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涯有些迷惑地摇了摇头,说:“没有看见啊,村里有外人来了吗?”
他们五个人就那样忽然消失了,甚至让陈阿水以为昨天在路上的相逢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场梦境。
思忖良久,陈阿水来到村长家门前,村长开门的时候看见她,皱了皱眉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陈阿水探着头从门缝往里面看,院子里空空的,并没有其他人在。
“那些哥哥姐姐呢?”陈阿水抬起头问道,“我是来找他们的。”
村长皱了皱眉,嘴里依然喷出那种劣质香烟的味道:“什么哥哥姐姐啊?你怎么到我这里来找呢?”
最后,陈阿水是被父亲带回去的。她也解释不了自己那天的行为,像是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着,以至于整个人都变得无法控制了,她在村长家门口大喊大叫,声音凄厉得像是某一种荒原上等待灭绝的小动物。
有很多人围观,他们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表情,啧啧地叹息道:“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啊?”
陈阿水像是忽然明白了那种恐怖感的来源,那是和看到海豚遭到屠杀时相似的感觉。她大哭大叫着:“你到底把他们怎么了?他们去了哪里?”
村长皱着眉头看着她,然后对身边的一个小伙子低语道:“去把老陈给我喊来,让他好好儿管管他闺女,看看她是不是疯了。”
陈阿水恐惧地看着周围的人,那些平日里熟悉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无比陌生。
她相信周围的这群人里肯定有人看到过那五个忽然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的年轻人,她知道人群中肯定有人知道那群人下落不明背后的真相。
她忽然扒开人群,向着天长镇的方向跑去。她大声喊着:“我要告诉别人,你们这些坏人,你们杀了那些海豚,你们一定还杀了……”
一记清亮的耳光就那样打了下来,陈阿水几乎要倒到地上去了,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有些缺氧的感觉。她努力抬起头来,模糊的视线中可以看到自己的父亲像根柱子一样笔挺地站立在眼前,那记耳光就是他打的。
跟在父亲身后一同跑过来的人还有沈老师和奉涯,他们两个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陈阿水被她父亲像拎小鸡一样地拎了起来,她父亲一边愤愤地咒骂着,一边向自家所在的方向走去。
沈老师上前阻止但没有效果,奉涯默默地跟在后面不敢说话,陈阿水的眼神和奉涯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相交,奉涯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心疼,他的眉宇间有哀伤,陈阿水可以感觉到,他肯定也对所有的一切都了然于心,因为她看到两人的哀伤如出一辙。
彼时她只有十岁,奉涯也不过是十一岁,本应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两个人却都怀揣着不可与人诉说的秘密和伤痛,彼此安慰,然后一夕成年。
父亲把她带回去之后,不由分说地给了她一顿暴打,鞭子刚开始抽打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后来她小声地抽泣着,发出嘤嘤的哭声。她听见父亲断断续续地说道:“爸……您听我说啊……疼!爸爸,您不要再打我了,您听我说……”
父亲停下手中的动作,道:“说什么?”
“我……我看见有几个哥哥姐姐,他们……”陈阿水努力止住了哭声,“他们被带走了,被村长带走了……爸爸,您救救他们,他们会死的……您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
然而这些话并没有改变什么,父亲的鞭子依然如雨点般地落在了她身上。父亲一边打着她,一边粗暴地道:“我让你胡说!村里哪有什么外人来过?这么多年你看过村里来过外人吗?你这孩子不知道是中什么邪了,再胡说八道我一定饶不了你。”
鞭子再一次被举起来的时候,陈阿水已经学会了沉默,她咬紧嘴唇不说话,闭上眼睛准备去承受那切肤的疼痛,可谁知道几秒钟过去了,鞭子并没有落下来,她睁开眼睛,看见奉涯挡在了她的前面,那道鞭子不偏不斜,正好打在了他的脸颊上,一道血红的印子就那样醒目地显现在他的脸上。
有殷红的血渗了出来,陈阿水和父亲都愣住了。奉涯不理会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只是仰起头对陈阿水的父亲说道:“您不要再打她了。”他此刻的目光是陈阿水从未见过的,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坚定,带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奉涯转过身去,轻轻地拉住瘦弱的陈阿水向外走去,不理会她暴怒的父亲,也不理会门口围着的那些窃窃私语的村民。那一刻,他好像是一个小小的身穿盔甲的骑士,努力想要为自己的朋友撑起一片低矮的没有乌云的天空。
“你相信我吗?”
陈阿水在海边坐了许久才怯生生地问出了这句话。
奉涯点了点头,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忧伤。
陈阿水面色苍白,头发散落在肩膀上,她说:“他们一定还在这里……”
她伸出手指着前方继续说道:“他们一定还在村子里,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她叹了口气,声音里竟有了苍老的味道:“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她重复了一遍,好像在喃喃自语,“在一个地狱一样的地方。他们或许还活着,又或许已经死了。”
这句话从一个十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时,不禁给人惊恐的感觉。奉涯看着陈阿水安静的侧脸,她的目光依旧投在眼前的这片海域上。
陈阿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对奉涯伸出手,说:“你和我一起找出真相好吗?”
说实话,他并没有在村里见过陈阿水嘴里念叨着的那几个年轻人,但他没有怀疑过她的话,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相信,所以他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他们就去了那处废弃的招待所。
晚上的渔村一片漆黑,只有海面上回荡着低沉的风声,那天的月亮并不算明亮,天边却有很多星星在一闪一闪的,可以让两个孩子暂时忘却走夜路时的恐慌。
那几间废弃的房子立在一片浓密的杂草之中,在这样静谧的月光下透出一丝丝凉意,荒郊野地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让陈阿水的心跳得厉害。小时候看过的一些恐怖故事的场景纷纷在眼前浮现,她紧紧地拉住奉涯的手,跟在他后面走着。
“没事的,阿水,别怕。”奉涯轻声安慰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是毛毛的。
陈阿水被一块石头给绊倒了,一个趔趄,手里拿着的手电筒掉到了地上。奉涯弯腰去帮她捡起来,却被草地上一个亮晶晶的东西给吸引住了,他顺便捡起来举在半空中,好奇地说道:“好像是一条项链。”
陈阿水一见到那条项链便发出了一声惊呼,一瞬间,短发女孩微笑着和自己打招呼的场景又在脑海中浮现,当时几个人中她是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所以即使在月色朦胧的晚上,陈阿水还是清楚地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那条项链,细细的,银白色,下面是一个造型很奇特的水滴形状的吊坠。
“这是他们其中一个女孩子的项链。”陈阿水的声音里夹杂着不安,“这就证明不是我的幻觉,我真的遇到过他们。我记得这条项链是那个短发女孩的,她跟村长一起走的时候还对我说第二天去海边找我,我在海边等了一天,可是却再也没有等到他们。”
“我们去里面看看吧。”奉涯指着眼前废弃的房子说。
海风在安静的夜里发出格外阴沉的声音,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季也让人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寒意包围着。陈阿水跟在奉涯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踩着那些杂草向前走去。
奉涯和她一起在门前站定,两个人有一秒钟短暂的对视。
“我们要进去吗?”尽管竭力伪装,可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了奉涯内心的恐惧。
这样的夜晚,的确是容易让人心生恐惧的。
陈阿水也在犹豫,可这种犹豫并没有持续多久,她走到奉涯的前面,深吸一口气,接着就把手伸向那扇上面已经结满了蜘蛛网,落满了尘埃的木门。
不知道是不是忽然起了风,陈阿水的手还没有触到那扇木门,门就自动开了。吱的一声,在那样的场景中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一样,传到陈阿水和奉涯的耳朵里竟然有了让彼此都战栗的感觉,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道白光就直直地扫了过来,光线极其刺眼,让人根本没有办法睁开眼睛。
适应了几秒钟之后,陈阿水努力睁开眼睛看向光源的方向,刻意压低的训斥声从光源那边传来:“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那是陈阿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她看见了自己父亲愠怒和震惊的脸。
紧接着村长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老陈,谁啊?”
“赶紧回家去,快点。”可以听出来父亲的声音很焦急,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推了陈阿水一下,“回家。”他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过身冲着身后的房子喊道:“没有什么,可能是野猫吧。”
陈阿水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可父亲一记凛冽的眼神把她所有想说的话都逼回了肚子里,银白色的项链被她握在手心里,她好像听到自己心底发出一记轻轻的叹息声。在朦胧的月色下,她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十分疲惫。
最后,陈阿水还是被奉涯拉着离开了那里,将那处废弃的招待所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里见到父亲和村长,也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些什么,可她心里确定的是,这些事情一定是和那几个年轻人的失踪有关系。
她下定决心要找到真相。
4.
那天回来后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经过陈阿水身边的时候哼了一下:“好好儿念你的书,大人的事情不要管,开学就把你送到镇上去。”
只是父亲不知道,那个时候陈阿水已经在日记本上重重地写下了这样一行字——
我要离开这个所有人都狼狈为奸的渔村!
寻找那群年轻人的行动并没有停止,一个星期后两个人又更加小心翼翼地去了一次招待所,推开门时,心里依旧是忐忑不安的,总担心后面会有东西忽然从浓重的夜色里呼啸而来。
外面是如墨一般的夜色。奉涯拉着陈阿水的手走在前面,晃动着手里的手电筒,屋里有一股腐朽、潮湿的味道,应该是被废弃许久的原因,角落里布满了青苔以及蛛网,一不小心就蹭了一身灰在身上。
两个孩子的心里都有着隐约的恐惧感,奉涯对陈阿水说:“我想起了电视上的鬼屋。”
陈阿水回答道:“真是鬼屋倒也不那么可怕了。我不害怕看见鬼,我现在害怕的是村长会忽然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蹦出来。”
“你真觉得你见到的那几个人会在这里?”
“我也说不好,反正那天村长是说要带他们来村里的招待所。我当时也没有多想,后来越想越不对劲,然后就没有再见过那些人了。”
这座废弃的招待所房间倒是不少,每一间都是一样的潮湿和阴暗,奉涯推开了最后一个房间的门,用手电筒照了一圈之后,转过头来对陈阿水说:“看完了,没有。”
两人转身准备从房间里走出去时,手电筒的光一晃而过,陈阿水忽然瞥到了房间角落里有一抹白色,她连忙抢过奉涯手里的手电筒往墙角的方向照过去,是一只白色的运动鞋。
这样一座废弃多年的招待所里出现这样一只看上去八成新的运动鞋,的确是挺让人吃惊的。陈阿水沉默着没有说话,奉涯也一下子皱紧了眉头。
水滴项链,白色运动鞋。
“他们一定被带来这里过。”陈阿水咬住嘴唇说。她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
从这个房间出去是一条细细长长的过道,陈阿水站在那里盯着过道的另一端,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一样,不由自主地向着过道的尽头走去。奉涯愣了愣,也急忙跟了上去。
走道尽头是一扇被刷成了白色的门,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奉涯可以感觉到陈阿水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
“要不要进……”“去”字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就被忽然响起的脚步声和交谈声给打断了。
从脚步声可以判断出,来人正好是向着这个方向移动的,说话的是几个中年男人,陈阿水不用想也知道其中嗓门儿最大的那个一定是村长。
奉涯反应快一点,他一把拉住还呆愣着的陈阿水,推开身旁的一扇门迅速跑了进去,在房间里一个结满了蜘蛛网的柜子后面躲了起来。
柜子后面的空间很小,两个人贴得很近,彼此都可以听见对方因紧张而加快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奉涯试图说些什么去安慰陈阿水,可想了想,害怕被村长他们听到,最后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只是把依偎在自己怀里的陈阿水抱得更紧了。
脚步声从这扇门前经过的时候,陈阿水的身子明显地抖了一下,安静的夜里,他们的交谈声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好像是刚在一起喝了酒,村长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酒醉后的含糊不清,说话的时候每一个酒精分子都像被从他口中放了出来一样。
“别说,奉家那娘儿们做的饭还真是不错,尤其是最后那一道红烧豚肉,真是不错,比我们家那位强多了。”
“哟,村长是不是看上人家了?那简单啊,反正奉家男人也走了那么多年了,而且一点音讯都没有,恐怕是早就在外面扎了根不会再回来了。要不我去提提,就让那娘儿们跟了村长您得了。”
“哈哈哈哈——”
让人作呕的笑声在空旷的走道上回响,重重地冲击着奉涯的心。陈阿水担心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奉涯,虽然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她还是感觉到了他因为愤怒而浑身颤抖着。陈阿水紧紧地拉住奉涯的手,深怕他会一时冲动就不顾后果地冲出去。
“行了,不说这个了,还是先说正事吧。我可是事先和你们交代好了啊,老陈、大力、老巴、皮三,这事可不是什么好事,嘴巴都给我闭严实了。”
几声唯唯诺诺的应答声过后,村长的声音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