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说,咦,还以为你只会炒菜,想不到还有点想法。
涂自强就笑,说,是这个理,但也不全是。
老板就说,看,这就是读书读坏了,说不出有准头的话。
大家便都笑。笑声像水,一丝丝地冲洗着涂自强先前的坏情绪。他想,就是这样了。有白天就会有夜晚。只当过了个黑夜,现在又是白天了。而餐馆里的笑声,就是阳光。
在餐馆打工最大的好处,就是每天都有不错的饭菜。尤其临近过年,公款请客的人多。公款请客少有人打包,仿佛打包是件丢脸的事。菜吃得凌乱了,就倒掉。但也有好些菜,根本没怎么动筷。老板便允许端进来自己吃。餐馆菜的味道与食堂自是不能比。涂自强很少吃到这么好的菜。许多菜他几乎不识。吃时便问。问得大厨和老板当面笑,背后却叹,说这大学真是白上了。以为毕业出来当人上人,结果连餐馆客人的剩菜都吃得兴高采烈。吃完了还不识得吃的是什么。
涂自强自是没有听到这些议论。他只是庆幸自己春节没有过得冷清单调。晚间回租屋,时而会想到母亲。有点担心母亲孤身一人怎么过。暗中骂自己不孝,骂完又想,穷光蛋一个回家,拿不出钱见乡亲,母亲又怎会高兴?母亲不高兴,这孝又有什么意思?想得很了,就打电话回去。打时又忧心母亲要走太远的山路。冰天雪地,没一截路好走。便只好托村长问候。村长多是在电话那头嘶啦嘶啦叫,你妈还好呀!都说她儿子出息,在城里做大事,回来不了。家家请她哩,要沾她的福气。涂自强心里便踏实好多。
放下电话,躺在床上,涂自强便自思,这福气又是些什么呢?
年过完了,城里人开始上班,用工市场依然清冷。街上的人依然是溜溜达达的,没有节奏。这份清冷像地上的冰雪,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方才化冻。十五刚过,天色仿佛被人抹了一下,突然明亮起来。街上奔忙的人莫名就多了。餐馆的小工亦接二连三回转,招工单位的吆喝声见天响亮。涂自强知道自己离开餐馆的时候到了。
老板亲自跟涂自强结了账。并说只要以后他年节不回,都可来他这儿做。涂自强自是满口答应。不到一个月,工资加奖金,赚的钱比他在公司两个月都多。涂自强顿有惊喜感,觉得自己没有回家过年还是很值。
只是这惊喜只维持了三天。
这年的雪在涂自强的老家下得很多。城里还在过秋,山里便落雪。时断时续地下了又下。十五都过了,仿佛想起什么,又来一场。山里这样下雪也常见。封山前把过冬的粮食和日用杂货备好,猫在家里过一整个冬天,也是山里人的生活方式。
但涂自强家的房子却在这一年塌了。他的母亲被压在塌梁之下。亏得那天有邮递员进山,见有人家房子垮塌,忙打电话给村长,又把电话打到镇上。结果呼呼啦啦地来了一群人,把涂自强的母亲挖了出来,一伙人用床板抬着,翻了两座山,轮换了几趟送到了镇医院。所幸房子破旧,屋梁腐朽,一落地便散架,加上天冷,衣服穿得厚实,只是腿受了伤,人倒还活着。
涂自强接到电话时,正在一家广告公司面试。他顿时心惊肉跳。连租屋都没回,直接赶到长途车站买了车票。他记起上次回家一路在心里痛骂自己的事。这一次,他几乎重复了相同的骂。钱大还是娘大?自己怎可为了赚钱而不守在母亲跟前呢?如果他在家,或许会把房子修缮一下,也可以让母亲过一个舒心的春节。就算坍塌了屋子,也是两人一起埋在里面。而不是像现在,由母亲一人承受。他突然觉得自己打拼的目的是想让母亲将来过好日子,可是自己却完全忽略了母亲现在的日子。将来的日子是日子,难道现在的日子就不是日子?想到这个,涂自强真恨不能踹自己一脚。
许多路段都有积雪,汽车开得很慢,涂自强抵达县城时天已大黑。车站四下里清冷,据说因路上结冰缘故,前往镇上的班车都停开了。涂自强无心等到天明,准备寻辆私人摩托赶往镇上。孰料找了半天,未见一辆。想来进山雪层太厚,摩托车怕也难行。他想,恐怕只能靠走了。白天走是个走,晚上走也是个走。这段路他在高中几年走也走得烂熟,那就走吧。
想罢,拔腿便迈进了雪地里。没有月亮的夜晚,天色苍茫。白雪反射着些许光亮,依稀照耀他所熟悉的一切:山形、树影和弯曲的道路。天地之间唯他一人在踽踽独行。下山的时候,滑了一跤,爬起时,突然想起很久前他的一个梦。一个在沙漠里爬行的梦。恍然就像是他的现在。再向前走,他的心便有点痛了。他不知道这痛因来自何处。他很明白,除了这个逃掉的老板,这世界并没有谁亏待于他,这世间的人也并没有谁恶待过他。相反,那些来自无数人们的温暖,就像是许多的手一直在抚摸他。而他享受这种抚摸之后,面对的仍然是阵阵痛感。这世界于自己是哪里不对呢?是哪里扭着了呢?莫不是,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我有原罪?这本就是我的原始创痛?想到这些,他的心有些悲伤。这悲伤令他有无奈感。他只好自我安慰说,古人说过,这是因景伤情哩。
凌晨时分,已然见到镇上的几粒灯火。母亲就躺在那微黄色的灯火之中。涂自强突然决定:带母亲到武汉去一起生活!无非另找间租屋,无非多一个人吃饭,无非自己再打几份工。他只需每月比先前多挣几百块钱,便足够他和母亲两人的开支。他的母亲如此孤单,而他也是如此。他们不能再相互分离。
他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疾行,不时被积雪或是冻冰折腾得摔跤。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想,仿佛摔一跤便多一股力量。一路想过来,倒把心想得踏实了。
天露出微光,他进了镇医院,走进了母亲的病房。此刻的母亲正熟睡,比起家里的老屋,医院要暖和得多。涂自强伸手放在她的鼻前,觉得她的呼吸均匀,脸上恍然还有笑意,他不禁浑身一松,一屁股软坐在母亲的脚头,还没来得及想什么,身体便歪下,然后也睡着了。
九
雪终于开始化解,通车了。进山的雪还厚着,母亲靠拄拐已能行走几步,但却没有腿力爬山回家。家里房子业已垮塌,一时间也不可能盖起来。涂自强便跟母亲商量要带她去武汉的事。母亲脸上露出笑意,说我这辈子跟定了我儿。
涂自强说,当然。你是我妈,你还能跟谁?
母亲又笑,然后见人便说,这房子塌了虽说是祸,可把儿子塌到身边了,也是福哩。涂自强听母亲如此说,满心都是愧。
涂自强回了一趟家。他要去给父亲上坟,还要告诉他,他将带母亲住进城里。以后回来得少,请父亲原谅。将来一旦发富,一定把父亲的坟修得气派高大,并且每年都回来看他。
房子垮塌了大半,几根梁斜歪着,刺眼的白雪上,依稀裸露着屋里的家什。其实,家里也没多少东西,除了床和饭桌,他都不记得还有什么。哦,母亲出嫁带过来一个衣柜。涂自强自有记忆起,那柜子的门就是歪的。他想,母亲从未有什么衣物,也不必拿了。倒是堂屋案上的观音菩萨,这是母亲交代再三,一定要跟着她走的。自兄姐出事后,母亲便去山寺请回这尊观音。她天天拜早晚拜,全部祈祷都是保佑她的小儿子。母亲认为,涂自强的今天,全是菩萨保佑的结果。母亲没有文化,笃信观音,这就是她全身心的文化,涂自强想。
未塌落的小半屋顶上还有雪。下面恰是涂自强的房间。他钻了进去,想找点东西留作念想。床边有个纸盒,翻了几翻,发现几张自己在中学与同学的合影照,又看到自己的两个日记本,他都拿了起来。这些是珍贵物品哩,他想。想罢,搬了半天断木,找到母亲的观音,突然又想找找有没有父母的照片。找了半天,都不得见。他想起自己几无印象父亲曾经照过相。钻出时便对自己说,一定要带母亲在武汉多照几张相片。不然将来结婚生子,孩子都不知爷爷奶奶长成啥样。
中饭在四爹爹家吃的。四爹爹说你放心带你妈走,等雪化过,屋里的杂物他会让人帮着收捡。涂自强忙谢过。又对四爹爹的儿子说,清明时分,还请大哥代替我给我爸上一下坟。四爹爹儿子说,那是当然。然后大家热烈地讨论起武汉。都齐声让涂自强在武汉立住脚,往后大家去省城玩呀,或是打工路过呀,再或是娃儿上学呀,都有地方投宿,有个什么事也有关系好照应。涂自强忙不迭地说,是呀是呀。说完自己心里却苦笑。
离开镇上那日,也是个好天气。母亲的拐杖还没脱手。原本他们还能住几天,可他们住的房子是镇上一个办事员的宿舍。家里屋塌了,天天住镇医院病房也付不起那么多钱,正好办事员被派到县里学习,宿舍空着,镇政府就安排母亲临时住他的宿舍。现在,学习班结束,人家要回镇上班。涂自强原想再找间屋子过渡一下,他希望母亲的腿好得利索一点再走。母亲却说,带着拐杖走吧。在这里是住,在武汉不也是住?涂自强想想,觉得也是。
涂自强万没料到这一趟出门如此艰难。母亲坐上车后,没走多远就开始晕车。尽管他已经细心备有几个塑料袋,但母亲的呕吐仍然让他吓得不轻。到了县城,他见母亲吐得脸色都变了,便不敢买当天的票。
他找了一家小客栈,让母亲先住下。他带母亲在县城里吃了点东西,母亲缓过劲来,拄着拐想到街上看看。母亲还是年轻时去过县城,以后多年就待在山里。她完全无法想象县城里的繁华。从小客栈的窄街一出门,走过一个红绿灯口,母亲又开始了晕街。她扶着电线杆,说来来去去的车晃得她头昏,再也没办法挪步了。涂自强开始还希望她能适应一下,但母亲一步不走。他只得费力气把母亲背回了旅馆。母亲躺在床上好半天才舒缓过来,说这城里有什么好呀,那么多人呀车呀,走路都不方便。
涂自强说,这算个什么,到了武汉,比这热闹几百倍。
母亲一听,便有些战战兢兢,说,比这还多?
涂自强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想起来自己当年初到襄樊的样子,笑完,说,妈你也别怕,你只要过上几天就自在了。以后再回老家才不习惯哩。
母亲嘴一撇说,哪有的事?
涂自强让母亲休息,自己出去为母亲买晕车药。走到药店附近,他竟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从药店出来。那面孔没有一丝笑意,眼里满是忧伤。那是采药!她挺着大肚子,手上拎了塑料袋,蹒跚地走过马路。涂自强的心怦怦乱跳,他闪在街边,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消失不见。涂自强想,她结婚了。她有了孩子。她过得并不幸福。想罢,自己也有满心的不幸福感,只想找一处地方,哭出声来。他们的脚果然走的是全然不同的路,但他们的不幸福却是相同的。
歇了一晚,又坐车赶往武汉。这一路母亲吐得更厉害,涂自强忙了一路。下午到武汉时,两人都快虚脱了。
涂自强在镇上已经托同住的朋友帮忙另租了房子。他带着母亲,辗转两道汽车,走走歇歇,晚上快十点才到住所。同住朋友已搬来涂自强的全部行李,开了门烧了热水在那里等候。见涂自强说,不是傍晚到站,怎么现在才到?
涂自强忙说,我妈腿不好,又晕车,不敢让她打的。所以,我们一路走走歇歇哩。
新租房距原先的合租屋相距不远。因不是合租,房租比原先贵了一倍有多。母亲腿脚不便,涂自强要求室内有厨房和厕所。这样费用便又高了一些。同住的朋友说,我们几个想帮你再砍砍价,但实在砍不下了。不要这间,也没更合适的。怎么住还是要交通方便一点吧?涂自强忙说是是是。
母亲坐在床边,晃着头四下看着,然后说,你在城里就住这点屋子?
涂自强说,嗯,原先更小。好几个人合着住哩。
母亲说,我儿,你不是上了大学吗?
涂自强说,大学出来还要苦一阵子,才有好日子过哩。妈,你跟着我也要吃点苦了,不过我会尽快让妈过好日子的。
母亲说,那你干吗不回去?咱家把房子重新一修,比这个可大多了。
涂自强说,待在家里哪有奔头呀?你看我爸,苦了一辈子到死都没苦出头。在这里,苦上几年,买房买车,就能熬出头哩。
母亲“哦”了一声,似乎有点明白了。
这一晚的涂自强睡的地铺。他把床让给了母亲。没有被子,他裹着大衣睡了一觉。他已想好了,明天去买张折叠床和棉被,再去添置点生活用品,这样,他和母亲在这座城市就能过上正常日子。他一定要在这里安家,一定要让母亲自如地走在街上,像他在小街经常见到的那些大妈一样,拎着菜篮,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秋天到来的时候,涂自强的日子终于稳定了下来。这期间,他找过无数工作。大的公司人满为患,他没有背景,学校牌子又不够硬,只要武大、华科的毕业生出现,他就会被挤到一边。小的公司则不稳定,不是老板容易翻脸,便是公司撑不下去。克扣或拖欠工钱的公司,他是无法待的。因他缺了钱,万万不行。他去广告公司当过策划,去保险公司做过推销,又去房地产公司做过文宣,还去电器商场送过货。有一段时间,他甚至给人安装空调。有一次,他去一家书城装空调,十来个衣着优雅的女人在那里做读书活动。一个中年女人慷慨激昂地批评眼下风气,说今日之青年,只知赚钱。就连那些大学毕业生也都说一嘴俗话,满身铜臭,没一点知识气。根本原因,就是读书少了。说得其他女人全都连声说是呀是呀,现在风气就是坏。年轻人没一点理想,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