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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天不懂夜的黑(2)

转眼进入八十年代,文学变得更加疯狂,一时间工农兵学商,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看小说写小说。市面上给人介绍对象,有一句重要的广告词就是“喜欢文学”,喜欢不喜欢小说成了文化标签,只要能发个文章就会引起异性注意,只要办文学刊物就会畅销,只要是个文学讲座就会有人抢座位。林放周围聚集了一帮喜欢写作的文友,我们志同道合,一起写诗,写小说,我和林放的关系也开始变得微妙起来。他不允许我再称他为林老师,觉得这样的称呼过于见外,有些生分,不足以反映我们之间的交情。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一段时候,他正狂追李明霞,考虑到她比我还小两个月,称呼老师把他喊老了,为了使自己听上去更年轻一些,为了拉近距离,他竟然放下身段,很认真地对我说:

“从今天开始,要是敢在李明霞面前再喊我一声林老师,我立刻跟你翻脸!”

那时候,正是林放对李明霞穷追不舍的阶段。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多少年来,我一直顽固地认为,如果不是因为这位冷艳的李明霞,如果不是她从半道上冒出来,林放的未来很可能是另外一种命运。那年头的男女恋爱,本质上都很保守,所谓谈恋爱,首先都是精神的恋爱,君子动口不动手,媒妁之言父母包办也罢,自己对上眼的自由恋爱也罢,基本上也就是一个“谈”。林放原来有个女朋友张跃,长得也很不错,我们也都认识,谈了好多年的恋爱,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证领了,连婚期都订好了,就安排在五一劳动节。

林放和张跃从小认识,在一条街上长大,可以算是青梅竹马。双方大人都熟悉,林放跟张跃外公学过毛笔字,他那手颜字的基础,就是张跃外公帮着打下的。他们还是小学同班同学,都在“文革”开始的那一年升入中学,张跃考上了当时南京最好的中学,林放只是进了一所普通中学,两个人差距立刻拉开,他因此对张跃更加刮目相看。很快就是“文革”的狂风暴雨,红卫兵大串联,参加形形色色的造反派组织,然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林放他们那一拨人差不多都去了农村,张跃去了苏北农场,林放则是个例外,始终赖在城里没有下乡。那一阵,居委会天天派人到他家做思想工作,要吊销户口,林放母亲想尽一切办法,通过医院的朋友做假证明,找认识的熟人开后门,最后硬是死皮赖脸地让儿子留在了城里。

很长一段时间,林放像个黑户,非常孤单,成了一个遗弃在城市里的孤儿。他显然被这社会抛弃了,岁数相仿的人都下乡,林放成为一名不折不扣的落后分子,跟不上时代步伐,惨遭社会淘汰,对母亲的顽固不化很有些怨言。落后难免让人感到自卑,也就是在那时候,他开始跟在苏北农场的张跃通信,通过书信打发无尽寂寞,利用文学抒情放飞自己的想象。他的信总是写得很长,任何一个话题都能绵延不断。相比之下,张跃的回信便没有多少话可以说,在一开始,她还试图向他描述农场生活的有趣,年轻人在那里如何积极向上,如何大有作为,大家是怎么样吃苦耐劳。这些学生作文一样的天真描述,曾经让林放十分羡慕,也十分向往,让他更加痛恨自己的掉队和落伍,恨自己未能跟上时代的洪流,未能成为广大的上山下乡知青中的一员。

回城探亲的知青很快用现实给林放上了生动一课,农村生活根本不美好,留在城里才是真正幸福。林放进了一家街道小厂,也就十几号人,工作很无聊,每天重复着一样的机械工作,然而对于上山下乡的知青来说,这个已经足够幸运。再以后,他们谈起了恋爱,在离别的日子,林放开始一封接着一封写情书。回顾自己的写作历程,林放毫不隐瞒,说他的文学基本功,得益于青年时代的两个锻炼,一是“批林批孔”写批判稿,还有一个就是没完没了地给张跃写情书。

我们这伙人都认识张跃,都知道林放就要和她结婚,都知道他们已经领过证,日子就订在五一劳动节。然而婚礼前夕,林放突然看中了李明霞,他决定放弃与张跃结婚,转而疯狂地追求李明霞。这样的变故搁在今天,根本不能算什么事,放在那个保守的年代,显得非常出格。

“在李明霞身上,我终于发现了自己,”那一阵子,林放像老和尚念经一样叨唠,不停地向我们发布他的爱情宣言,“你们知道不知道,因为有了这个李明霞,我才明白,什么叫爱情,我才明白,什么叫人间真爱。”

此次婚变留给我们的最深刻印象,不是林放如何向大家解释他的真爱,也不是李明霞躲躲闪闪的半推半就。我们难以忘怀的是张跃的不屈不挠,一开始,采取的方式还很文明,她找到了我们,挨个进行谈话,控诉和抱怨,用手绢擦鼻涕和眼泪,希望我们能够帮她说服林放回心转意。能找的人都找了,威胁也好,宽恕也好,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句话,可怜她还没有正式结婚,就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怨妇。那时候,张跃已从苏北农场调回南京,在一家小商场当营业员,她找我们谈话的时候,常常穿着一身工作服。那年头营业员工作服是一件白大褂,看上去跟给人看病的医生一样。

“都帮我带个信,我知道你们能够找到他。”张跃对每个人都说着同样的话,都是差不多意思,有一次她在街头拦住了我,眼睛里饱含泪水,不依不饶地说着,“你帮我告诉林放,告诉他,对他,我是死也不会放手的。”

林放一开始采取的应对策略,躲着死活也不见。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的决心已定,主意已经拿好了,别人说什么都没用。他承认自己就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承认自己就是一个王八蛋,就是见异思迁,承认自己因为地位改变而变了心,承认自己已看不上张跃了。只要能和张跃分手,只要能达到分手目的,别人说什么都没关系,别人怎么骂他都可以。爱一个人可以不要理由,不爱一个人同样可以不要理由。

最后是妇联出面干涉,那时候的妇联特别婆婆妈妈,最喜欢管这样那样的闲事。妇联大义凛然地站出来打抱不平,向林放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林放不悬崖勒马,如果不与张跃拜堂成亲,如果非要一条路走到黑,那么就得做好吃不了兜着走的准备,他的工作调动将要受到影响,他的美好前程很可能就此终结。当时省文联正在筹建创作组,领导们已在考虑要让林放当专业作家,鉴于他在创作上的突出成就,考虑到他的文学影响,让林放进入专业作家队伍也应该算是顺理成章。与张跃分手正好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文联有关领导与他进行了沟通,转达了妇联方面的态度。如果一定要和张跃分手,林放就不得不考虑到可能会有的严重后果。

林放没当成专业作家,妇联的态度起了决定作用。事实上,与张跃分手没有完全影响他的前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人处,省文联创作组不要他,林放所兼职的夜校终于将他正式收编,由最普通的集体所有制工人编制,转为正式的全民所有制干部编制。

有一天,林放突然出现在我家,正好有事路过,心血来潮便敲门进来。由于林放已不是第一次到我家,对这里早熟门熟路,连我们家的保姆都知道他是谁。

每次看到我们家保姆,林放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愤慨,因为他母亲曾给人家当过很多年保姆。母亲当保姆一直是林放心中的隐痛,用他的话说就是“这个才叫真正的伤痕”。林放母亲本是南京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是一名女大学生。抗日战争期间,在重庆与一位年轻的国民党军官结婚。后来抗战胜利,还都南京,他们家在颐和路一带有栋很漂亮的洋房。再后来国共内战,林放母亲成了寡妇。再后来,南京解放,她不得不下嫁一位很普通的锅炉工,这个锅炉工就是林放的生身父亲。

“现如今吃香喝辣的都是这帮右派作家,现在一个个平反了,一个个都神气活现起来,一个个都他妈的玩起了伤痕文学,他们身上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伤痕呢?不就是受了点小小的委屈吗?”林放喜欢用一种非常不屑的口气,评论文坛上成名的右派作家,一个接着一个点名批判,“和我母亲经历的痛苦比起来,他们这些人遭受的那点苦难算什么?像你父亲这样的右派,家里居然还有保姆。别跟我说什么一九五七年的‘反右’,别跟我说什么‘文化大革命’,像你们家这样,再怎么落难,都不能算劳动人民。是的,有的人确实被打成右派了,在‘文革’中确实挨批斗了,可这过去的几十年里,除了偶尔触点小霉头,你们家不是照样用保姆吗?照样是剥削阶级,谁给你们家做保姆呢,是我妈这样的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母亲好歹也上过大学,虽然她没大学毕业,可是你母亲呢,是你自己说的,你告诉过我,她连小学都没毕业。”

林放的手上始终在玩一把折叠水果刀,这是我母亲的一位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刀口非常锋利,弹簧的力道极大,轻轻一碰,立刻着魔似的弹开。我不时地提醒林放,让他当心划手,可是他根本不听,一边说,一边无数遍地将刀弹开,折叠起来,再弹开,反反复复地玩着。只要一提起文学话题,他就会喋喋不休,他就会咄咄逼人,说着说着,那刀在他的大拇指上拉了一下,立刻是一个不小的口子,裂开了,像孩子张开的小嘴一样。就听见低沉的一声惨叫,林放眼睛瞪得好大,他盯着那刀口看了几秒钟,然后用手紧紧捏住,然后脸色由红变白,然后便问我距离最近的一家医院在什么地方。

如果林放不是忽发奇想来我家,如果不是反复地玩那把锋利的水果刀,如果不是被刀划破拇指,后来的故事完全另外一个模样。我们立刻去最近的一家医院,挂急诊,进行伤口缝合。那是一家部队医院,虽然离我家很近,我还是第一次去,因为在过去的岁月,部队医院并不对外服务。正是在这里,林放遇到了李明霞。李明霞是这家医院的一名护士,在一开始,她与别的护士并没有太大区别,年轻漂亮,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露出一双很大的水汪汪的眼睛。她那天只是在急诊室值班,急诊室里很空,除了李明霞,还有一名年轻的男医生。林放这样的小伤口在医生和护士看来,完全是小事一桩。

我跑去缴费和取药,再次回到急诊室,林放已在那里与医生和护士非常热烈地聊开了。他们已经开始谈论文学,林放握着自己尚未缝合的手指,高高地举在那里,在最短的时间内,已将当红作家的身份亮了出来。那是个文学异常火爆的时代,年轻男医生和护士李明霞眼睛发亮,对眼前这位正高谈阔论的林放充满了羡慕。

都过去很多年了,我仍然忘不了林放握着手指说话的神态。他的动作有些夸张,有些别扭,更有些做作,因为总是要努力把自己的两个手高高举起来,仿佛是要准备戴上手铐一样。我注意到他一边大谈文学,一边用眼睛穿过高举的双手,死死地盯着那位护士,也就是说死死地盯着李明霞看,表情近乎滑稽。动作虽然很别扭,丝毫也没影响林放夸夸其谈。我走上前把缴费单递了过去,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接下来,开始为林放缝合伤口,李明霞转过身来,十分严肃地挥了挥手,示意我到门外去等候。我很听话地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回头看了林放一眼,看到他皱着眉头,松开了紧握着的拇指,一时间,那伤口好像已经弥合了,然而很快,鲜红的血又涌了出来。

说老实话,我也不清楚治疗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意外。当时我被撵出了治疗室,完全是个局外人,他们还在里面大谈文学,一边谈文学,一边进行伤口缝合。忽然就听见林放一声惨叫,很夸张的一声大叫,非常夸张的一声大叫,我连忙跑进治疗室,听见医生在抱怨,连声说林放的反应太激烈。他反应太过度,抗拒动作幅度过大,结果用来缝合的针断了,针尖留在拇指上。

开始缝合前,年轻的男医生跟林放商量,告诉他手指部位比较敏感,打麻药的实际效果并不好,跟直接缝合也没太大区别,因此建议林放不如咬咬牙,干脆不要使用麻药。林放接受了这建议,第一针缝得还算顺利,问题出在第二针上,那针尖好像遇到了什么障碍,怎么都穿不过去,医生就在手上使劲儿,结果这使劲儿的时候,林放仿佛触电一样,因为疼痛,他一把抓住了李明霞的胳膊,动作有点过大,反正是用力一挣扎,喊了一声,身体一扭,那针尖就断了。接下来便有些麻烦,原先缝好的那一针先要拆除,关键还要将断掉的小针尖给找出来。要在血肉模糊的拇指上寻找那个小玩意儿并不容易,林放疼得不住地呻吟,额头上全是汗珠。年轻的男医生也开始冒汗,也着急了,也有点手足无措,他说你最好再忍一忍,林放先是不说话,然后回过头来,苦着脸,看着我说:

“忍,还要怎么忍,我已经忍无可忍!”

医生说:“这个也没办法,这个你只好忍了。”

原本十分简单的一个小缝合手术,活生生变得很不简单。十指连心疼,接下来,林放的每一声惨叫,每一次颤抖,都让站在一旁的我感到很痛,都让人不寒而栗。好在问题最终都要解决,经过一次次探索和寻找,断在拇指里小米粒那么长的小针尖找到了,伤口也终于缝好,整个手术过程中,林放始终都是抓住了李明霞的胳膊,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死死地抓紧了不肯放手。手术终于结束,林放转过头来,对着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李明霞冷冷地来了一句:

“喂,你现在可以撒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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