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帕纳吉（Panaji）
新历273年，或旧历1765年
窗帘缝隙处透出晨曦的微光，这时屋内有了动静，海莉·摩根挣扎着从堆积如山的毯子中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盯着污渍斑斑的墙面发呆。这是间价格低廉的公寓，戴安娜花钱租给她和托瑞的。
海莉注意到正对窗户的房间角落有微光闪烁，推开毯子，深深叹了口气。她的老板坐在角落的桌边，腿上摊着一本书，桌上点着一截蜡烛头。看来从海莉昨晚入睡开始，托瑞就没有动过地方。从蜡烛的长度来看，她也根本没睡。
“你知道，只要你妈妈和其他人办完事，我们立刻就要撤离印度，对吧？”海莉说。
托瑞的视线根本没离开书页：“我随时可以走，倒是你还赖在床上爬不起来。别妄想冲我扔枕头，你打不中。”
海莉充耳不闻，枕头擦过托瑞头部右侧，砸在墙上。
“你的平衡轴心过于偏左，自然会影响你瞄准。”托瑞评价。
“你闭嘴！”海莉沮丧的时候，平时刻意掩饰的伦敦小巷子里的口音就流露出来了。她总算从床上爬了起来。
托瑞终于停止阅读，抬眼看向海莉，后者的疲态让她莞尔一笑——海莉满头浅棕色的乱发正七长八短地支楞着，和每天早上一样。海莉满不在意地大步走到窗前，用力拉开窗帘，射进来的日光让她眨了好几下眼睛，这才找到插销，打开窗户。
窗户一开，外面街上喧嚣的声音和各色早餐的香气便飘了上来。海莉把头探出窗外，看着五颜六色的小推车滚滚而去，它们无所不在，构成了帕纳吉独特的风景。她们的住处就在当地最繁华的大街上，虽然天色还早，身穿传统长袍的当地人、西装革履的外国人和街头顽童都已经随处可见。
“你一早起来这副尊容会吓到路人的，到时候小贩们要抗议。”托瑞在房间角落里说。
海莉对托瑞每天早上这种扭曲的幽默感已经习以为常，她从窗前走开，回答道：“我们之前在卡拉奇、法奥和麦纳麦待的时间比在这里长多了，离开的时候，那里的街头小贩也是那副老样子，我的容貌没有对他们造成太大影响嘛。”
“你搞清楚了没有，我母亲在这里做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工作，以至于我们时刻要转移？我们跟了她这么长时间，工作的内容对我们守口如瓶这还是头一回。”
海莉苦笑着摇头：“我这个学徒的本事比师傅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我之前想要偷听他们谈话，被她立马揪了出来，让我过来打包准备动身，还跟我说五年之内偷听这种事情想都不要想。”
“别太难过。根据我父亲的说法，我母亲从刚会走路开始就会干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防备心重是自然的，他的话还蛮靠谱。不过根据我的计划，既然你已经被她发现了，那么我去偷听的话，多半会被她忽略掉。”
“看来你的计划终于……”海莉困惑地眨着眼睛，“等等，你什么意思？”
“我在他们密会前就躲进了衣橱里，那里又挤又不舒服，所以你可以想象当他们只讨论我们离开的细节时，我有多失望。”
“你妈妈对你守口如瓶这个事情也够奇怪的。往常，她从做计划开始就让你参与，最后要出门办事的时候简直是又哄又骗地拉着你上路。”
“她几乎没有成功过，所以你很不开心。”
“废话，你不走我也走不了。”
“只有这样我才能打消她让我继承家庭传统的想法，她目前还没死心。”
“这一点我无论如何想不通，”海莉说，“你的确继承了你妈妈的聪明才智和诡计多端，可是你爸爸那种刻板的道德观也一并传给了你。让你继承她的老本行，她还不如劝你爸爸放弃做警司，和她一起周游世界各国的银行呢。”
“你当然知道她努力过无数次了。每次我们回到伦敦，全家共进晚餐的时候，他们的谈话都是一样的，我现在做梦都能背出来。”
“你们三个像正常的一家三口一样坐下来共进晚餐的样子也够怵人的。”
托瑞嗤笑了一声，把书丢给海莉：“把这本书放进包里。”
海莉接住这本厚书：“好重，你不夹个书签什么的？”
“我要书签做什么？”托瑞这次真的迷惑了。
“哦，我忘了，你天生过目不忘。书签这种我们一般人才需要的东西你是不用的。”海莉打开小毡包，把书放了进去。
“我才不是过目不忘。照相式记忆只在理论上存在，而且只不过是对于通常潜意识进程的完全控制而已。”
“你再这么说下去，我就不得不动手揍你了。”
托瑞笑了：“你才比较像我母亲的女儿。”
门忽然开了，一个美丽女子闯进房间，她的容貌完美融合了东方和西方的特色：“我们马上走。”
托瑞的母亲戴安娜平时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此时她急切的神情让两个女孩儿都是一惊，不过她们还是立刻照她的要求办了。海莉拎起毡包，一言不发跟着母女俩走出房门。海莉跟着麦纳母女办事已有两年，她已经习惯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每次都跟一伙不同的当地盗贼协作。当海莉还是扒手的时候，她万万没想到这个被她当作行窃目标、容貌带着一丝亚洲特征的苗条少女竟然会给她带来如此精彩的人生，能让她现在跟着全球有名的大盗一起在全世界冒险。
她们下到旅馆底楼，和戴安娜找来的三个当地帮手会合。三个人中最高的阿尼尔正捂住左肋一处枪伤，另外两个也鼻青脸肿，看起来被人狠狠揍过一顿。
三个当地人没有和她们打招呼，立刻跑出旅馆前门。受伤最轻的莫翰一出门立刻折返回来，咒骂了一声：“我们马上要被包围了，他们已经从街两头包抄过来了。”
“硬闯是出不去的。”阿尼尔按住伤口。他并没有因为慌张拔高音调，但是握住手枪的右手收紧了。显然，他也在极力保持镇定。
“我们从后面走。”托瑞说。
托瑞只有14岁，但她的口气不容置疑，其他人立刻跟着她行动起来。旅馆的一楼是餐厅，托瑞向母亲扫了一眼，对着低头用餐的客人点点头。戴安娜心领神会，拔出左轮手枪，抄起手边一个酒瓶对着酒保的头砸了过去。大家惊惶地看着戴安娜，这时她命令所有的人都出去。
帕纳吉是港口城市，市民对犯罪分子和执法人员之间的冲突已经习以为常。所有的人都毫不反抗，从旅馆前门一拥而出，融入本来已经很拥挤的街道人群中。考虑到此时的情境，他们显得相当有秩序。
此时托瑞已经领着同伴进入厨房，把厨师都赶了出去，对着三个男人中最粗壮的尼纳德比画着，让他看旅店后墙的一处。这座旅馆是全木制的，尼纳德明白了托瑞指的地方是墙最薄弱的一块，于是低下头用力冲撞。只见木屑四下飞溅，木板墙被尼纳德生生撞出一个洞。
莫翰用他的弯刀把洞砍到足够大，好让所有人都能通过，接下来大家全力跑到尽可能远的地方。
跑了约莫有10分钟，六个人终于抵达码头附近，在拥挤的大街上，托瑞和戴安娜混血的样貌和随处可见的外国人没有什么区别。这时除了戴安娜以外所有的人都气喘吁吁，这时他们停在一处三条街交汇的六向路口，地形特别复杂。
“看样子我们甩掉他们了。”尼纳德说。
“很快他们就会到这边来找，”戴安娜回答，“我们在这里分手最好。而且阿尼尔的伤需要立刻治疗。”
“我没有事。”阿尼尔强忍住伤痛，表现出一副硬汉的样子。
“你确定接下来一路你都撑得住吗？”莫翰问他。
“这里离码头已经不远了。”戴安娜劝他，“你们三个面临的危险要多过我们。”
“你们三个分开走就没事，”托瑞分析，“你们单独行动的话，警察根本不会留意你们。就算你们带着伤，他们也会以为是酒吧打架的结果。”
尼纳德对她微微一笑，和戴安娜握了握手：“你女儿将来必成大事，说不定会比你更有名。”
戴安娜对着三个当地人点头致意：“对此我毫不怀疑。不过她干的事情应该比我们这一行要光明正大多了。”
“我很早以前就学会把荣誉观念留给能担负得起的年轻人，”莫翰呵呵一笑，“不过我必须加一句，能和你合作很愉快。”
他们周围都是依依惜别的人群，因此六个人毫不起眼地分成了两群。戴安娜匆匆领头，带着两个女孩儿一路小跑，很快到了码头。刚看到巨大的蒸汽邮轮，还没登船，三人就听到身后的骚动声。
她们跑下码头的时候托瑞回头瞥了一眼，看到荷枪实弹的警察追了上来，水手和旅行者纷纷避让，而拥挤的人群大大拖慢了她们前进的速度。按照她的计算，在她们登上轮船之前，就会被警察追上。要想安全逃脱，必须想办法拖住追兵的脚步。
托瑞忽然停了下来，大声用印地语叫喊一群不洁之人（在印度执贱伇的人）往这里来了。这一招并不光彩，不过很有效：当地人全部慌作一团，想要离开这里，同时还要避免碰到别人。虽然帕纳吉作为印度的主要对外港口之一已有百年，但当地人的许多传统仍旧根深蒂固，包括对于最低种姓的歧视。
趁着一片混乱，三个人一路闪过一个个码头工人和一堆堆绳子，到达了通往蒸汽轮的跳板。一位检票官由六个卫兵陪同，手持名单枷板站在跳板边。戴安娜镇定地递给他三张票，军官微笑着接过：“一切看起来都井井有条的，女士。”他一边点头致意，一边递回船票。
“非常感谢您，长官。”戴安娜回答。
军官十分殷勤地鞠了一躬，胳膊一挥：“欢迎上船，女士们。”
戴安娜带头上了船，她们穿过无畏号（Intrepid）的船壳，安全踏上了英国主权领土。这时印度警察终于赶到跳板末端，英国卫兵挡在前面，狠狠盯着他们。
“我命令你把那个女人交出来。”领头的警察指着戴安娜。
英国军官头也不扭，根本没有去看他指的是谁：“你必须先申请引渡令，军士。现在请走开。”
“你在窝藏罪犯！”领头的警察愤怒地红着脸大叫。
“等你拿到引渡令，再让法律决定人家是不是罪犯好了。”英国军官不动声色。
印度警察火冒三丈，可是他知道法律站在英国人这一边。没有必需的法律文书，他什么也做不了。可是那时候船早就开走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要抓的人溜走。他愤愤地哼了一声，挥手让手下离开。
海莉看到印度警察准备撤离，向他们恶作剧地招招手，还吐舌头。三人随即去找自己的客舱，托瑞对海莉摇摇头：“你真不成熟。”
“我还有好几年才成年呢，那时候再关心成熟与否好了，”海莉回答，“你有没有童年啊？”
她们很快找到了客舱，接下来的十几天都要睡在这里。戴安娜打开舱门，出现在三人眼前的是一个相当拥挤的空间：一边是双层铺位，另一边是小床，用螺栓固定在地板上。铺位和小窗的中间是一张小桌子，也固定在地板上。墙上还钉了一个柜子，可以把私人物品锁进去。
这显然不是一等舱，不过肯定也不是她们住过最差的地方。托瑞第一个走进舱房，坐在双层铺位下铺凹凸不平的床垫上，宣布下铺是她的。
海莉挨着她坐下，摸了摸床垫，做了个鬼脸：“要是我一直跟着你们这么出海，不到20岁就得落下腰疼的毛病。这个简直跟骑骆驼一样遭罪。”
“要是一直跟着我母亲做事，能活到20岁就很幸运了。”托瑞抬头看了戴安娜一眼，后者正在锁舱门，然后在她们对面坐下。“我们今天差一点就被捉住。”
戴安娜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陷入了深思。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们你来印度是偷什么东西？”托瑞问。戴安娜摇摇头，托瑞接着说：“那我想差不多是时候了。”
“要干什么？”海莉问。
“你父亲会十分开心的。”戴安娜皱着眉说。
“没什么可怕的，他又不会幸灾乐祸。”托瑞指出。
“他要是幸灾乐祸倒好了，”戴安娜回答，“那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生他的气。”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海莉受不了了。
“我们要回伦敦了。”托瑞回答她。
海莉重重叹气：“我就知道我们要回伦敦，这艘船就是去伦敦的。”
“但是你和我要留在伦敦了。”托瑞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