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直刮着。昨天和前天没有区别,今天和昨天没有区别。我耐着性子听它们叫嚣,并不烦躁。在这之前,高原的风在山路上低头走过,或在黑夜敲窗,总带着愧疚的模样,仿佛不是它自己要来搅扰我们,而是被胁迫。如果在夏季,风也会轻盈得仿佛口哨,吹过长满红柳和沙棘的河谷。那时,狼毒花正在满地打滚,蜜蜂大的黄蝴蝶飞过头花杜鹃丛,龙胆小而小的紫色花瓣满山坡铺展。然而这几日的风迥然不同。
它们总是在午后叫嚣起来,卷起尘土,扑向刚才还在阳光中发亮的细长街道,以及低矮建筑。它们几乎从四面刮来,没有方向,仿佛来不及预定下一步要突破的缺口,心思混乱,仓促,莽撞,并在自己的世界中自暴自弃。它剖碎自己的肢体,将它们摔在窗户、门楣、信号塔和行人不耐烦的脊背上。它同时刮过青杨枝,瓦楞间的衰草和鼓楼五瓣梅的盘绣图案上。仰头,我看见蓝的天空,几片云,以及一些渺远的淡烟,这已经是春季的天空。这样的天,以及这样的风,这样不搭调,仿佛天空依着季节前行,大地倒在后退。而这些风,似乎更有了决意毁坏的心,有了一去不回的决绝。并且是凌厉的,一去不回。再不顾盼,再无留恋。带走愿意带走的,留下你们不愿看见的。让你们,在浑黄的沙尘里,死心塌地。
在以前,那该是多久之前,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风穿过云杉林,以及白桦树梢,风在那里弄出的声响,仿佛山下河水大声流淌,那时,长耳鸮在断崖上啼叫,山下的犬吠一声比一声遥远,我坐在木屋里,守着油灯。爷爷说:一个年轻猎人决定和棕熊比高低,熊走过来,遇到大柏树,“啪”的一掌,挖去柏树一大片,猎人见了,将手朝另一棵树拍过去,也是“啪”一声,树没动,手掌生疼,于是猎人放弃决斗,仓皇逃遁。我想笑,因为我认定爷爷就是那年轻的猎人,但是木屋的门板被什么拍得啪啪响,我想该不会是棕熊吧,爷爷说,那是春天的风。
现在,在古旧的宋词中,或者南方,此刻一定是花露重,草烟低吧。“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梅,日长蝴蝶飞。”宝马香车,雕鞍绣辔。才是骏足随花,忽而画堂燕归。
但在这青藏高原的一个小镇角落,我听不见燕在梁间呢喃,看不见一树一树花开,甚至不见一丝拂人的绿意。清晨云飞成鸟的模样,午后又被狂风推至山峦。傍晚我推窗时只看见天上弯月,挑在依旧枯瘦的青杨枝上,仿佛正在等待出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