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印象中,我听到李明霞说过的第一句话,此前她可能也说过什么,但是一点记忆也没有。后来大家认识了,话不多的李明霞喜欢当着别人的面,用这件事来奚落林放,说他这人的最大本事,就是把自己的痛苦转移到别人身上去。很显然,痛苦还是痛苦,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李明霞说林放当时不仅使劲地捏她的胳膊,还趁机将头扎在她怀里,在她身上顶过来顶过去。
“林放使劲儿地拉住我的胳膊,一会儿往这边拉,一会儿又往那边拉,脑袋恨不得能钻到我身体里去,好像这样做了,痛苦就能减少一点似的,我真不明白他当时到底想干什么。喂,林放你那么做有用吗?有什么意思呢?”
林放常说他与李明霞的故事,从痛苦开始,最后又从痛苦结束。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就应该这样,就应该在开始时刻骨铭心,到结束时,仍然还是刻骨铭心。说老实话,在一开始,我对李明霞的印象并不深刻,她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一双一会儿有神一会儿没精打采的大眼睛,很难得地才会看我一眼。她根本没把在林放身边跑来跑去的我当回事,毫无疑问,林放很快就用文学引起了她的注意,这在当年也算不上稀罕,在那个文学过度发热的年代,文学确实是个最好的泡妞利器。
再一次见到李明霞,她已经成为林放身边的一名文学女青年。一开始,我甚至都没认出她是谁,脱去了医护人员的白大褂,摘去了口罩,穿着一身宽大的解放军军装,这时候的李明霞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只知道在一次文学会议期间,我身边始终坐着一名现役的女军人,她很矜持,跟我一样,只是过来蹭会听报告的,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林放站起来发言的时候,我们都是坐他身后的坚定支持者,很像今天电视娱乐节目中的亲友团。一旦林放说到精彩的地方,我们就相互使一个眼神,暗暗地挥一挥拳头,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对他的有力支持。
林放对李明霞的追求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离奇,具体的细节始终没有弄明白,说开始就开始了。在那个年头,林放的行为显得很有诗意,非常浪漫。终于有一天,林放对我们宣布,他要解除与张跃的婚约。早在一年前,他跟张跃已领了结婚证书。新房也准备好了,大家还帮着一起收拾过,将旧房子用石灰水重新粉刷一遍。虽然没正式吃过喜酒,我们这些跟在他身后窜来窜去的文学青年,早就把张跃当作了嫂子。我们都吃过她下的面条,张跃最拿手的是小煮面,搁点肉丝,搁点榨菜,漂几片碧绿的小青菜,让人一回想起就会情不自禁流口水。我们不止一次看张跃坐在小凳子上为林放洗内衣内裤,为他收拾房间,为他补破袜子。林放家人也把张跃当作自家儿媳妇,林放母亲曾经反对过他们的交往,因为刚开始,林放源源不断写情书那阵,张跃还在农村插队。
六
李明霞出身于军人家庭,父亲是军区后勤部一名不大不小的军官。她们家姐妹四人,个个都是当兵的,有两个是话务员,另两个是护士。李明霞最小,当兵也快十年了。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当兵是件非常让人眼红的事,能当兵的都不是普通家庭。我们这一代男孩子都有过穿假军装的经历,都戴过那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假的解放军军帽,都在腰间束过假的人造革军用皮带。林放全力以赴地向李明霞发起爱情攻势,抛弃了一心一意准备嫁给自己的张跃,这在当时真是很出格。当然,很可能正是因为出格,尽管内心深处大家更喜欢张跃,我们仍然义无反顾地支持林放。那年头不允许做不该做的事情很多,但是这些不允许和不该,并不意味着不能做,解放思想已是一句很著名的流行口号,林放要追求他的真爱又会有什么错呢。
李明霞父亲坚决反对女儿嫁给林放,他讨厌林放这个女婿有着太多理由。首先,跟别的女人领了证,在法律上,这就是停妻再娶,林放已经算是一个二婚的男人。其次,他的家庭成分也有问题,母亲曾嫁过一个国民党军官,也就是自己当年在战场上不共戴天的对手,让女儿去嫁个手下败将的后代,说老实话不甘心,虽然这男人并不是林放的亲爹。第三,李明霞父亲也不喜欢写东西的文化人,他看不上这些舞文弄墨的家伙,文化人在过去年代最没什么骨气,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到什么年头写什么东西,跟自己的行伍出身完全不是一路人。
很长一段时间,李明霞态度都是模棱两可。林放陷在爱情深渊中,苦苦挣扎不能自拔。到后来干脆就是较劲儿和赌气,他发誓要不惜一切手段,非要将李明霞追到手不可。李明霞从来没爽爽快快答应,也从来没干干脆脆拒绝,始终表现得很清高,根本就不太在乎林放,时刻都想向我们这些尾随在后面的人表明,他只是自说自话单相思,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只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熟悉林放的人都知道,他这个人非常自大,为人处世态度傲慢,文学方面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苛刻,但是在心仪的李明霞面前,他似乎总是不能扬起高贵的头颅。记得那时候李明霞也写过一两篇小说,毫无疑问,她的小说十分糟糕,基本上属于牛头不对马嘴,林放偏偏要给予非常高的评价。任何一个有点写作经验的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李明霞根本不是当作家的材料,林放却一次次赞不绝口,一次次向外地赶来组稿的编辑强烈推荐。
恋爱中的林放对李明霞的文学判断大失水准,那段时间,我们都在背后戏称李明霞为南京文学界的乔治·桑,同时又把林放称为“南京的肖邦”或“李明霞的肖邦”,因为林放尽管对西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可是总喜欢提到那个弹钢琴的肖邦,常常要用肖邦来举例子。譬如一个作家的写作能力,要像肖邦弹钢琴的手指头一样灵活,要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就能写出什么。写作跟弹钢琴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技术活,天才仍然离开不了精湛的技术。当然更重要一点,天才最后都离不开女人照顾,天才都需要一个强大的女人来照顾他,伟大的肖邦如果没有遇上伟大的乔治·桑,他的故事无疑就必须得改写。
林放和李明霞故事中的许多章节,对我们来说其实是一片空白。渐渐地,我们之间交往越来越少,开始变得生疏。听说他的心思大都用在了恋爱上,被李明霞迷得神魂颠倒,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接下来一波三折,他与李明霞的距离越走越近,关系越来越密切,自然而然地与我们就越走越远。最后,历经磨难修成正果,梦想变成现实,南京文学界的肖邦和乔治·桑,终于走到了一起。
林放和李明霞说结婚就结婚了,也许一开始太不容易,太艰难了,真成功了,心中的美人真追到手,反倒会有种巨大的失落感。新房还是原来那间,重新粉刷一遍,据说李明霞对它非常不满意,因为睡在这间老房子里,只要一关上灯,她就会联想到林放先前的未婚妻张跃,眼前就会浮现当年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情形。这里的一切都让李明霞不开心,尽管林放不止一次跟她赌咒,不止一次对天发誓,说自己只是与张跃领了个证,只是订了个结婚的日子,他们之间绝对没突破最后防线。林放一再强调,他们家非常传统,非常的传统,他母亲是个很古板的女人,根本不给他们机会,晚上只要天黑,一过了黄昏时分,就不再允许儿子与张跃单独在一起。
“我要是相信这话才怪,你那个妈根本就不是那一号人,她才不保守呢。”
林放说:“干吗要骗你?我说的都是真话。”
这样的对话照例不会有个愉快结束,注定不会有好结果。一方面,林放确实说了实话,他母亲确实保守,确实在婚前不允许儿子与张跃有那种关系;另一方面,在对李明霞的态度上,似乎又采取了完全不一样的应对策略。她老人家显然是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就是纵容就是鼓励。这又说明什么呢,说明内心深处究竟在乎呢,还是根本就不在乎。老太太显然别有用心,显然希望儿子能够既成事实地拿下李明霞。也许已意识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头脑发热时可能做过的那些事,正好是林放母亲所乐意见到的。反正说一千道一万,李明霞与林放结婚,总有一种生米被强行煮成了熟饭的上当感觉,她觉得自己被这家人算计了,被林放的文学成就迷惑了。李明霞骨子里从来就不是一个浪漫的女人,她觉得自己是公主下嫁,鲜花插在牛粪上,吃了很大很大的亏。
七
那也是我个人灰心丧气的年代,那时候,悄悄地写了一大堆东西,自我感觉差不多已经是个作家,可是到处碰壁,经常遭遇退稿,文学的信心大打折扣。对于我来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热,那个时代的文学辉煌,只有在回忆中才觉得美好,只有在回忆中才感到温馨。事实上,我个人最初的文学经历惨不忍睹,灰溜溜地不堪回首。虽然靠着林放的推荐,我也算用笔名发表了几篇小说,这几个短篇一点影响都没有。
一九八三年秋天,我开始读研究生。尽管对学校生活早已厌倦,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赖在学校里。直接原因也是对前途感到迷惘,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出路在什么地方。记忆永远是最不靠谱,一位年轻学者说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充满了一种羡慕,觉得那个年代生机勃勃,全都是正能量的东西,当红的青年作家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报纸上有鼓舞人心的“十三大”报告,万元户靠利息就能吃穿再也不用发愁,大家都在听邓丽君的歌曲,看金庸的武侠小说。总之一句话,那个年代充满温情,充满阳光。
有一天,新婚不久的林放到学校来找我,告诉我他很快就要当爹了,有些垂头丧气,一点都没有即将为人之父的兴奋。同时,他还带来两个让我沮丧的坏消息,一个是退稿,另一个还是退稿。两篇小说的退稿过程却不一样,其中有一篇内容出格,早预感到它不会发表,不可能发表,被退稿是理所当然。还有一篇小说,编辑部已通知要刊登,终审已经签字,没想到最后还是被退稿。
后一种退稿感觉特别不好,因为通知过要刊登,我一直在注意报纸上的广告。那年头,文学刊物都喜欢预告目录,我在报纸上一期接着一期追着看,希望能在目录广告上突然看到自己的名字。林放还是像过去那样为大家推荐稿子,我当年几乎所有的小说都经过他的手,不仅对我这样,他对我们这个文学小圈子里的人一视同仁。不管谁写出了什么东西,先互相传阅,互相提些意见,然后做出相应的修改,然后再由林放选一个他认为比较合适的刊物寄过去。他总是热心过度地向文坛推荐,不遗余力地为我们鼓吹。当林放不动声色地将退稿还给我的时候,我努力做出不太在乎的样子,可是仍然掩饰不住沮丧。习惯早已成为自然,我已经习惯了被退稿,像这样定下来要发表的小说,最后被活生生地退回来,即将到手的鸭子又飞了出去,毕竟还是第一次,心里很不是滋味。
伴随着退稿的还有一封退稿信,字迹花里胡哨十分潦草,有几个字连猜都猜不出来,信是写给林放的,大意是说你推荐的这篇小说还算有些特色,不过它是前领导决定要用的,现在更换了新领导,新领导觉得这篇小说在主题思想方面,恐怕还有一些不合时宜,因此不得不“完璧归赵”。退稿信中写上“完璧归赵”这四个字,在我看来,它既是活生生的讽刺挖苦,又有点滑稽,有点蛮不讲理,纯粹就是一种对作者的戏弄。
“退稿对你真算不了什么。”宿舍里还有其他人,我们在那儿谈话不太方便,便相约往楼下走。大约是看到我的脸色很不好看,林放一边下楼,一边回过头安慰我,说你的小说已有了明显进步,要知道,现在别人看不上你的小说,丝毫也不意味着你不行。楼道上不时有人上上下下,我不想让别人听见我们的对话,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写小说,故意不接他的茬儿。我们住在六楼,下楼的过程中,林放走在我前面,每拐过一层楼梯,也不管我要不要听,都要回过头来对我唠叨一句。
楼前有一片空地,有人在打排球,乒乒乓乓大力扣着球。一个球向我们飞过来,林放迎上去就是一脚,他的体育素质太差了,憋足了劲儿,本意是想把球踢还给别人,可是他的那一脚,反倒是把球踢飞了,踢往更远的方向。跑过来捡球的同学很不高兴,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林放继续谈论我的写作,继续对我进行鼓励和安慰,不过他跑来找我,显然不是为了谈别人的小说。我们沿着校园的林荫道漫步,目的地和方向都不明确,走到哪儿算哪儿,哪里人少就往哪里钻。话题很快到了自己的写作上,林放告诉我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写得很少,可以说是几乎没写。告诉我他遇到了巨大的写作瓶颈,突然觉得继续写下去一点意思都没有。跟他约稿的人还是很多,他的小说还是可以发表在头条上,但是文学风气已在悄然改变。林放说他知道文坛现在最需要什么样的文章,知道什么样的文风会占便宜,可是那样的文章,恰恰又是他最不愿意写的。
“我们最大的不同,是你他妈的根本不知道文坛究竟需要什么,到底是缺什么,就知道一个劲儿地瞎写,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而我呢,正好跟你相反,太敏感了,太知道怎么样去应对这个文坛,太知道写什么样的作品才能讨好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