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自强说,我不过傻读书罢了,到现在还是你出息呀。这不我蹭你的车来了。涂自强话音一落,拖拉机手又一阵大笑。拖拉机便摇摆得厉害。
翻了一座大山,离村远了。又行了许久,行至山脚拐弯,突然转过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拖拉机速度正快,眼见得要撞上。涂自强惊骇地叫喊起来。拖拉机手有点慌乱,遂将拖拉机朝着山壁贴去。
女孩倏一下擦边而过,几乎没有刹车,在涂自强惊魂未定之中,骑远了。拖拉机却失了控,贴着山壁开了十来米,熄火停下。拖拉机手跳下来,看了看拖拉机头,用脚踢了几下,然后朝着涂自强说,我见了女人就倒霉。得找人来修,怕是明天也动不了。
涂自强跳下拖拉机,说我哪能陪你等到明天?
拖拉机手说,不能等,就自己赶路去吧。原本说你蹭我的车,让我比你有出息的,现在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了。
涂自强笑了笑,说等你哪天有了好车,我再蹭。这机会我一定给你留。
拖拉机手帮他把行李拿下,又托起放到他背上,然后说,一边走,一边拦车,没准拦到小轿车,比我这个舒服得多。
涂自强懒得跟他贫嘴,背着行李,朝他晃晃手,自己上了路。所谓行李,其实就是一床被子包裹着几件换洗衣衫,再加三两本涂自强喜欢的书。冬衣从初中一直穿到高中,早就烂得不像样子,母亲便说,今年冬天重新缝件新的,到时候寄过去。所以涂自强最厚的衣服就是一件运动衫,行李倒也不重。
通往镇上的山路是偏道,少有车辆往来,十分清冷。涂自强背着被子独行,便有些醒目。偶有汽车驶近,他忙不迭扬臂挥手欲拦之,汽车却根本不搭理他的一厢情愿。一个司机甚至伸出头朝他啐了一口。涂自强闪身避让时,几乎摔到山下。稳住脚定神间,他想骂人,言辞到了嘴边,却突然想起采药的诗。采药说:不同的路/是给不同的脚走的/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是了,涂自强想,自己的人生,只能靠自己的脚朝前走了。
走着走着,倒也没觉得什么了。红军长征两万五,爬雪山过草地,还要打仗。而他不过背着行李朝镇上走,如此而已,又有什么可在乎的?这么一想,涂自强心里倒真的强大起来。
几近中午,涂自强还没出山。肚子却饿了。山边有户人家,门前门后都种着菜。涂自强走过去,门大开着,却没有人。
涂自强叫了一声,有人吗?
一个女人声音从头上落下,找哪个?
涂自强抬起头,见一女人从山上拖着树枝朝下走。树枝七叉八歪,长长短短。涂自强忙快跑几步,上到她跟前说,我来帮你。女人说,这个我自己拖下去,山上还有一些,你帮我弄下来。
涂自强继续朝上,约摸走了四五十米,果然见有一堆砍好的枯树枝散乱放在石壁边。涂自强顺了顺,找了根藤,挑了几束粗的,扎在一起,顺溜而下,拖到了屋后。女人正站在那里揩汗。她边指教涂自强摆放树枝,边说,学生娃,你找哪个?
涂自强说,我搭拖拉机去镇上,哪晓得它半道坏了,我只好走去。走到这儿,口渴,肚子也饿,看看能不能讨口水喝,搭边吃顿饭。说罢涂自强又大声补充一句,我付钱。
女人笑了起来,挥挥手说,去帮我把山上的树枝都拖下吧,吃饭不要钱,当是我付你的工钱。
涂自强一听大喜,忙不迭说,那是最好。
涂自强总共拖了三趟,方把女人堆在山上的树枝全部搬了下来。他抬头看看天,觉得这两天恐是会下雨,心道这柴湿了最是难烧,便又将枯枝摆好理顺,见旁边扔着一块旧塑料布,顺手扯起搭在树枝上。
涂自强做完活儿,再进女人家时,女人已在厨房做饭了。灶火里的苗一蹿一蹿地朝外跳。涂自强说,做完了。
女人便一努嘴儿,说那边有水,洗手,喝,都行。山上的水,干净哩。
涂自强说,我晓得。我家的也是。
女人家的菜很简单,除了一碟咸菜,也只有一盘炒茄子,女人放了几只辣椒,碧绿碧绿的夹在其间。对涂自强来说,这些已足够好。女人不时给涂自强夹上两筷子,嘴上反复说多吃点儿。涂自强说,我知道我知道。
饭间女人问涂自强去镇上做什么。涂自强便把自己要去武汉上大学的事说给她听,说时语气里充满自豪。又说他走到镇上再坐车到县里,然后再由县里转车去武汉。
女人脸上便一脸的佩服,连连叹说,你爹妈养了你这样的好儿,真是合适。涂自强笑而未答,心里却想,说的也是。
吃过饭,涂自强准备上路。女人说,慢点。说罢她进到里屋,几分钟后,拿了个小布包出来,说你走到镇上,必定赶不上县里的班车。我男人在镇上给人盖屋,你帮我捎两件衣服给他,顺便让他给你找个住的。
涂自强忙说,我捎衣服就行,不麻烦大哥了。
女人说,说什么麻烦不麻烦,我们山里出了大学生,他坐一晚,都得让你睡下。不然你还花钱住店?
涂自强想了想觉得女人的话说得暖心,便笑道,哪能让大哥坐一晚?我听你的,去了随他安排好了。
谢过女人,涂自强继续顺山路行走。或是吃饱饭的缘故,又或是女人的话句句都暖着他的心,虽然背着行李,却也大步流星。走了许久,全无累感。天擦黑时,涂自强走到镇上。按女人的地址,他顺利地找到她的丈夫。
那男人拿着衣服有些惊讶地看着涂自强。涂自强便又将自己要去武汉上大学的事念叨了一遍。男人的眼睛顿时就亮了,昏暗中,仿佛照亮了涂自强的脸。男人说,你比我有出息,我也参加过高考哩。差几分没去上,现在只好干苦力。
男人招待涂自强吃饭,又把他介绍给一起盖屋的人。闻知涂自强是准备进武汉念书的新科大学生,大家都开心起来,起哄着要喝酒。端菜上桌的大婶说,喜事喜事,我们山里出个人才不容易,我去加个菜。说话间,蹲在墙边吃饭的人都围了过来,大家便将桌子腾展得更开。酒是谁拿来的,涂自强也不知道。他糊里糊涂被人敬了几口,不一会儿,就醉倒下了。蒙眬中,听到有人笑,说这会读书的人就是不会喝酒。我们就是因为会喝酒,所以不会读书。后面还有什么声音,慢慢都在涂自强的脑间渐行渐远,蓦然间就没有了。
涂自强醒来时,天已大亮。屋顶上射过几道光柱,像是阳光劲道太猛把屋顶捅穿似的。简陋的工棚里一个人都没有。满屋都是臭烘烘的味道,比他上学住的宿舍更浓。那时他们几十个人住一间大仓房里,铺挨着铺,天天体臭味汗臭味挥之不去,就连冬天也是如此。涂自强有些恍然,几秒后,方忆起自己置身何处。他小小地自嘲了一下,觉得不过刚离学校两个月,自己似乎就开始了怀旧。
屋里小桌上有碗稀饭和一个馒头,一个大婶伸头叫了一声,起来了?这是留给你的。喊罢就没影了。涂自强饿得厉害,坐在小凳上,几大口就吃得精光。昨晚喝了酒,他还没来得及吃口饭,就人事不知了。想想自己当时的状态,涂自强不觉笑了起来。
工棚外的太阳升得老高,热气扑面。新砌的房屋距工棚不远,涂自强便走了过去。这是一幢小学的教室楼,要盖四层高。眼下已经砌到了二层。涂自强见适才喊叫他吃早餐的大婶正拎着水泥桶往钩上挂,便过去帮忙。嘴上说,婶子,我大哥呢?他记起,这是昨晚上端菜的大婶。
那大婶说,这儿全是大哥,哪个是你的?
拌水泥的小工就笑了起来,说,小子,这大婶嘴狠,从没个好话,你千万别跟她回嘴。说罢又说,怕是李哥的朋友。李哥,你兄弟找你哩!
二楼砌砖的一个男人直起身道,哦,大学生呀,起来了?
涂自强抬头见正是昨天他找的那位大哥,便说,嗯。想跟你打声招呼哩。
叫李哥的又说,今天就去县里搭车?还是在镇上玩玩?
涂自强说,都行。
端菜的大婶又开始拎水泥桶。涂自强便又上前帮忙。大婶捶捶自己的腰说,到底是大学生,知礼又懂事,还晓得我腰疼哩。
涂自强便说,婶子,你歇着,我帮你。我反正不赶急。
那大婶真就捶着背离开了,边走边说,不赶急就太好。我也歇不起,还得做十几口人的中饭哩。
拌水泥的小工说,原先的小工老婆生娃,昨天中午就赶回家了,这里缺个人手,老板又催讨进度,没办法。做饭的婶子是那小工的亲戚,只好过来相帮。
涂自强说,我时间富着,帮帮忙没关系。
工地活紧,也没人多说什么,真就由着涂自强在那里拎水泥桶。近中午时,太阳愈烈。涂自强也没戴个帽子,胳膊立马晒得黑红黑红。他读书多年,日子虽然清苦,但却是天天坐在教室里,几无下地干活经历,皮肤也便变得扛不住日头暴晒。才半天,裸露在外的皮肤就有刺痛感。涂自强心想难道我也这么没用了?干个活还经不起晒?想着竟有些惭愧。
涂自强的中饭自然就在工地吃了。吃到半截,老板来了,正是催进度,说开学教室要能上课。工人们都说,没歇着哩,都赶紧着在干。
老板突然发现涂自强,打量着说,新来的小工?
大婶就忙不迭地回答,是去省城读书的大学生,给李哥捎衣服来的。王二毛老婆生娃,他昨日赶回家去了,这娃就是好,见我们没人手,帮忙干了半天活哩。
那老板便有些惊异,脸色也善了许多,说大学生还干这粗活?
涂自强忙说,爹妈都是农民,哪有那些讲究。反正我时间富着,帮帮忙也没个啥。
工人们早上也都见识了涂自强的勤快,纷纷说,到底是我们山里娃,就是老实心善,干活也是好手哩。老板便说,这里缺人手,你时间富,不如再干几天?我开给你工钱。
涂自强怔了怔,仿佛在想。李哥便说,交学费要花不少钱是不是?搭车去武汉也要花钱吧?反正时间有富,不如挣一点是一点?
做饭的大婶也说,一搭两就哩。帮了这里,自己也能赚点,爹妈知你进了城不缺钱花,心里会欢喜着。
涂自强想,可不是。到哪干活也是干活,早出门不就是为了打工挣钱吗?这么想过,涂自强立即说,也行。我本来早去武汉也是想找工打的。
大家便都纷纷说,可不是?这里更好。乡里乡亲,会相互照顾哩。进了城,老板哪有我们这老板好?不剥掉你几层皮你能赚着钱?欺负咱山里人有多的哩。
七嘴八舌的话说得老板一脸的笑意。然后他对涂自强说,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娃,我不会亏你。我给你最高的工钱,伙食费也免了。也算咱表彰咱山里娃上大学。
众人又是一阵起哄,夸老板,也夸涂自强,更夸山里人的好。老板的哈哈打得山响,工棚上的灰扑扑往下掉。涂自强也跟着笑。他心情愉快,觉得这世界真是太好了。他遇到的人都这么好。
涂自强于是留下来做了小工。间或他还跟李哥学着砌砌砖。干活虽然有点累,但对于涂自强来说,也都扛得过去。晚上,便睡在回去照顾老婆的王二毛的床上。夜里风凉,要搭布单。王二毛也不知多久没洗这布单了,盖在哪里都有些臭臭的。涂自强便暗笑,说这大哥真是够懒,走前最好替他洗一下。
即使在睡觉,涂自强也没解下他腰上的布带。干活时,汗湿透了,他也由它去。冲凉是在河边,大家都脱光了下水。涂自强自不例外。但他解下布带时,必定背着人,并且必定将它裹在衣服里。进到河里,涂自强也绝不离开衣服三米远。任凭工友们怎么呼喊他游到对岸,他都笑而不应。母亲的话,他字字都记在心里。何况,涂自强知道自己根本不能有任何闪失。
王二毛回来时,已是五天之后。老板将涂自强的工钱算给了他,说放假回来,想干活勤工俭学,还找我。涂自强接钱时连说谢谢,又说好的好的。
涂自强辞了工地,又背起他的行李。做饭的大婶包了几个馒头,说路上吃吧。餐馆贵着哩,还不如咱的馒头饱。涂自强道谢再三,接下了馒头。走了几十米,他有些不舍,回头又朝工地上摇摇手。耳边却听到有声音大喊,好点学,早点当个大官回来,给咱山里造点福。
涂自强大声答应了,心里却想,奇怪了,怎么都让当大官?
镇上的长途车站挤了不少人,说是县里修路,挖了半边,堵得厉害,从亮走到黑也走不到县城。这几天的班车取消。几个要去襄樊的人,跟售票员吵得厉害。售票员说,你们跟我吵有什么用?又不是我让停的。便有人说,停三天,走都走到襄樊了。售票员便说,有本事就走呀!气得人们吵闹得更加厉害。
涂自强站着看了一会儿吵,觉得吵也不是事,等也不是事,不如真的就走算了。念头到此,他就真觉得走到武汉又有什么不可以,反正时间还早,红军走得,他就走得。红军还打仗,他只不过走走路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么一想,他的血仿佛就热了,浑身劲头像打了气,立马鼓胀起来。
涂自强跑到镇中学,找地理老师借本地图,说是要走到武汉去。老师先是眼睛瞪得溜圆,随之便大加赞许。拿着地图对他指点一番,又帮他找了块塑料布,把被子包了起来。老师说,万一遇上下雨,打湿被子事小,你会重得走不动的。又说,最好走大路,有加油站,吃喝拉撒都方便。还说,到了襄樊,去看看鹿鸣山,孟浩然在那里隐居过哩。涂自强一一答应下来。
包里装着地图,仿佛人生的方向也装进包里,涂自强信心满满。一路的村庄虽不算密集,但散户却也不少,走不几里,总能遇上人家。敲门前去,要点水喝,或是坐在人家门口小憩一下,都能得到热诚的接待。第一天,他吃的都是自己所带的馒头。晚上投宿一户农家,家里有个老太太,牙不好,咀嚼米粒很吃力,涂自强便拿了一个馒头递给她。老太太高兴了,用汤泡着馒头,连连说好吃好吃。这家人便招待涂自强一顿晚餐。虽只是青菜和咸萝卜皮,涂自强却吃得很有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