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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天不懂夜的黑(1)

叶兆言

叶兆言小传

叶兆言,男,1957年生,江苏苏州人。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硕士学位。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影》《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后羿》《驰向黑夜的女人》,小说集《艳歌》《夜泊秦淮》《枣树的故事》,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杂花生树》《旧年人物》等。其作《追月楼》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小说《马文的战争》《美女指南》分获《小说月报》第十、十五届百花奖。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家庭烦恼谁也避免不了,每当心情不太好,为生活琐事郁闷,尤其和老婆拌过嘴,陷入了都不想搭理对方的冷战,我便情不自禁想起林放当年离婚后的那种快乐。那种被解放了的快乐难以言表,是个男人都会忍不住羡慕,都会被他内心深处的喜悦打动。鳌鱼脱了金钩去,摆尾摇头更不回,林放最著名的一句话,大丈夫何患无妻,离婚从来不等于世界末日,当然他的话还可以有另外一个著名版本:

“男人嘛,怎么能不离一次婚?”

后来,经历了三年牢狱之灾,林放的人生哲学中,又增加了一句至理名言:

“男人嘛,要想有那么点出息,你恐怕还得坐一次牢。”

时间回到一九八六年秋天,距今已快三十年,我们几个写小说的朋友凑一起,在湖南路上一家叫黑森林的餐厅请林放喝酒。那时候,身边的人好像都没什么钱,轻易也不敢上馆子,只有遇上谁发表文章,混到了一点小稿费,才会去馆子庆祝一番。林放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他离婚了,从道理上来说,心情肯定不好,情绪一定低落,兔死狐悲唇亡齿寒,我们便在背后替他瞎操心,决定趁机聚会一下,毕竟也朋友一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干脆请林放喝个酒,好歹也安慰安慰他。

林放是我们那文学小圈子里第一个结婚的人,第一个离婚的,当然,也是第一个公开发表小说的,而且发表在当时最有影响的《人民文学》上。那时候,我们都是刚开始学习写作的文学青年,都觉得他会因为离婚很沮丧。林放的前妻李明霞是个干部子女,人长得又高又大,虽然不能说是沉鱼落雁那样的绝色美女,起码也是相当漂亮。当初林放不顾一切地追求李明霞,我们都很佩服他的勇气,都觉得他会碰壁,都觉得这事不太可能,没有太多现实性。结果碰壁归碰壁,有一度可以说头破血流,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还是心想事成,硬生生地把李明霞追到手,高高兴兴抱得美人归。

外面都在传说这家馆子价格很贵,很能宰人,吃完结账常会吓人一大跳。本地创办不久的一张晚报曾以《黑森林真黑》为题,发过篇幅不短的报道予以揭露,可能因为这原因,他们对文化人心存戒意,态度不太友好。林放那天来得最晚,我们点好了菜恭候大驾光临,却迟迟不见人影。那时候没手机,也不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女服务员不停地过来催促,问什么时候能上菜,我们只好一个劲儿地往门外看,连声说等等,再等一会儿。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姗姗来迟的林放终于出现,他一脸快乐地走了进来,毫无歉意地看着我们,说,你们怎么选中这么一个地方?

早已不耐烦的女服务员脸色很难看,白了林放一眼,噘着嘴说:

“现在总可以上菜了吧?”

我们也顾不上与林放再敷衍,齐声说:

“上菜,现在就上,赶快上。”

喝什么酒已记不清,说过些什么话也忘了,能记住的只是林放的春风得意。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从头到尾,基本就是他一个人在说话。好汉不提当年勇,几年前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小说的光环不复存在,那时候他已经不怎么写小说了,兴趣早已转移,很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正等着他去完成。林放的这次出场,只是给大家传递了一个最简单信息,原来离婚也可以是件很快乐的事情。很快到了结账的时候,女服务员面无表情地送账单过来,我们中间有个比较认真的人接过账单,很仔细地看着,核了一下价格,一边看,一边咂嘴,然后嘀咕了一句:

“×,真他妈不便宜!”

我们七嘴八舌,都说给打个折,零头免了吧。女服务员面无表情,根本不愿意理睬。林放掏出一本红色的特约记者证,对女服务员亮了亮,说去跟你们老板招呼一下,商量商量,告诉他今天有个晚报的记者在这儿吃饭,让他打个折怎么样。女服务员不屑地看着林放,说我们这儿不打折。林放说,这事你说了不算,去跟你们老板说。女服务员扭头走了,不一会儿,老板一本正经地出来了,非常诚恳地问哪位是记者同志,点头哈腰地又问菜肴味道如何。我们异口同声,一边将林放推出去,一边称赞说菜还不错,说厨师手艺很好,只可惜价钱稍稍贵了一点。老板看了看林放,说能觉得菜不错就行,我这儿呢讲究的就是一个质量,如果是别人,我真可以给你们打折,是晚报的记者,这个就对不起了,我是一分钱折扣也不会打。

老板的话是存心让林放下不了台。老板又说,我这儿就是不给报社的记者打折,不打折就是不打折,你们总不能为这个再投诉我们吧?别人都说要防火防盗防记者,做生意的都害怕你们,我不怕,老子就是不怕。他这么气势汹汹地一说,我们都有些不太高兴。首先,我们也不是什么记者;其次,聪明反被聪明误,林放那个特约记者证本来就是蒙蒙人的,现在既然蒙不了人,那就什么都算不上了。事情到这一步,犯不着跟餐厅的老板斤斤计较,立刻把钱付了。说好是大家请林放,来了七个人,除了林放,剩下的六个人掏腰包平摊,当场把账结算清楚。林放有些不好意思,说怎么是你们几个请我吃饭呢,应该是我来请你们。你们想想,我终于把婚离了,终于离了,这可是件大好事,应该好好庆祝庆祝:

“喂,你们别这样看着我,我说的可是真话。”

我和林放最初是通过上夜校认识,说起来他还是我的老师,正经八百地教过我。一九七七年,我在郊区的一所夜校上课,林放是教我们作文的语文老师。按说也没比我大几岁,可是因为在当时的报刊上发表过文章,他给人的感觉,写作方面非常有才华。确实很有才华,印象最深的是讲解鲁迅小说,说得头头是道,丝丝入扣,让人恍然大悟茅塞顿开,经过他的分析,我们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要点,明白了鲁迅的小说好在什么地方,明白了鲁迅为什么要这么写,同时,也开始明白还有哪些不足。

那时候,林放是一所中学的语文代课老师,不是正式编制。能够谋得这份教职,缘于几年前的“批林批孔”,他一篇批判孔子的文章大出风头,得到有关领导高度赞赏。在夜校也是兼职,很快高考恢复了,这样那样的补习班如雨后春笋,临考前夕,他的作文课人满为患。林放是我见过的命题作文高手中顶尖人物,他教我们怎么猜题,怎么审题,怎么套题,怎么出奇制胜,怎么让改作文的老师眼睛为之一亮。林放还能写一手好字,在书法上下过功夫,用粉笔在黑板上书写,坐下面的女学生便不住地咂嘴。记得当时有一本油印的作文选集,里面收了他写的二十篇范文,在当年,这本集子就像高考秘籍,足以应付各类可能出现的作文命题。

我和林放一同参加了高考,恰巧又在同一个考场。那时候刚恢复招生,只要是个学校就是考场,就人满为患,有太多的人参加考试,很多届的学生都挤在同一个战场上拼杀。南京天气又非常热,没有空调没有电风扇,考生们挥汗如雨,一个个都跟洗桑拿一样。记得考完语文后,灰头土脸湿漉漉地从教室出来,远远看见林放正在那边与人高谈阔论。他伸手招呼我过去,问考得怎么样,问那几个病句是不是都改对了,作文有没有走题。我脑袋晕乎乎的,基本上属于一种中暑状态,甚至都记不清刚考过什么。

结果让人十分意外,林放居然没考上大学。这说明考试貌似相对公平,可是仍然会有人才流失。也许其他课目没考好,也许还有别的原因,譬如政审什么的,反正高考落榜从此成了林放的一个心结,提到了就特别窝火。多少年来,我一直是他举例的对象,为了表明自己的人生不得志,在爆出了一句粗口之后,他常常会很幽默地再补上一句:

“我的学生考上了大学,而我,他的辅导老师,却被无情地拒绝在了大学的门槛之外。”

第二年,林放干脆直接参加研究生考试,不幸地又一次名落孙山。这一次更加冤枉,他进入了复试,是口试,根据那时候惯例,进入复试的人基本上都会录取,可能他太狂妄了,口出狂言,把人家给狠狠地得罪了,弄得考官很不开心,结果就自食恶果。考的是文艺理论,林放只顾自己满嘴跑火车,一个劲儿光知道卖弄,大谈“车别杜”,也就是俄国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或许早就明白口试一定会跟他讨论这个,林放做足了准备,俄国人名字都很长,长长的一大串,他故意跟人家玩深奥,一说起别林斯基,就是“维萨里昂·格里戈里耶维基·别林斯基”,一提到杜勃罗留波夫,就是“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杜勃罗留波夫”。这样的卖弄很像我们小时候看了电影《列宁在1918》,都喜欢卷着舌头说“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其实这称呼也是小孩子的想当然,“列宁”只是笔名,列宁的真名应该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在口试中,林放竟然与考官为“车别杜”的排名争论起来,他坚持认为应该把车尔尼雪夫斯基放在别林斯基前面:

“别林斯基确实也不错,不过我还是觉得,他要比车尔尼雪夫斯基略差一点,毕竟尼古拉·加夫里诺维奇·车尔尼雪夫斯基写过一部很著名的长篇小说《怎么办?》,有这样一部长篇小说,和没有这样一部长篇小说,显然是不一样的,你说呢?”

林放属于那种在哪儿都有气场的人物,在什么地方都能反客为主。考官的脸当场气绿了,据说这家伙曾正经八百地学过俄语,开口闭口全是别林斯基语录,动不动就是“艺术是形象思维”,文学人物是“熟悉的陌生人”,可硬是被林放的狂妄吓得不敢开口。眼前的这位考生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根本不把他这个考官当回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后,忍无可忍的考官总算想到一句别林斯基的名言,可以用来回击林放,可以很好地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不好的书告诉你错误的概念,使无知者变得更无知’,别林斯基的这句话太好了,我想它是可以击中一个人的要害的。”

林放意识到不妥的时候,事态已无法挽回。他注意到了考官脸上的不屑,突然想到自己命运还掌握在这个迂腐的家伙手里。醒悟也来不及了,林放遇到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他已经被击中了要害,考场上的过分张扬让他付出了沉重代价,嘴上讨得的便宜最后让他吃了大亏,临了,他是唯一一位复试被淘汰的考生。教训很深刻,代价很惨重,这件事对林放的打击不大也不小:说不大,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就算被录取了,跟着这样的导师学习也是无趣;说不小,是因为工作还没有正式落实,他仍然还是工人编制,仍然还是“以工代干”的夜校兼职老师。如果被大学录取,这一切问题就都不再是问题。

差不多是在同时期,林放开始狂写小说,如痴如醉,连续不断地向本地的几家文学刊物投稿,一次次被退稿。接着,他又向北京的《人民文学》和上海的《上海文学》轮番发动进攻。《上海文学》没有理睬林放,《人民文学》却在退了几次稿子后,刊用了他的一篇小说,而且是放在头条位置上隆重推出。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大事,非常引人注目,非常轰动,从此林放在文坛上便有了点声势,所谓一登龙门,立刻身价百倍,毕竟《人民文学》是当时最有影响的刊物,人们不得不刮目相看。在我认识的一批文学青年中,林放是那种多才多艺的人,能写一手很不错的毛笔字,会拉几下二胡,还会画画,新诗旧诗都能来几句,现又在《人民文学》发表了小说,他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越发高大起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文学成了最大时髦。因为进了中文系,因为赶上了文学热,我免不了也跟着瞎起哄,追随班上同学一起学习写小说,写了便向林放征求意见。说老实话,林放不仅是我的语文老师,辅导我如何顺利地通过高考,他还教我怎样写小说。是林放最先发现了我的写作才能,记得当时大学校刊拒绝刊登我的一篇小说,弄得很没面子,让人垂头丧气,他听说后哈哈大笑,鼓励我不要灰心,不要被这种微不足道的退稿击倒。他说这其实是个非常好的开端,你要用这个来励志,要把这事当作起点,要用你的实力来证明自己,要让有些人明白,要让他们明白当初的拒绝是多么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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