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草地上看云,并不是小时候。小时候我关注过几个问题,现在都已成为过去。譬如我曾坐在夜幕已经将虞美人和罂粟花染黑的院子里,遥想2000年到来:我抬头看看有着灰白缝隙的暗黑云层,已经和大地成为一种色系,它下面的树梢和屋顶,同样晕染着天空的幽暗。掐掐手指头,2000年将在十八年之后隆重到来,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八。二十八岁,相对于现在,说不定已是面目全非。而面目全非的,也许并不仅仅是我个人,我身边的这一切,青石台阶、栽着蒜苗的花园、侧柏树、檐下挂着的罂粟干枝、梳短发的母亲、长腿蜘蛛……十八年之后,必将成为另一种模样。但一定会更加美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我又想象不出来。“年、月、日,时、分、秒,我们和时间赛跑,奔向2000年”,必得如此,我需跨过今日,像甩一个累赘的尾巴那样,将今日甩掉,然后狂奔。我因此始终忙碌,忙着犯错,忙着跌跌撞撞地长大成人。
2000年像一尾鱼那样晒干之后,我已经忘记躺在草地上看云了。是,2000年只是一个装满琐碎的坛子,它在到来的那一天,哐当一声裂开,散开在瓦片之上的,不是锦绣和绮丽。然而我已经习惯于凌乱和破碎:没有哪一年或者哪一月的日子是完好无损的,它们总是边角卷起,折痕新旧参差,偶尔几粒墨字上,油污浸洇泛黄。
之前和之后中间,曾有一段时间停滞不前,或者困顿,但没有不堪。这种出现绝非有意,而是自然而然。我于午后走出校门,夏日寂静,绿叶与枝一派懒洋洋的茂盛,青蛙在远处池塘,没有蜻蜓,校门外的草滩上,蓝色龙胆和粉红报春挤着草尖,流水在身侧,喧响持续不断。我那样躺在有树枝遮掩的草地上,透过青杨和沙棘叶缝,死死地看天。风偶尔过来,叶子发出声响,阳光一块块洒在身旁,草丛中有黑色小虫子匆匆忙忙。天总是蓝,小云雀忽上忽下。云过来,以各种形状,在中天并不逗留。它们总在来去,带着深浅不一的白色,但不是飞。有时候,一朵云和另一朵相遇,重叠,缝隙间有金色光线射出,根根锐利。没有一朵云突然消失,像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样,但也没有一朵云,突然出现,像一个陌生人那样。来去永无止境,没有停顿,似乎也没有方向,我不清楚自己像哪一朵云。那时候,眼前的路交错纵横,脚步可以随便迈出,也可以收回。
然而这贯穿起来的,我看,或不看云的所有时日的清醒中,我从未郑重其事地想过一个问题:花如何开,云怎样生。我何必去想这些问题呢,科学家忙着将所有的事情弄个清楚。我的兴趣,只在于给它们罩上一层想象,如同年少时期的那个梦。
混沌尚未凿开,天地方向全无,也没有厚此薄彼的区分,只是灰暗模糊的一团,然而巨大。梦中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混沌当初的模样。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看不见自己,但我感觉到自己存在。也许我只剩一双眼睛,染着混沌的色彩。后来我看到一棵开花的李子树,出现在混沌中心。李子树的出现极其诡异,不带任何征兆。它的所有枝条向着一个方向倾斜,显得柔软修长,枝上的花朵碎小,却繁复,白到仿佛那就是一些堆砌的碎骨头。瞬间,花瓣向着高处飘飞,轻盈,仿佛一些小令,一瓣瓣,然后一团团,飞到高处,最终形成大朵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