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自强听得心下惭愧,他低头看看自己,觉得自己就是满身铜臭味的那一个,也是活得像行尸走肉的那一个。乘公交回家时,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天色已暗,路两边的霓虹灯已然亮起,满城璀璨。他恍然觉得映在夜色中的这些璀璨其实就是他心底深处的理想之光。他从不知应该如何描述自己的理想。理想是什么形状有什么质地,他几乎没有任何勾画的依据。而现在,都市夜晚的灯火给了他一个朦胧幻觉。他想,我的理想就是这个样子呀。它就是这黑暗中花团锦簇的光芒哩。我赚钱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到这光芒之中生活哩。
涂自强很容易就想通了,也很容易把自己的痛苦化解。回到家跟母亲说起了这个。母亲说,啥理想呀,你没钱了,一分钟就被踢到黑地里。一晚上咱就得回到老家。
母亲已经爱上城市了。只用了半年,她就觉得跟山里比,她这过的才叫日子。而实际上,她住在武汉最贫民窟的地方。母亲常说,多好,上厕所都不用出大门;多好,不用烧柴了,火一碰就着。眼睛被柴烟熏了半辈子,天天流泪,现在也止了;多好,也不用去担水,冷水热水一拧管就有;多好,只需要走几步就能看到大街,比咱镇上都热闹好多;多好,屋里夜晚亮闪多了,不像山里,一个鬼火,屋角都照不见;多好,想吃面条,开水一泡,就有得吃,煮都不用煮。
这些话,母亲一天唠叨几回。原以为没有了山,没有了开阔的自然,没有了屋前屋后的园子,没有了猪和鸡,没有了熟悉的环境,母亲会不习惯。没料到母亲却说,新有的比没有的要多好多哩。涂自强想,这就是了。原来母亲的心与我是相通的呀。
母亲的腿尚未完全康复,走路依然一瘸一拐。涂自强便让她尽量待在家里休养。但料理家事,母亲已经没有问题。早上,涂自强上班后,母亲便清扫屋子洗衣服。涂自强已教会她用电饭煲,也教会她用煤气炉。中午,涂自强多不回家,母亲便吃头天剩饭。下午没事,她便拜拜观音,然后睡觉。有时也瘸着腿,晃出门,在附近跟煮茶叶蛋的老太婆聊聊天,又跟摆摊的老头扯扯闲。她的乡音太重,人家听不太懂她说什么。反过来也一样,她也听不太懂人家所说。可是有几句,她还是听明白了,就是大家都说她有福,啥事不用做,有儿子养。她便颇为得意。涂自强经常回得很晚,有应酬时,她便关灯自睡。每天能见到母亲或听到她的鼻息,涂自强有安心感。他觉得比起之前自己一人在此挣扎心里要踏实得多。
涂自强在一家暖气公司工作。但他依然没有任何存款。低微的底薪和业绩提成,让他养活两个人不是轻松的事。而且忙碌之中,他的心经常无端空虚,没来由地心烦意乱。在夜晚,他常常会想起采药,想起她挺着大肚的身影。时而也会想起食堂里中文系女同学。行在路上,他忍不住要朝着那些衣着鲜艳的女孩张望。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母亲说,去说个媳妇吧。涂自强便双手一摊,说现在哪有那个条件,养不活哩。
公司的女孩也不少。但似乎没有人将他当男人。中午吃饭,他总是买最便宜的盒饭。女孩子们一边把肥肉扔进他碗里,一边教训说,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涂自强不反驳,只是笑笑,心里却想,得多大的底气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一个细眉的女孩,是涂自强喜欢的。他常常情不自禁凑到她身边吃饭。大家便笑说,看来涂自强春心萌动了哩。细眉女孩却直接说,要动也别动到我头上。你要房没房,要钱没钱,不是我的菜。
涂自强不服气,便说,我年轻,难道以后挣不到?再说了,一起打拼的爱情才更可贵呀。
其他女孩便都笑道,就你?在城里连半个关系都没有,租间石牌岭的破屋子,家里还蹲着个老娘,找你还不死定了。
男同事们也都笑得一哄,说涂自强你就死了心吧。这里的女人,都是想找有钱的主过舒服日子,没人会跟你一起打拼到等你有钱的时候。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指望有爱情?
是呀,现在不是他的时代。他的时代属于十年之后,或者更远。因为,涂自强想,他眼下根本给不了任何一个女人幸福。他唯有豁出命去打拼,才可能扭转自己的局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女人就没有吧,这是天定的命运。他必须给自己充分的时间。
十
天开始有了冷寒气,母亲的腿终于能像正常人一般行走了。渐渐地她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她不停地嚷嚷说,好好一个人,闲在这里,不种地不喂猪也没个正经事做,这都活成啥样了?涂自强听在心里,觉得她说的是,嘴上却说,忙了半辈子,再闲上半辈子,也行哩。
有一天,涂自强跟着项目经理一起谈下一幢商业大楼的供暖合同。项目经理很高兴,便说,走,晚上我请你吃饭。两人便下了车。门边一家熟悉的招牌令涂自强心里一暖,他说,去这家吧,不错的,我在这打过工。
于是两人走了进去。餐馆老板见涂自强带客人来,大为高兴,说大学生好久没来了,我们还怪想你哩。后面请的小工没一个赶得上你。后面大厨也听说是涂自强点的菜,量便给得足足的。最后还多送了一盘鸡爪子。
吃完,与项目经理分手,涂自强留了一步。他突然觉得母亲可以来这里打打工。于是问餐馆老板是否要人。老板说这时候人手还好找。说完又说,如果你愿意来,我当然欢迎。
涂自强便笑,说,我现在的工作还不错哩。又说,我是想帮我妈找个事。然后讲述了他在春节后的经历。最后说,我妈没文化,见识少,我不知道她能做什么。可是洗菜洗碗应该没有问题。
老板想了想,说,养了你这样的儿子,你妈应该人也不错。不过,年龄大了,动作慢,工钱不可能像年轻人那么多。
涂自强见老板有意,忙说,钱少点没关系,就想让她有个事做做。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两人约定,明天就过来试试。做得来,就留下做,做不来,老板说,你也知道,我这是小本经营,养不起人的。涂自强忙说,当然当然。
涂自强很兴奋,但也有担心。母亲毕竟从未在外做过事,也不善与人打交道。整个晚上,涂自强都在教她。母亲虽吵着要出去做事,临到头上,却也有几分胆怯,那份神情,就像小孩第一次上学。
次日早,涂自强带了母亲出门。一路教她怎么坐车,怎么走路,怎么根据标志拐弯,进了餐馆,又仔细交代她一二三,拜托了餐馆老板和大厨多加照应。老板对涂自强母亲说,你摊上这样的儿子,是福呀。母亲没听懂,涂自强翻译给了她,她便使劲点头,一副聆听教导的样子。
涂自强交代完,便与母亲告辞,约定晚上他来接她。母亲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着他,仿佛是把她遗弃在了那里。上了公共汽车,涂自强还在想母亲那副表情,他觉得好笑,又想,上了年龄就像小孩了。
涂自强这阵的业务都在郊区,路途遥远,每天回家都很晚。这天他赶到餐馆接母亲时,餐馆刚刚打烊。得幸夜里有人守店,母亲便坐在里面等。涂自强很高兴,觉得母亲一天应该是顺利度过。回去一路,涂自强便问母亲头天上班的感觉如何。母亲说,摔了几个碗。
涂自强便笑,说这是常事,都会打碎碗哩。
母亲又说,他们讲话我不懂。
涂自强忙又说,听熟了就会懂。
母亲便不再做声。涂自强心想,餐馆的事杂,想必也累。一到家他便让母亲赶紧休息。母亲拜过菩萨,上了床,坐在被子里,方说,伺候人哩。
涂自强说,服务行业都是伺候人的,我干的这个也一样。
母亲说,啥人都伺候哩。我在山里都没干过这活儿,进了城还得看人脸色。
涂自强便又笑,妈你这是旧观念了。城里人啥都干哩。干活赚钱,又不丢人。美国总统的儿子都洗碗。涂自强并不知美国总统的儿子有没有洗碗,他知道的是,在美国,在餐馆洗碗很正常。
母亲躺下不再说话。涂自强有几分心慌,因他并不知母亲心里到底想什么。这一夜,他没有睡好。他不知道让母亲去餐馆干活是不是错了。他希望母亲能够生活愉快,如果她不愉快,是不是别去?无非自己再辛苦一点而已。
早上起来时,他问母亲,妈,今天还去不去?
母亲从容地说,当然去。上班哪能一天去一天不去的?
涂自强松了一口气。他想,或许生活就是这样,很多事情得自己想通。别人的安慰和劝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涂自强心放松了许多。这天,他正接待一个大客户。餐馆老板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涂自强心里一紧,忙问,有什么事?
老板叹口气,说你有空就来一趟吧,电话里也说不清。然后便挂了。涂自强知道一定是母亲有事,便匆匆跟项目经理打了个招呼,让他另行安排业务员,便自顾自地跑掉了。
涂自强赶到餐馆,此时尚非就餐时间,几无客人。母亲有些孤单地坐在餐厅角落。她神情沮丧,似乎哭过。涂自强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他奔过去,说妈你怎么了?母亲见到他,一把将他的手抓得紧紧的,仿佛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涂自强的手被抓得很疼,但他忍下了,接着又问,怎么回事?
母亲说,回家吧。
餐馆老板见涂自强来了,便要拉他一边说话。母亲却死死抓着涂自强的手,生怕松掉手就再抓不着似的。涂自强安慰她说,妈你坐一下,我跟老板说几句话。母亲死活不松。涂自强便只好对老板说,一会儿我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老板叹口气,说也行吧。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涂自强,说回去看吧。涂自强心里有数,便点点头。
整个一路,涂自强的手都被母亲紧紧抓着,一句话也不说。涂自强想,母亲定是受了惊吓。想罢有些难过。进了家门,她像是到了自己的地盘,卸下千斤担子,全身一松,躺倒在床上。涂自强忙说,妈你累了,歇一会儿,我去买点小菜。
站在马路边,涂自强给餐馆老板打了电话。老板说,你妈刚来,先是洗碗。她年龄大了,洗得慢不说,还洗不干净。催她急了,她就发慌,摔了不少碗。头天以为不适应,结果连摔三天。就让她端端菜顺便抹桌子,可她做不来。今天把汤泼在一个客人的裙子上了。那女人嘴巴也狠,当下发脾气骂人。干我们这行的,得经得起事。你妈倒好,跟人对骂。骂了几句,居然两人扯衣服揪头发打了起来,拉都拉不开。我店子虽小,开业这几年,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事……老板说着火气便上来了。
涂自强只能忙不迭地说一串对不起。老板说,我知道,这也怪不得你。算啦,就到此为止。信封里是她这几天的工钱,是看你的面子给的。涂自强又连说了对不起又说谢谢。
回家一进门,母亲翻身从床上坐起,说明明我的碗洗得很干净,桌子也抹得干净,他们城里人就说不行。那女人骂丑话,我就不能回嘴了?老板还向着她。
涂自强不知如何说,若解释城里与乡下之不同,恐怕火上浇油,便只好笑了笑,说是呀,他们啰唆哩。本来他们缺人手,我就说妈去给他们帮下忙的。妈如果不想帮,我们根本就可以不去。
母亲说,我做是可以做,可我跟他们合不来哩。
涂自强说,那就不去了。看,妈你比我强多了,只去几天,就赚了这么多钱。涂自强说着把老板交给他的信封递给母亲。
母亲有些讶异,打开信封,数了数里面的钱,脸上露出悔意,说比卖鸡蛋强哩。她顿了一下,又说,我还能去不?
涂自强说,算了。那边也太累。我们换个轻松的。妈挣的钱,我要给存起来。
母亲想了想说,也是。城里的钱好赚。我还能赚更多的哩。
涂自强说,可不是。
吃过饭,涂自强抢着洗碗。这时,总经理打了电话过来。总经理说,你怎么能把客户甩下自己走人呢?你知道客户怎么讲?看到业务员这种态度,就知道公司管理不善。这让他没有任何信任感!我知道你家里有事。可是在公司里,客户就是上帝,你懂吗?你自己写个材料吧,你要对公司有个交代。
涂自强没有半句辩解。对于公司,这却是他的错。但是,他想,对于我来说,我妈才是我的上帝呀。
这天的晚上,涂自强做了梦。他梦见了父亲。父亲身上净是血,也不说话,只是瞪着眼睛看他。涂自强挣扎着,想跟他说几句什么。结果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他在挣扎中突然醒来。父亲不见了,眼前昏黑一片。小街上闪烁不定的灯光透过窗子,隐约地闪在屋里的墙上。涂自强突然觉得浑身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是从血液里从筋骨里散发出来的。他想,大概我真的是很累了。
十一
下雪了,这样的雪跟山里比简直不算什么。租房墙薄,就算门窗紧闭,但仍有冷风飕飕的感觉。母亲从餐馆回来后,就开始做棉衣棉鞋。她穿了厚厚的新棉袄,仍然觉得寒气逼人。母亲说,雪看着不大,咋比山里还冷呢?
涂自强便去给母亲买了一台取暖器。母亲坐在取暖器边,瞬间暖和起来。她高兴坏了,说这城里人就是有办法。涂自强见母亲如此开心,虽然花光了他钱包里的钱,他却觉得十分值得。
房东冒着雪过来通知说,这一带很快要拆迁,政府改造城中村,你得早点准备哟。涂自强吓一大跳。这时节正是他们公司最忙的时候。气候越来越冷,家装暖气的人也越来越多,他正想在此时抢做业绩,哪里有空去找房子?
几个月来,涂自强几乎没有休息日,天天都在奔波。天寒地冻,他经常感冒咳嗽,也顾不上看医生。一是没时间上医院,二是药费贵得离谱,他的工资刚够两人吃饭,再无力支付其他费用。赵同学从美国回来探亲,同学聚会时说,这点小病,在美国根本不去看医生。大量喝水就可以了。这说法正合涂自强意,于是他每天喝无数的水,喝得他动辄就得上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