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积雪去社区卫生院。二月末的雪总是下,总是下。在雪中,近处的楼层和远山连成一体,竟也凹凸有致,比起晴天楼是楼,山是山的分明反而蕴藉。韩愈将一首《春雪》写得一惊一乍,像个小孩子:“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在青藏高原,正月开花不现实,二月见草芽也属虚幻,雪花肆虐倒是常见的景致。或许是春雪见得多,上班路上鞋子常陷进积雪中去,漾得脚踝时时湿冷,因此始终无法像韩愈那样拍手赞叹:“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春雪到底还是雪,落到地上一片茫茫,落到枝上,也还是雪爪子模样。
抓几服草药出来,走几步便跨进一家花店。逼仄的屋子雾气腾腾,摘下眼镜才见得一些草木在花盆中葱茏。暖气烘烘,加湿器嘶嘶作响。便是在供暖的房子里,高原的花也开得艰难。不过是习惯了的事情,如若高原的二月三月春花烂漫,四月五月杂英满了芳甸,有人恐怕也要韩愈一样惊呼。上帝安排事情可能是掷骰子决定的,因此有些人一辈子迷在花丛中,有些人看见树木注定要大喊:看哪,那么大的草。
挑一盆长寿菊,巴掌大的褐色塑料小盆,盆体已有裂缝。盆中勺形的小叶子开始萎黄,花朵也小,细密的管状花瓣簇拥成纽扣大的几枚,一些浅红淡紫,无助得像个留守儿童。卖花人明显带了嫌弃那盆花的意思,说五块钱你拿回家去。怕门外的寒冷冻伤花朵,罩几层塑料拎回家,移植到黑地黄花的陶盆中。我做事情总是凭感觉,有时异想天开,想着有道理跟没道理一样,结果毫无道理可言。我在花店挑三拣四后,捧回的居然是别人试图放弃的花朵。
其实将长寿菊摆在红砖砌就的花园墙上更耐看。母亲种一院子花,翠菊、波斯菊、大丽菊、虞美人、野罂粟、碧桃、五台莲……有些花喜欢攀高,就长到墙头和屋顶上去招摇。母亲于花是娇宠的,由着它们的性子。我从山中移来野芍药和黄花铁线莲,居然没成活,因此认为花心是偏的,跟人一样。一院子花花枝枝,母亲独将长寿菊栽在陶盆中,摆到花园墙上。若遇到烈日或者冰雹,母亲还要将它们搬进搬出,这使得长寿菊与众不同。那时高原的天总蓝得往下掉,遇到一整天没有事情做,我宁可躺在晒干的青草上做僵尸,也懒得去侍弄这些花。那时年幼,不知道人一辈子其实要跟变化打交道,更不知道,其后某一刻,我读到“芳草纵天涯,不知人何处”时,也要因为母亲的早已离去戚戚然。
开火,熬上中药,看处方。中药名都好听:党参、白芍、黄芪、金钱草、元胡……党参我熟悉,细枝软藤,袅娜在荆棘丛林中。又跑去看阳台上的长寿菊。跻身阳台的,还有其他花草,金钻叶子过于霸道,虎耳海棠将玫红的花瓣撒到各处,七彩凤仙高秆上蹿……都屏着一口气生长。长寿菊花朵那么小,小猫小狗一样,蹲在它们之间,让人怜爱。我以前看花,总没有这样欢喜得要揣到怀里去的想法,是不是因为那些花朵都有些高洁意味,不让人亵玩。便想人们为什么要给花朵也赋予一定的秉性或者品格呢,真是闲来无事的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