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魑魅魍魉行
正是暮春时节。
过了晌午,日光晒得直晃人眼,抵在翘起的房檐,绕过漆成赭色的门柱,照进糊覆着冰蓝色觳纱的窗子,在美人榻上融成一团光晕,随着榻上斜倚着那人的动作,水波纹一般悠悠颤着。
萧瑞儿半眯着眼,懒洋洋坐起了身,唤了声“小眉”。
随着一声乖巧应声,冰蓝色水晶珠帘被人撩起又放下,发出一阵清泠泠的窸窣脆响。一个身穿黛色衣裙的少女捧着托盘碎步行至榻前,将几样东西一一放置在高几上。
少女细眉大眼,眸光粼粼,淡色的唇轻轻开阖,嗓音较同龄女子稍显低沉,却如同泉水般淙淙动听:“瑞儿姐姐,头疼好些了?”
揉了揉额角,萧瑞儿端起茶盏漱了漱口,将口中淡茶吐入一旁的青瓷小盂。又拿过沁的微冷的玫瑰露啜了一口,吁了口气道:“无大碍了。”
将一小盏玫瑰露饮下,萧瑞儿扶着小眉的手臂起身,将脚下趿着的软履换成在外惯穿的靴子,步子迈的轻飘飘的,转到前面铺子。
正巧一名身穿浅金色裙襦的女子施施然迈进门槛,旁边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婢子,皆小心翼翼搀着。那女子目不斜视一路行至萧瑞儿面前,黛眉一挑,微扬起下颌问道:“你就是瑞香的老板?”
萧瑞儿私底下并不是爱笑之人,可在生人面前尤其是在客人面前,总能及时绽开恰到好处的笑容。比这能刁难的客人她从前见多去了,因此萧瑞儿并不觉得怎样,只衔笑应道:“我是。不知这位小姐想要点什么?”
那女子看面相颇为娇纵,见萧瑞儿应下来,转了转眼珠,竟显出几分羞涩之态。只稍一犹豫,便拂开两侧婢子的手:“去门外候着!”接着又昂头看向萧瑞儿:“今天这店子我包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拍在两人中间的木柜上:“够不够?”
萧瑞儿低眼一瞧,常记钱庄的银票,一千两。
翘了翘唇角,萧瑞儿抬首,眼都不眨一下,抬起左手,五指微张:“五千两。”
女子咬了咬唇,略有狐疑:“你真能……真能……”
萧瑞儿唇角微勾,伸出两指点向她身后某处:“小姐可事先看过店规了?只要合规矩,无论什么要求,瑞香都做得到。”
说着,略垂了手,指尖轻叩了下黑黢黢的木柜台面:“若做不到,十倍奉还银钱,瑞香即日搬出临俪场。”
那小姐又咬了咬唇,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系成纸卷的银票,解开红绳,数了四张出来,放在柜上,嗓音微颤:“你搬不搬的我无所谓,我只要你能帮我……”
萧瑞儿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扬声道了句:“关店。”
天色将暮,屋子四处亮起薄纱灯盏,青铜瑞兽的嘴儿吐出缕缕淡薄青烟。一身金色裙襦的女子捧着茶盏端坐交椅,面上看不出喜怒,纤长的睫却是微微颤着,略显出几分不安。
不多时,一只青葱玉手撩开半封冰蓝色珠帘,萧瑞儿浅笑盈盈踱步出来,手中擎一方暗红木盒,两寸见方,盒盖上绘着一朵梅花,左下方刻着“瑞香”小篆。
女子捧着茶盏的手微有些抖,侧过身来等萧瑞儿走近。
萧瑞儿浅笑盈盈在女子身旁坐下,打开盖子,并将木盒往中间推了推:“此香名为‘寒梅密陀僧’,是以寒水石,梅片,密陀僧三样为主炼制而成,初用便能遮盖本体味道,长久用下来,更能祛湿散火,疏通窍络,最终达到彻底根治的效果。”
女子捧起木盒嗅了嗅,面上仍带狐疑:“真这么灵?”
萧瑞儿从旁捧起一碗温热莲子羹,舀起一勺慢慢品着,但笑不语。旁边小眉从一只枣红木匣取出两只浅蓝色小纸包,双手捧着送到女子面前:“此香名为‘安宁’,夜间入睡前半个时辰点上,能安眠好梦。寒梅外敷,辅以安宁点燃,对小姐求解之症效果更好。”
女子听闻,沉默的接过纸包,那唤作小眉的少女又接着道:“小姐尽管放心,只要瑞香接了的买卖,包管香到病除。若三日之内不见疗效,大可上门要求退还全数银钱。”
又是半晌沉默,女子面露踟蹰之色,牙齿轻叩内侧唇肉,偏过头窥着萧瑞儿面色。萧瑞儿却似乎浑然不觉,悠悠然吃完一碗莲子羹,又端过一杯清水啜了两口。双眸半垂神色怡然,仿佛整间屋子只有她一人似地。
女子咬了咬牙,攥紧手中木盒,双目死死瞪着萧瑞儿道:“听闻瑞香不仅能炼奇香,治百病,且接其他的买卖,只要雇主给的银子和理由合适,即便是杀人……”
女子喘了口气,嗓音微颤道:“即便是杀人,只要瑞香的老板点头应下这笔买卖,就一定办得到?”
指尖轻叩了两下交椅扶手,萧瑞儿翘了翘唇角,仿佛事不关己般云淡风轻的道:“就是小姐听闻的那样。”
年轻女子深吸一口气,原本姣好的面容因为紧绷而略微扭曲:“我想萧老板帮我做件事。”
萧瑞儿微微一笑,一直没有转过头来看人,只是肢体与神情皆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萧老板刚也看过了,我自小就有这毛病,我娘亲在世的时候,私底下为我遍寻良方,终不得根治。我,我爹给我订了门娃娃亲,那人,是叔伯那边一个远亲的孩子,按理儿我该称呼一声堂兄……”
“我这个毛病,天冷时还好,衣裳穿的厚些,再多搽些味道浓郁的香粉,我平常也不许人近身,这些年来,除却我父母姊妹以及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旁人都是不知的。”
“只是有次夏日外出游湖,我不小心沾湿了衣裳,堂兄凑近帮我擦水渍时,便,便闻到了那股味道……”
女子说到这,原本平淡中带着少许凄哀的语气竟透出几许咬牙切齿的意味,“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那之前,我这位堂兄不止一次赞我貌美温柔,可打那次之后,虽不曾当面说过什么,却与我渐渐疏远,且转而与我妹妹打的火热……”
“某日我听到妹妹央求父亲将我与堂兄的婚事作废,说他二人两情相悦……”女子说到此处,竟一时伤情,掩面哭了起来。半晌才止住哭声,未曾擦拭颊上水渍,转过脸凝视着萧瑞儿道:“我所言之事,句句属实,萧老板若不信,大可到我家打探一二。我金家虽半年前才迁居此地,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萧瑞儿之前一直不曾说话,此时却转过脸来,开口道:“南陵金家二千金,人称‘喙尖爪利金燕子’的金小燕?”
金小燕凄然一笑,目中又漾起水雾:“喙尖爪厉又如何,到底还是困在一个‘情’字里不得解脱。”
此人外号“喙尖爪厉金燕子”,说的正是金小燕平生三大绝学,核子钉,袖里箭和燕子飞的轻功。与男子不同,江湖中成名的女子大多擅以轻功暗器,即便用什么兵器,也多是软鞭一类。
这金小燕在当今南武林年轻一辈里也算赫赫有名,人长得漂亮,出身南陵世家,又习得一身好武艺,偏得了这么个不为外人道的隐疾——狐臭。又被族里早定姻亲的堂兄如此拂了颜面,想来若不是逼到绝境,断无可能找上瑞香帮忙的。
因此萧瑞儿也未多言,只淡淡问了句:“你是想我杀他?”
金小燕嘴唇颤抖,又落下两串泪滴,摇头道:“不用。无论如何,一个是我族里远亲,一个是我嫡亲胞妹……”
金小燕抹了把泪,抬眼看向萧瑞儿:“我只想,萧老板以擅制香粉闻名临俪场,不知有没有一种香粉,可以有与寒梅密陀僧相反的功效?”
萧瑞儿微一愣,转过弯来,心里不由冷笑两声,先前说的千般无奈万般不舍,到头来却是比要人性命还歹毒!
与寒梅密陀僧相反,那不就是被施以香粉之人周身恶臭,旁人无法近身么!无论这玩意是用在那两个谁身上,到头来都不免一场轩然大波,这金小燕不仅喙尖爪厉,心思也阴险的很!
金小燕见萧瑞儿不说话,当她是不愿意做这笔买卖,忙出声道:“萧老板若是愿意为我炼制此粉,价钱自是另加的。”
说着,从腰间又掏出三千两银票,叹息着道:“我也不想闹出人命,只是不出这口恶气,我实在是……还望萧老板玉成。”
小眉蹙眉看向萧瑞儿,后者看也未看那三张票子,悠然笑道:“若金小姐所言句句属实,这笔买卖自然做得。”
金小燕闻言大喜,萧瑞儿抬手抽走一张银票,道:“先收三成为定金,三日后,请金小姐务必来此,再谈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