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或者它的前一夜,我从梦中反复醒来。我听到一种声响,自窗棂传入。窗外有青杨、断墙、破败屋顶和枯瘦青苔,再远处,是废弃的黑烟囱和连绵山脉。起先我以为那声音来自人们送亡时吹奏的唢呐,音调悲切,断续呜咽,黄白纸钱正在黎明前的暗色中上下翻飞。听几声之后,又觉察出一些异样。那声音起先在近处的低矮墙头,后来便逃逸到瓦楞上去,在那里短暂停留,又钻入狭窄小巷,远远而去。醒来与睡去的过程是不断陷入迷魂阵,片刻清醒,觉察出四围灯火青灰,阴风森森,恐惧如同爬虫丝丝游动,片刻又沉入梦底。到后来,当一缕灰白天色浮动到纱帘,我终于明白,那是一只夜猫在叫。
我以前时常听见半夜猫叫,却不是这般状况。那往日的猫叫总带点幽微暴躁,带些小的愤怒,仿佛丢失奶嘴的幼儿,满是寻找的急迫,让人偷笑,又仿佛一些斗得眼红的顽童,正在上墙揭瓦。前夜的猫叫声竟有几分凄楚。我想像那声音该来自一只渐渐老去的猫,它有沉静面容,威武的胡须。白天,它时常蹲在屋顶青苔旁。那是一种猫族长久延续的姿势,尽管老去,但不失优雅。有时我打开窗户,拿些食物,唤它来吃。它不为所动,蹲在那里,神情专注,眼神并不急于肯定或否定什么。观察,但不说。
说不定有些人模仿着猫而生活,过去我总这样想。但是有一天,米兰·昆德拉说:在妓女的世界和上帝的世界之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猫尿骚味儿,如同分隔两个王国的一道河流。我习惯将猫放置到一副牧歌的图景中去,时光悠然,然而米兰·昆德拉关于猫的这一说,几乎带着撒旦的微笑,让人心存芥蒂。
今日早起,见得天地罩着寒烟,薄云扯成灰白一片,远处没有山峰逶迤的影子,仿佛冬天刚刚醒来,打着霜花四溅的呵欠。近处是零碎雪花。它们在地面上,刚好能印出鸡爪。午后起风,并不轰隆。这风肯定不是天风,没有浩荡,也没有剪水的老庄,“天风海水,能移我情”,也不是这样。这风只来自世间,刮着些微杂乱。
我在这一天想起“仓庚鸣,鹰化为鸠”(《礼记·月令》)这句古语。我宁愿相信鹰变化为鸠,而不是鸠替换了鹰。变化是神奇,譬如白狐俯身一变成为报恩的女子;替换充满了不确定,比方那狸猫换了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