子,有次序地放着一些海鲜。我第一句冒出来的话是:“你怎么就吃这么点儿啊?”她淡淡地说“吃完可以再去拿呀”的同时,惊呼地问我:“你怎么拿这么多?而且这样算是什么样的搭配,吃起来会舒服吗?”我瞪大眼睛,坚定地回复她三个字——我愿意!
那顿饭,好久没见的我们,聊得热火朝天。我看着她放声地大笑,笑到激烈处甚至咳嗽的同时,我也看着她干净、利落地吃完一小盘海鲜之后,接着去拿了一小盘蔬菜,然后是一小碗白粥,十几分钟后,吃了几块水果。每次她离开位置去拿食物时,盘子上都是非常有序的,服务员如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很顺畅地帮她换掉,然后她回来,像是带着偶像剧女主角的光环一样,是真的在享受被服务。而我呢,盯着面前吃了一半的甜品,几乎没怎么吃的肉类,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服务员也很尴尬,已经为朋友换过很多次了,而我的东西一动没动,或者说根本就无从下手。
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小到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而对我而言,却让我深思了很久。其实,那天我在她面前是非常狼狈的,像是从乡下来的刘姥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即便面前摆着同样的一堆食物,有人会吃出女神的样子,而有人,如我,则吃得灰头土脸。可是,明明我在一年的时间内,已经吃过上百次的各式自助餐了,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情况?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这让我联想到有一次在飞机上遇到的情况。大约是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服务人员开始分发机餐,到我身边时,我身边一对六十岁左右的老夫妇摆摆手说:“您好,我们不需要。”空姐刚刚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到一个很响的女士的声音:“可不可以给我两份盒饭?我太饿了!”周围的人全都侧目视之。当然,很多人会对我观察到的情景评价说:贱人就是矫情。人家付了机票,又饿了,多吃一点儿又能怎样?是啊,又能怎样?如同我花了钱去吃自助餐,不应该是愿意怎么吃就怎么吃,愿意吃多少就吃多少吗?
我可能到了不再允许自己“愿意怎样就怎样”的阶段了,开始变得在各个方面都要求自己精良、克制和有一种优质的范式。你希望“过去的那个自己死掉”,却发现总是在某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就可能暴露你过去的痕迹,让你觉得心中有了一颗痣。在吃的问题上,我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让自己不吃那么多,吃多少盛多少,倒不是出于不浪费的考虑,而是我知道:当我拿东西,尤其是免费的东西的欲望增大的时候,我是不节制的,是放任自己的。我不能这样,我想要过一种能控制的生活,从方方面面,边边角角,都要能克制住自己。
可能我还要再花几年的时间,才能像我的朋友那样,有层次地把一顿自助餐都能吃出大餐的样子,才能不会让我将甜食和肉类并置在一起。有些人的贵气或者优雅,是天生的,来自于熏陶和环境,而我们这些从底层生长起来的人,每一步、每一点都是需要训练的。你或许会说:“做自己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向她们看齐?”——为什么?因为不是出于崇拜、不是出于矫揉造作,而是出于你的真心、出于你的审美,你知道,那的确是好的,是优质的,是值得你做些努力去实现的。
我一个人毫无知觉地、以补充体能为唯一目标地吃了一百多次自助餐,几乎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就是为了吃而吃,甚至还会因为搭配不合适,导致身体不舒服。她也不是有意识地吃出那么有秩序的一餐,可是,她应该也是从有意识地安排自己的饮食开始,才走入了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利落、精良的阶段。
安排和控制自己,并不会让生活失去乐趣,只会让生活失去低级的快感,从而收获到更高级的愉悦。
忽然,还想起今年我做出的另一件关于吃喝的哭笑不得的故事。和还不太熟的朋友,相约去星巴克,渴得不行的我,拿到滚烫的咖啡之后,为了让它迅速降温,我便把盖子扔掉,直接大口饮用了,我无意间看到了对方不自在的眼神。没有人规定咖啡怎么喝,我也不是个装X的人,可是,这个事情过去很久了,依然会让我一个人时,想起来也会觉得尴尬。也许,真正让我放不下它的,是我担心有一天,我也会像我在飞机上侧目视之的那位女士一样,做出根本觉察不到的、赤裸暴露生物性的举动吧。
无论什么,都别太满
我不喜欢一切满的东西,盛半杯温水,吃八分饱,爱有十分也只给他五分。从来都不敢接近密不透风的人群,遇到每每把话说满的人也都只能是点头之交,对于满,可以说我是怕的。
它重重的,是有压力的,是无秩序的,是不爱自己的。
看《刺猬的优雅》,爱极了看门人米歇尔夫人,她的生活如同她的居所一样,在最不起眼的看门房之后有一间深不可测的书房,她对精神生活是拘束的,是放不开的,可也正因为这种保留,成就了她动人的优雅。拥有留白质量的生活都是不张扬的生活,它不是靠激情短暂地迸发,而是炉火一样,慢慢充盈光亮。这需要功力,而不是功利。
以前读小说、看电影都想要个结尾,再往前,父辈那一代更想要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而到了现在,一点儿结尾也不要了。
我不再关心人物在故事中有了怎样的人生,而是故事一旦开始,就在我的心里生长,不是在作者、编剧的笔下,也在这种程度上,故事有了和唐诗宋词一样的“韵味”。当故事有了留白,有了充足的想象空间,它才能够入心,而不是入脑。脑子是用理性来分析和规划的,而心是动情的,是感受和体会的。
最近一直在读“中间代”作家盛可以的小说,一本接一本地读下来,留给我的却是不舒服,而是一种紧张感,这种紧张感就是来自她故事的满。泥沙俱下,荷尔蒙飞溅,粗粝天然,读起来有快感但累极了。快感是很容易出来的,可它也是低级的,低级到只用感官就可以营造出来,是性器官的赤裸裸呈现,是每个人物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嗡嗡乱飞,是用方言来佯装最底层的真实。
同样是在写性,我还是爱冯唐,冯唐是有很深的古典文化根底的,而这个根底的核心就是留白,即便出现了性,带给你的也会是想象,而不是直接把一些器官罗列出来的画面。《女神一号》中,他用了三千字描写一个吻,吻得活色生香,吻到每个人内心火花乱溅,情欲生长,这些都是舒服的,会让人放松,而阅读不就是一种休息吗?
生活需要留白,艺术需要空间,而爱情亦是必须有缝隙。
见过太多女生飞蛾扑火似的爱一个男生,最后把自己烧得面目全非。飞蛾扑火的结果就是死,就是破坏,因为它太满了,没有一丝余地,根本没有拿出一点点时间来看看自己。
无论何种关系的两个人,一定要有距离,父母和儿女,丈夫和妻子,男朋友和女朋友,无一例外,这种距离是对彼此的保护和成全,也是一种自持。有留白的爱是在表达:我爱你,我也爱自己;而满格的爱是在说:我为了爱你,甚至可以放弃自己。
弘一法师在和日本妻子相识十一年后出家,妻子携孩子来寺院找他,他连寺门都不让进。深感无力挽回的妻子要求见他最后一面,在清晨薄雾笼罩的西湖,两舟相向,妻子喊:“叔同!”
他说:“请叫我弘一。”妻子问:“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他答:“爱,就是慈悲。”
这个回答,很自然地让我想起了张爱玲那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也无怪乎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
很小的时候看弘一法师的故事,就没有感觉到一点点的冷酷无情,而是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其中。到了现在,终于明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什么了,就是留白,对一切事物的爱必须以留白为底子,不然一方占满,便看不到其他。
他的学生丰子恺说弘一法师是有三层生活的,先是物质生活,后是精神生活,最后到达灵魂生活。我们常人最多也就是到达精神生活层面,尤其是中国人基本没有什么宗教信仰,林语堂说“他跳到红尘之外去了”,那“红尘之外”就是大片的留白,灵魂的自由。
去年春天我去虎跑,亲眼见了他写的那四个字“悲欣交集”,觉得身体一阵冰凉,在一生里,都会记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