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必仁摆手制止:“不行不行,你们继续吃。哪能都跟着饿肚子哩。我去看看,如果没大碍,马上就过来。”他看着李军说,话却是让连丰灵听的。
李军似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你先看看去。应该不会有事的,一会就再回来啊,我们等着。”
唐必仁诺诺应着,但走出菜馆前就拐到总台把单给签了,又吩咐道:“他们还需要什么,尽管上。”总台小姐肯定明白他的意思,每月体育局办公室主任会来结个账,不是问题。
把车开出停车场时,他猛踩油门,车速很快。其实可以出戏了,但一股惯性却推着他继续往下演。开出几百米,那股劲才突然泄了,一下子腿脚无力,脑中蒙上雾,迷迷糊糊起来。
他把方向盘往里打,刹车,拉手刹,熄火,停在路边。
什么都没想,也没什么好想的。
公鸡声嘶力竭地鸣叫,他吓一跳,转头四顾,声音居然是从裆间传出的。原来是手机铃声。他接起,是杜芳菲。“什么事?”他问。
杜芳菲说:“你怎么啦?”
唐必仁说:“我什么怎么啦?”
杜芳菲说:“口气这么难听呀,唐必仁你在搞什么啊,真的没事?”
唐必仁一愣,原来刚才自己口气有问题。他嘘一口气,咳一声,才说:“没事没事,酒喝得有点多了。找我干吗呢?”
杜芳菲说:“是你找我的啊。”
唐必仁吃了一惊:“我刚才拨你电话了?”
杜芳菲说:“是啊,你拨了!手机响了几声,我还没接起就断了。我就想你这当官的怎么回事哩。喝多了?那丰灵呢?还有那个市长呢?是不是也醉了?”
唐必仁把注意力都往脑子里聚,一激灵,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机原本放裤袋里的,刚才他拿出来,找到杜芳菲的号码,拨过去,又放弃了,然后手一垂,手机就落在裤裆上……这个过程是在不知不觉间完成的?下意识给杜芳菲拨了电话,又下意识掐断电话?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九
局里的公车任何人不能开回家过夜,这个规定是唐必仁自己定下的,所以他必须带头遵守。鸿儒私房菜馆离家不远,但那天他还是先把小车开回单位,又进了办公室,打开电脑,先看会新闻,又与网友下两盘围棋,等到打车回家,已过了半夜十二点。
推开门,客厅没有开灯,但他猛然还是觉得有道光迎面扑来。打开灯,母亲正端坐在沙发上,衣裳、头发都工工整整,眼也睁着,直视过来。
“妈!”唐必仁吓一跳。卧室的门都关着,柳静应该睡下了。
母亲让唐必仁也坐下,然后从一个电话说起。母亲提到了杜芳菲。年轻时母亲就认识杜芳菲,她从舞台下的黝黑处眺望台上千姿百态的杜芳菲,又一次次托杜芳菲的母亲杜三晖把东西转给唐必仁。前些天杜芳菲为一场同学会,专程找到唐家厝,跟母亲终于面对面见上了,留下自己的手机号让转给唐必仁,同时也要走了母亲的手机号。母亲的手机已经配很多年,是唐必仁专门为她买的。有个环节他忽略了:关于提前离席而去,他找什么样的借口李军都无所谓,但连丰灵却节外生枝了,连丰灵背后还有一个杜芳菲。杜芳菲知道今晚连丰灵跟谁一起吃饭,刚才两人通电话时,杜芳菲还不知他提前离去,也不知离去的原因,是后来连丰灵告诉了她,于是她就给据说摔倒的老太太打来电话。大约杜芳菲是要表示关心,也想借机报答一下唐必仁居然让她女儿见到副市长,所以她对母亲说:“你住哪家医院,明天我去城里看看你。”
母亲便把这个看成大事,母亲说:“你究竟在做什么?”
主卧室里有点响声,唐必仁马上直起身子扭头看,他担心柳静醒来。门仍是紧闭着,静默。唐必仁喘口气,轻声说:“妈,是这样,我饭吃到一半,头开始疼。找不到其他借口,只好……嘿嘿!”
“吃饭?吃什么饭?”母亲似乎疑虑加深了。
唐必仁笑笑,心里一下子有了底。原来杜芳菲并没把什么底都透出来,他差点低估了当年的那个卓玛。“我们体育系统今天有会,晚上就一起吃饭,也就是一个普通工作餐,一大堆人哩。杜芳菲的女儿是少体校老师,所以也在场。饭桌上总是太闹了,那些人体力好,一身的劲没处发泄,就喊呀叫呀,受不了,所以我……嘿嘿,我就找个借口回办公室处理文件了。我……真不是故意咒你,这你知道的。唉,幸亏你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去睡吧。”说这些话时,他明显比刚才从容了。
母亲还想说什么,唐必仁已经站起,过去拉了拉她。“妈,先去睡吧,你看这么迟了!我明天还得上班哩。柳静也要上课,别把她也吵醒了。”
母亲像跟谁赌气,低下头继续坐着不动,突然站起,快步进了自己的房间,反身关上门,虽悄无声息,动作却有棱有角。唐必仁无声叹口气,匆匆洗漱后进了卧室。他做好柳静醒着的准备。还好,柳静一动不动,呼吸均匀。
第二天他醒来时,柳静已经走了。学校每天七点早读课,一三五英语,二四语文,其实一周柳静只需赶早去两次,她却一直风雨无阻天天赶去,守在自己班上。她是班主任。
唐必仁走出卧室时,母亲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了,还是坐在昨晚那个位置上。
“醒了?”
“嗯。妈你也起来了?”
“快吃早饭。”
“嗯。妈你也吃吧。”
唐必仁吃早饭时,母亲也坐到餐桌旁,双手交叉握住,搁在桌上。“你……可好?”她问得语焉不详。
唐必仁笑起来,笑是这时候最安全的选择。
母亲说:“活着永远是险象环生的,任何时候都可能突然间就站到悬崖边了,此刻还浮于云端,下一刻却忽然就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唐必仁说:“我懂。”
母亲并不罢休:“懂是一层,做又是另一层。我年轻时多轻狂,从骨子里傲视万物……”说到这里母亲突然闭拢嘴,垂下眼睑,十指相互揉着,骨节咯咯响。
场面有点僵。碗已经见底了,唐必仁放下筷子站起。他说:“妈,我上班去了。”
他确实必须走了,昨晚经历的那件事不算大,但对他而言也不能算小,以至于夜里躺下后梦一个追一个,人物众多并且杂乱,脸不清晰,都在奔跑,总体的情节是战乱时的流离,而情绪则是惊慌恐惧。
鸿儒私房菜馆给他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悬念,有点突然,他脑子竟蒙了。其实放在几十年官场所见,已经毫无新意,只是原先都在远处,与他无关,这一次却在眼皮底下,并且把他也一同嵌了进去。
也许好,也许不好。
去办公室路上,司机小陈递过一把大钥匙。小陈说:“唐局,你昨天钥匙插在车上没拔走哩。”
唐必仁一惊。小车平时小陈开,但他自己也同时掌管一把钥匙,昨晚他把车开回办公楼下,停好后居然忘了拔出钥匙!单位门外有保安,固然车不至于丢,但这样的疏忽大意肯定不该是在市委办公厅待过二十多年的人所为,也远不是他的风格。
太不应该了!他暗暗谴责了自己。在机关泡过的人都知道,能否正确对待桃色悬念,是一个人成熟与否的最好证明。李军不是因为他而认识连丰灵的,他无非听命安排个饭局罢了——就是他不出面安排,李军也可以有一千种机会请出连丰灵吃饭。那是一个已经心智成熟的女子,不是未成年人,没有人可以诓她。何况,即使她单纯不知世事险恶,还有杜芳菲哩。杜芳菲都那么兴高采烈,他凭什么要不安?
可是他还是不安。
不过他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之前那个悬念还像一只小老鼠般在心里窜来窜去,他甚至匆匆往单位赶,急着想获取答案。
他差点做了傻事。
李军桃色传闻一直甚多,官员有桃色便有了破绽,有了随时可能决堤的险情。唐必仁知道自己永远都只能是岸边一棵静默的树,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在情色之河里沆瀣一气的男女,欢愉独吞,快意独享,一旦鱼死网破,则会把旁边的人一同带向深渊。
政治智慧,这个词忽然在心里冒上来。
他有连丰灵的电话,但不会再主动拨打过去了。李军仍时有来往,但他也不问,不能问。
他和李军的往来,在他到体育局后就成了正常的业务关系了:李军打乒乓球,他安排,然后陪打;乒乓球玩腻后突然改打高尔夫球,他仍然安排,然后勉强陪打。他不喜欢这玩意,太扯了,占着那么大一个优质草地装腔作势,那么小的球,那么贵的杆,那么稀疏的洞,却必须那么在意姿势造型。教练员已经反复示范怎么握杆,帮他把右手小指头塞进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的夹缝里、左手大拇指藏到右掌拇指下的掌窝里,可他杆一举,就又乱了章法。
李军却不一样,从新手到老手之间几乎没有过渡就已经跃过去了。只要愿意,天下万物似乎都没有李军玩不转的,酒桌上千杯不醉,拿起麦克风马上有专业嗓音,口才滔滔,精力充沛……放在其他行业,都可算优点,但置身官场,又成为局限了。“潇洒”是一说,“玩物丧志”又是一说。在这座城市,李军一直是醒目的,据说书记市长都曾受惠于他父亲,所以虽不是第一把手,第一第二把手却常常要对他纵容礼让迁就几分。
有时候,李军去高尔夫球场时,身边会多出一名女子,来了,该吃该玩该住,怎么吩咐唐必仁怎么让手下照办。至于来者是谁、什么身份,唐必仁从不过问。领导的隐私是他无权干涉的,只是这时候他总是不由自主想到了连丰灵:有一天连丰灵也会出现吧?
连丰灵果然来了。见了面并没有想象的羞涩窘迫感,很自然,从容得仿佛是来看唐必仁热闹的。“你好,唐必仁!”她叫。
唐必仁心里咚的一声,但脸上是笑着的,也很自然从容。
李军是怎么称呼他的呢?他在脑中飞速搜索着。必仁,对,即使在一些很正式的场合,李军也一直只称呼他名,而连丰灵却如同她母亲一样,连姓也一起喊出来了。“你好,唐必仁!”语气是柔软的,带着几分嗲,听起来很顺耳,几乎沁人心脾,但问题是她只是他的手下,少体校名不见经传的小教员,却一把撇开“唐局长”、“唐副局长”,而直呼其名了,这里头的意味,自然不言自明。其实她至少应该叫他叔叔或者舅舅哩,他和她母亲一起年轻过,一起跳过这个民族那个民族的舞,被舞台的聚光灯一起反复打在身上,怎么说她也是小一辈。
但现在这个小一辈的女孩没心没肺,根本无所谓这些。他当然也只好无所谓。
挥杆、击球,连丰灵的笑声在杆起杆落间脆亮地响着。她拿一把三号木杆练发球,显然还是新手,还不得要领,但站立、挥杆、扭身、展臂,无一不款款流淌着特殊的韵味。在舞台上千姿百态的杜芳菲,把所有长处都遗传给女儿了,甚至被发挥,连丰灵身材比她母亲修长结实,脸蛋也更精致时尚。杜芳菲没考上大学,而连丰灵却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
唐必仁记起柳静对锦衣的种种不满,柳静一直埋怨锦衣没有被优生,腿太短,腰太长,个子偏矮。柳静曾无数次说到想再生一个女儿,取名“玉食”,这个玉食身子细长挺拔,腿直而长,肩窄窄的,脸蛋柔和,五官精致——会不会恰似连丰灵这样的呢?
“唐必仁,来,你也来!”连丰灵喊起。
唐必仁笑笑,摆了摆手。李军一到高尔夫球场就径自去了果岭,他今天主要练习推球入洞。球童替他往草地上倒一桶球,他一杆杆耐心练习往洞里推,仿佛凡事皆忘,仿佛连丰灵和唐必仁都是路人甲路人乙。
放在这座只有一百多万人的小城,大开大阖的李军是举足轻重的。一个从小在省委大院里长大的人,等于从小在大江大河上练过身手了,气度与做派肯定比常人高出一筹。那些在主席台或者电视上汪洋着庄严状的头面人物,转过身面对摇曳而来的女人时,可能马上就不禁哈喇子横流——李军却没有,至少唐必仁没有见过。该拿起该放下,李军游刃有余。然后吃晚饭时,其他人都辞退了,仅仅李军、连丰灵、唐必仁留下;再然后留宿球场旁的酒店时,仍然仅他们三人。三个人开三个房间,但唐必仁知道,这个夜晚的大部分时间里,最终住人的肯定仅两个房间。
十
母亲开始收拾行李回唐家厝时,唐必仁悄悄问柳静是否知道原因。柳静不直接答,斜着眼反问道:“那是你妈哩,怎么问我?”
唐必仁脸灰了一下,他有点不快。
柳静又说:“前两天有人打了她手机,之后,她就说要回去。”
“谁的电话?”
柳静没有答,又斜起眼。“那是你妈哩,怎么问我?”这句话又缓缓吐出。谁的电话?母亲手机一直是安静的,这一个月却不时掏出来看,还动不动就找插座充电——这个细节他是刚刚想起的,当时却没有在意。在意也是一件有惯性的东西,自从去县一中上学,他就再没有这么长时间与母亲住在一起过,母亲的一举一动也早已被他忽略。这么多年母亲不肯来城里,突然来了,难道揣着什么秘密?
母亲要走,他其实暗嘘一口气,顿时心里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