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教授每周会有一两次到病房查房,每次身边都簇拥着一大群人。中年的主治医生、年轻的住院大夫甚至医学院的实习生,手里拿着笔记本和夹着病历的铁夹子,众星拱月般围绕在专家身边。每逢这天就是姨妈的节日。她早早便叫护工给她梳好头,拿薄荷水漱口,对着镜子反复打量。作为潘教授近年来最年长的患者和最著名的手术成功案例,我姨妈和她的病情早已被医生们熟知,她那被切下来的肿瘤组织在示教室的幻灯片里被有目共睹(我不知手术过程是否被拍照和全程录像)。退休三十多年间我姨妈基本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她拒绝接见丈夫的来客也避免和邻居们交往,而此刻,在医院里,她沉寂多年的社交热情似乎被点燃了。她兴奋地和医生们对话,谈吐活泼,甚至主动挑起话题。比如当潘教授询问了姨妈的病情,又交代了主治医生一些治疗细节后转身要走时,她会突然招手,说嗨,教授,请稍等片刻,我还有话和您讲呢!医生们会吓了一大跳站住,因为,从这位八十八岁老太太嘴里说出的不是普通的中国话,而是纯正的英语。
姨妈非常自豪地提到了她和教授用英语进行的对话。她说,教授对她的英文水平十分赏识,得知她毕业于某著名大学便说“非常仰慕”(英文),还非常详细地介绍了自己的个人情况——比如,他出身在南方某城市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在协和医科大学读本科,之后留学英国,在剑桥某医学院读了博士。二十八岁那年他有了一个英国妻子,婚后一直没有孩子;三年前他决意回国效力,妻子不愿离开英国,两人便离了婚,所以目前教授单身。因此我姨妈打算把某文化名人的女儿介绍给他。这位名人的女儿我曾见过,是个低调朴实的女性,学问长相俱佳,三十多岁还是未婚;但至于姨妈说的别的情况我就半信半疑了,特别是当她说起,某一天,她看见病区的护士们穿着雪白的裙子手捧玫瑰花,列队欢迎教授,唱着《婚礼进行曲》;以及,教授酷爱体育,每天早上穿着白色运动服长跑,还举哑铃。我问她何以知道这些,姨妈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
每天早晨,当他跑步经过那片棕榈树林时,就会对我招手。
鉴于这座北京的医院并没有什么棕榈树林,我们断定姨妈说的只是她的幻觉。我们认为这幻觉只是她诸多幻觉中的一种,就像那跳舞的紫罗兰,会随着时间之风的吹拂而飘散的,但没有想到,这些有关潘教授的幻想之屑仿佛被冥冥中一根磁铁吸引着,一天天聚集、凝固,形成确凿的线条并日益丰富地勾画出一座五颜六色的想象迷宫。那些日子姨妈每天都会长久地照镜子,若有所思。她让大成翻出家里的旧照片,主动谈起年轻时的往事。她说很多年前,在随着学校向大西南撤退的途中,一个国民党军官发现了因为脚疼落在队伍后面的她,让她上了自己的马,亲自送她到了前面的宿营地。那天晚上军官又来找她,请她去舞会,出于某种谨慎的天性,她拒绝了。那军官高高的个子,和潘教授很像,他的胳膊是多么有力,现在想来也许那人就是潘教授。母亲还回想起,在她和丈夫刚搬到那个有着红木地板的专家楼时,潘教授作为一个诗歌爱好者,到他们家短暂地住过几天。那时候他很年轻,我也很年轻,你爸爸也年轻。你知道吗,院子里那些玫瑰花就是他种的。当大成提醒母亲,潘教授比她起码小了三十岁,这件事从时间上不可能发生,而且那些玫瑰花明明是大成有一年回家时亲手为他们种的。母亲不屑一顾地说,我知道你们不愿意我提起潘教授,你们就是想让我把他忘掉,尤其是,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大成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微笑了,母亲说当年临走时,他曾问过你爸爸。他问,我可以吻吻你的妻子吗?
姨妈出院后的那些日子里,我惊讶地发现,她的脸色红润了,眼睛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阴郁,变得活泼而温情脉脉。有一天,她把我妻子叫到一边。我知道你们对我有看法,她低声。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妻子不解。
姨妈回头看看姨父,低声:你们觉得,我喜欢潘教授,不照顾你姨父了。
啊啊?
我只是告诉你,让你转告他们,让他们放心。我是个负责任的人,我怎能做出这等不负责任的事?
12
大成说,在他插队外地,之后又在外地读书、工作的那些年,每次回家,父母都要亲自去车站接他。他曾多次劝阻,态度坚决,但每次,当他走出车厢,总能看到他们肩并肩站在那里,在炎日下,在风中,甚至在雨雪中。为了他回城,父亲更是动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有一年,大成想靠着考研究生回北京,报考了一位社会学教授的硕士生,那人也正好是父亲的老朋友,父亲和母亲便换乘了五次公交车,赶到这位老学者的家中。学者正在睡午觉,父母不便打搅,便在外面街道的马路牙子上坐着,烈日下守候了三个小时。母亲告诉他,父亲一直提着一块十几斤重的寿山石,那是老教授很多年前有一天,来到他家,大加赞赏的。母亲说,有个路人看到这风尘仆仆的老两口,脱口而出:
好一对公母俩!
姨妈一直没有离开姨父,这是我们今天看到的。他们是作家圈子里最寻常也最标准的一对模范夫妻,相濡以沫地度过了五七年反右的日子,十年“文革”的日子,姨父被批斗的日子,他被发配到外地养猪养牛的日子,他官复原职回到北京的日子,他因中风和老年痴呆而步履维艰的日子。这些都是我们看到的,表面的东西。但谁又能说这表面的东西不是真实的呢?我读过姨父的《春天的记忆》一文,那是姨父在官复原职后和一群老诗人巡游南方时写的,文中写道:
若说我这辈子经历了太多风雨和坎坷,不幸和挫折,但平心而论,上苍对我还是眷顾的,因为它给了我一位好妻子。我的妻子周璇,是一个对我不离不弃的女人,爱我而忠贞不渝的女人,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女人。这是上苍给我最好的礼物。
新年过后的一天,我到养老院去看望姨父和姨妈。那天保姆碰巧上楼打饭,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厕所里有水声。门虚掩着,我听见了两个老人从厕所里传来的低语。
姨妈:你再靠前一点。对了,使点劲……
姨父:不行……我不行……
姨妈:你能行。能行的,听话。
姨父:我不行……
姨妈:哎……哎……这就对了。擦干净了。擦干净了不是?
姨父:擦……干净了。
姨妈:哎,这就好了,擦干净了。瞧,再给你用湿纸巾擦一擦。对了。再扑上点痱子粉。这下好了,香喷喷。
姨父:香喷喷。
姨妈:对,香喷喷。我们老头儿香喷喷。
姨父:我们老妈妈香喷喷。
姨妈:嗬,你还知道老妈妈香喷喷啊。
姨父:妈妈辛苦了。
姨妈:少说两句吧你。
姨父:爸爸爱妈妈。
姨妈:少油嘴滑舌吧你。
我站在门口,看那静静掩住的门,午后的阳光正照在窗台上,那里有盆水仙,洁白的花瓣微微张开,露出黄红的芯子。
13
这是大成告诉我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大成至今觉得不可思议,而我对要不要将它写进这篇小说,也颇费踌躇。但我最后还是决定写下来。事情是这样的:出院一个月后姨妈给潘教授写了一封英文信,托大成转交。看到这封信的第一眼,大成便决定无论如何不能让它流传出去。他藏起了信。没想到姨妈好多天后还惦记着,并要亲自去教授的诊室追问回音。这天到了母亲去医院复查的日子,大成有意推着母亲的轮椅避开了潘教授的诊室,在十楼的普通外科找了一个年轻女大夫做了检查,之后连哄带骗推着母亲回到一楼大厅。大厅里熙熙攘攘,大成安置母亲坐在角落里,自己去取药。但是当他取完药回来却发现,轮椅和轮椅里的母亲,竟然不知所终!
大成的脑子轰的一声响,汗水虫子一般钻出了脊背。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母亲不可能走远——轮椅中的她是不可能自己再爬回十楼外科的;但寻遍了角角落落也一无所获时他明白自己大意了。大成心急火燎地乘电梯上了十楼,人们告诉他潘教授几天前就出国了,值班大夫和护士以及开电梯的员工都没有看见过一个轮椅里的老太太;但他们告诉他,在十八楼有一个刚刚开始的外科报告会,不排除那里有大夫看见过她。大成不敢想象母亲上到十八楼的情景,但他还是徒步爬楼梯朝十八楼而去;也幸亏他没有乘电梯,就在他气喘吁吁地爬到第十三层时,在楼梯一个拐弯处,发现了母亲的轮椅。
轮椅里空无一人。位于两段楼梯之间的拐弯处。这个位置是轮椅不可能到达的,但那确实是母亲的轮椅,椅背上插着的母亲的水瓶以及绑在扶手上的毛巾还清晰可见。旁边有一扇门,通向一个露天的楼顶晒台。大成推开门。刺目的阳光让他眯缝了一下眼睛。他看见,巨大空旷的晒台布满了沥青和砂石,在阳台的一角,有一个低低矮矮的灰色人影;他白发苍苍的母亲,独自坐在地上。
从轮椅到母亲坐的地方有二十多米远,这段距离,母亲是如何过去的,至今无人知晓。她靠着阳台的矮墙坐着,腿上满是尘土,手里拿着一束淡黄色的蒲公英。细嫩的花瓣在母亲布满老年斑的枯槁的手上摇曳着,那手指沾满了沙砾,还带着血迹。大成轻手轻脚地来到母亲身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母亲正闭着眼睛。一朵云从天空飘过,影子落在母亲脸上。
你不要责怪他,他确实很忙,母亲微笑着轻声说。他说等看完了病人,就会来找我,就在这个地方。
14
我姨妈在将近一百岁的高龄去世。她是在睡梦中安静离开的,其时,她的丈夫我的姨父,正在医院躺着。这个一百零九岁的老人,虽然在水泥地上摔了好多次,但X光显示他层层叠叠的断开的肋骨已经自行接合,让医生觉得不可思议。之后他便像一只蚕宝宝那样被长期寄养在干部病房的静谧阳光里了。他已经认不得任何人了。但每次,当大成和我们去看望他时,他都吃力地招手,让我们到近前。
去看看,你妈、妈、妈。他吃力地说。
大成家里至今摆放着母亲的遗像。照片是姨妈几年前在养老院中照的。清瘦,头发短短的,微笑着坐在轮椅上。她穿了一件大红毛衣,对着镜头做出难得的淘气的“Y”字形手势。大成说这是母亲九十岁生日那天,妹妹小亭从澳洲回来给母亲照的。母亲穿上了小亭带来的红毛衣,坚持做出了这样的手势。那天养老院来了许多人,大成大康小登三家和小亭母子,还给母亲带来了生日蛋糕。母亲心情很好。母亲用英文和自己红头发的外孙交谈,还一个劲地打听那位洋女婿为什么没有回来,大成急忙把话题岔开。父亲吃了蛋糕很快便睡了,一家人悄悄聚在一起,在纱帘的阳光下小声聊着天。母亲招手让大成到她的床前。母亲低声告诉他,有一件事情,很重要的事情,这么多年一直困扰着她,现在终于想通了。母亲问大成是否记得,有一年一群人突然来到他们家,把她推在地上暴打,还把她的头皮揪了下来?大成心底一沉,小声说他当然记得。母亲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怨恨你父亲的冷酷,为什么连问也不问我们一声,自己在那里写诗刻章子。现在,我终于知道原因了。什么原因?大成用发涩的嗓音问。母亲回头看看正在角落里昏睡的父亲,悄声细气地、非常神秘地对大成说,他那时就有老年痴呆症,只是我们没有发现而已。当时他有病,所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成不说话,抚摸着母亲落叶般枯槁而轻盈的手。
所以啊,你父亲他还是个好人,我这辈子真的、真的、真的很幸福,母亲微笑了。
大成说,那天下午他们聊了很多。母亲告诉他,这么多年家里一直很安静,因为父亲爱安静,她爱安静,全家人都爱安静。但其实不是这样。母亲说学生时代的她是一个喜欢唱歌喜欢上台的活泼女孩子,这么多年她喜欢看歌舞片,她最喜欢费翔那首《冬天里的一把火》,她曾多么盼望一家人能坐在收音机和电视前开怀大笑地度过新年。在她年轻的时候,很多个除夕之夜,当丈夫和孩子们已经上床睡觉了,她却关了灯,独自一人坐在炉子边,一边烤孩子们的棉裤,一边听着收音机里被小心拧低声音的音乐和广播。夜深人静,她终于听到离家不远的北京站塔楼响起了新年的报时钟声,一声又一声,清脆,悠远,悠长;那温暖的钟声进入了她的心,她的心是那么满、那么满,有什么东西从她眼里夺眶而出,汩汩流下……
上帝让那人沉睡,取出那人的肋骨做成了一个女人,领着她来到那人面前。
那人说,这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她的名字应该叫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而来的。
由于这个缘故,人将离开他的父母而与他的妻子结合,因为他们原本是一体的。
——《旧约·创世记》
责任编辑 徐福伟
【作者简介】钟晶晶,女,满族。曾任编辑、记者多年。199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200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02年加入北京作家协会,曾为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黄羊堡故事》《昆阳》《李陵》,小说集《战争童谣》《你不能读懂我的梦》《第三个人》。有小说被多种选刊选载。小说《战争童谣》获1997—1998年度解放军文艺奖,《蒺藜之子》获北京市庆祝建国五十五周年文艺作品奖,《我的左手》入选2005中国小说排行榜,获第二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第八届《十月》文学奖、第四届老舍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