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寝室,恰遇赵同学送脏衣服过来。两人便闲扯毕业后准备做什么。赵同学想都没想就说,我家里让我出国哩。找个中介,去美国就是了。混个研究生文凭回来,再找个外企,这辈子也就差不多OK了。不过,如果觉得美国过得舒服,懒得回来,留在那里当个美国公民也是很不错的。
涂自强便问,美国这么容易去?
赵同学说,有钱哪儿不能去?不过,这话我说出来会伤你。你是没办法去的。光是考试、签证再加上机票,没几万块钱是搞不定的。
涂自强默然。他想,这不是他的人生。他想都不要去想。
见他不做声,赵同学于是说,别沮丧呀。上天对人其实很不公平,以前我没这认识,自从与你同学后,就有了。
涂自强笑笑说,我都没这么想。大家对我这么好,我反而觉得上天待我不薄。
赵同学说,你越这么说,我就越觉得你的运气不好。
涂自强说,我自从上了大学后,一直觉得自己运气相当好。比起我的哥哥姐姐,我已经是活在天上了。
赵同学笑了笑,说,得亏了你是个乐观派,换了我,怕是已经自杀几个来回了。
涂自强就笑,说,这样说来上天还是公平的。因你这样脆弱,他就送给你过舒服日子的条件,而见我乐观又坚强,所以,就让我多扛一点事。
赵同学听他这一说,也哈哈大笑。笑罢又问,你一毕业就准备找工作?
涂自强说,还没想好。听说武汉大学生太多了,工作很难找。我在想,要不要回老家算了。
赵同学说,你疯了。好不容易出来,你还回去?就算工作难找,也要留在武汉!你就没有想过考研究生?我觉得你天生是个做学问的料子哩。做事专注,又肯吃苦。读完研读博,读完博就争取留校,你将来说不定就是教授了。
涂自强心动了一下,说,你觉得我可以吗?
赵同学说,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肯学,家里又顶得住,读书期间不指望你赚大钱,就可以了。
涂自强说,我家倒是没问题。反正在乡下自己有地,养养猪卖卖鸡蛋小菜,也就够了生活。
赵同学说,那就好。我觉得攻学位就是你最好的出路。你既没背景,又没财力,你有的只是个人奋斗的动力。但是,现在的社会,没有人际关系,个人奋斗到死,也没什么用。比较起来,还只有考学位相对公平点。你仔细想想看我的话有没有道理。只是,我定要给你一个忠告:千万别回老家。下面的事,全无章法,哪天你死了都不晓得是怎么死的。
这天夜里,涂自强想了彻夜。他一直想着早点工作,好挣点钱,以让父母过得轻松。但如果工作难找,他哪有把握赚到钱呢?或许只能自己糊糊口。这样的话,找工作就没有意义。而如果他留在学校,继续打工求学,反而要容易许多。一则在食堂打工管了饭还可拿点零碎钱;二则导师也会支付少许费用;三则他可继续接几个家教。吃饭解决了,住宿解决了,其他的开销就不剩多少。或许还能给爹妈寄点回去。哪怕一百块,他们也能过几个月。待他苦读出来,当上教授,虽没什么赚大钱升高官的机会,却可有很好的社会地位,有稳定的工资收入。届时把爹妈接到城里一起住,自己的工资也足可给他们一份安稳的日子。这样的未来,纵不是人们所期待的富贵,却也有更要紧的平顺和安静。恐怕这正是适合自己的。
涂自强想到这些,竟有些兴奋。如此,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跟自己较量了。他需要更刻苦更用功更勤奋更节俭,但这些仿佛都是他与生俱来的强项。他完全不怕。他凭着纯粹的自己,也能够拿得下来。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前途也在这个月亮黯淡的夜晚决定了。
天微亮涂自强就爬了起来。他趴在桌前,给自己仔细拟订出一份学习计划,从专业到政治课到英语,每一项他都要拼出最好成绩。他明白,以他的背景,只有最好,才有机会。各种关系户能挤走的是排名靠后者,挤掉第一名却是要困难很多。
他写完计划,意犹未尽。又在这份计划书下,拟出一份更为细致的作息表。他的时间安排几乎精确到每一分钟。涂自强将这些打印成两份,一份贴在桌子上,一份贴在床头,以让它随时可以提醒自己。
同室的马同学起床时见了他的这份计划书和时间表,大声道,你疯了?犯得着这样吗?你就算这样拼掉命,最后也未见得有你的份儿。
赵同学送衣服过来,见之亦惊呼,说人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涂自强前进的步伐了。
涂自强不想说什么,他知道世上很多事无法用语言沟通,只有自己去做。所以他一概以微笑作答。涂自强心想,我不能跟你们一样。我什么能量都没有,什么背景都没有,甚至连我的外形也帮不上我。我有的只是一颗坚强的心和顽强的意志力。它们可让自己变成最强的那一个。如此,我的一切才都有可能性。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涂自强平静地做自己的事。他独来独往,内心踏实。任何空虚颓唐的情绪都无法触碰他的身心。他心里仿佛有个小太阳,高悬在上,照耀着自己设计的前程。这前程明亮着他的心,也温暖着他的心。
专业老师从赵同学处得知涂自强的决心及努力,大加赞赏。下课后专门找到涂自强,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大声说,你这么刻苦,我很感动。现在像你这样的学生太少了。我要给你一个承诺,你的分数只要上线,我一定招你。涂自强也大声地回复老师,我一定考上!
考试时间是在元月。这年冬天,冷得厉害。屋里比外面强不了多少。涂自强总是安慰自己说,比起高中复习时的冷,已经好多了,而且上厕所都不用到楼外去哩,而且自己的手脚也没长冻疮哩。比较起考高中和考大学的时光,他现在简直就像活在天堂里。甚至,他连赵同学的衣服也没再洗,因为赵同学说,他洗的衣服已经足够买下他的电脑,所以,他不能再盘剥涂自强。
元旦放假三天,涂自强哪儿都没去。宿舍楼里很清冷,正适合他用功。他的英语不强。从乡下来的学生,英语先天就差,尤其听力。他们从老师那里学来的英语,到了大学似乎都不太对劲。涂自强每次考英语都在中等偏下。毕业虽没问题,四级也考过了,但考研拉下总分,也不合算。他觉得自己必须利用所有时间,把英语攻上去。整个夜晚,他都在练习听力。新年来临的整点时刻,依然有细碎的鞭炮声响起。焰火像幽灵在远处的空中闪烁,色彩缤纷,像是漫天的诱惑。但这些,全都没有影响到涂自强的专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目标。他能听到的召唤,是来自那里。属于他的焰火和炮仗也在那个遥远的与他梦想相关的地方。他全力朝着那里奔赴,就像是赴死一样。
寒假前夕,赵同学和几个不考研的同学,拉着涂自强到外面餐馆吃饭。说是此生交了涂自强这样一个同学,也算一生之幸运。一定要给涂自强上考场壮行。条件是将来他们各自有了孩子后,留在学校当教授的涂自强,要给他们孩子上学开开后门。这当然是说笑,但是瞻望前景,涂自强也觉得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欣然答应去吃这顿壮行饭。
吃饭、喝酒、笑闹、谈女生、说段子都是菜。吃得热了,棉袄也脱在一边。涂自强也喝了一口酒,但他酒量太差,一口酒便让他的脸红得仿佛喝了一斤。涂自强只好告饶。鉴于他一向的实在,大家便也放他一马,允许他用矿泉水代酒来跟大家相敬。
涂自强也从来没有吃过如此大餐,更未参与过如此亢奋的聚会。虽然他像往日一样话语少笑容多,但精神力却也全部贯注在饭桌的扯淡上。他觉得人生多好呀。他这辈子能有这么多这么好的同学!一想到他们,他心里便会有温暖感。席间,两个同学相互争执起来。话题就是城市孩子和农村孩子之间与生俱来的不平等。城里孩子吃好、喝好、上舒服的中学、费少劲就能上好的大学还能找到好的工作,农村孩子每一样都得拿命拼,结果一切都不如城市孩子。就算有几个混好了,代价也会沉重无比。说不定半条命都去掉了。同学们争得唾沫横飞,赵同学连连说,不要把标点打得我们满脸呀。
涂自强心里自然是站在农村孩子这边。他觉得不平等是摆在面上的。可是他又想,这世上何曾有过平等的时候。该认的,你自己都得认。然后自己下气力改变就是了。老是抱怨反倒是折损自己的硬气。所以当赵同学调停说,这样的争论毫无意义时,他立即应声拥护了。
这顿饭吃到了晚上九点多。出门时,风更大,站在公共汽车站,大家都哆嗦成一团。就是这时候,涂自强听到他口袋里的手机铃声。
很少有人给他打电话,尤其是这样的晚上。他摸了半天才摸出手机。竟然是村长家的电话号码。涂自强忙接起电话,对方的声音立即嘶啦嘶啦地响了起来。这是村长在说话。村长说,强伢你怎么不接电话呀。你家里出事了,你快回一趟吧。
涂自强浑身都抖了起来,说,什么事呀?出了什么事?
村长说,快回吧。你爹出事啦。正抢救哩。快回吧。晚了见不上了。他的声音急促而紧张。
涂自强被这个电话内容弄傻了。半天他都回不过神。村长挂了电话他还听着手机。赵同学忙问,什么事?你家出了什么事?
涂自强茫然道,说我爹晚了就见不上了。正抢救哩,为什么抢救?
一边的同学都急了,公共汽车来了也都没上。围着涂自强东一句西一句地讨论。赵同学说,你傻了呀?抢救,就是说你爹有生命危险!
另一个同学吼了起来,说,你他妈的怎么没经过事呀,就是说你爹要死了!
涂自强这才猛然清醒。扶着车站牌的柱子站了几十秒,才说,这不可能。我爹一向都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有事?
冬天的寒风飕飕刮来。几个年轻人围在公共汽车站帮着涂自强分析这消息的可能与不可能。所有的分析都没有意义,有意义的就是涂自强赶紧回家一趟。他的爹,他亲爱的爹或许正在等着他。
赵同学自语了一句,我真笨,说着,拿过涂自强的手机,照着打来的电话,回打过去。他在电话里叽叽咕咕地说着。涂自强丝毫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好一会儿,他挂了电话,对涂自强说,回去吧。回家去吧。
六
涂自强赶乘最早一班长途汽车回老家。出来三年多,居然一次也没回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省钱省钱省钱。为了省钱,他似乎什么都肯做。一直觉得,省钱就是孝敬爹妈,就是能靠自己读完大学,就是没有爹妈的资助自己也能过得好。掰着指头数,同学中没几个像他这样的。他就是想为那些贫穷而自强的同学做个样子。
但是现在,他坐到了车上,车轮朝着他的家飞速旋转。凛冽的寒风在窗外刮得呼呼响,像极山缝里呼啸而过的声音。此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想家。想他那个山洼里的小村庄,想他辛苦一生的爹妈。甚至,他连采药都想了。记得他们相好的时候,他最喜欢畅想他们的未来。曾经还对采药说,将来一定要和她一起手拉着手逛汉口,就像真正的城里人那样。而现在,他人到了城市,且在这里住了三年,但他却没有去过汉口。因为他的生活里根本就没有同他手拉手的人。采药说,这是她的个人悲伤。涂自强想,这恐怕也是我的个人悲伤吧?
路途很长,足够涂自强想一路。考研业已抛至云霄之外,在他思绪不到处鬼魂似的游荡。而他的胡思乱想中,纠缠他最凶狠的却是他的悔意。他不敢想父亲会有什么事,他根本不相信这些。他走的时候,父亲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站在板栗树下,一直望着他。三年来,父亲的目光,从未出现。而这一刻,却在眼前显现,像浮雕一样,越来越清晰。涂自强自责地想,难道省钱比父亲还重要?钱能买到同爹妈的见面?能买爹妈想我和我想他们?能买到爹妈见儿子的欢喜以及他们在村里的自豪?
长途车进了县境,还没抵县城,涂自强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讲电话的人没有介绍他是谁,只是说,没到家吧?先别回去,直接上县医院。涂自强的心怦怦地跳,他说,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那人说,来了就知道。然后就挂了。
这时的涂自强很是慌乱,但他什么都不愿意细想,更不愿意猜测。他只是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哪有什么事?山里人就喜欢把芝麻大点的事看得天样大。没有战争又不闹土匪,一个山坳里,能有多大的事?
但实际上涂自强见到的是比他任何想象都要大的事。那也是他最不想见甚至全然不敢去想的场景:他的父亲躺在医院的一个角落。泛黄的白布单罩住了他的面孔。他的母亲铁青着脸坐在旁边。村长和他的老婆正在劝着她。村长说,你就哭出声吧,哭出来人舒服一点。
涂自强的母亲说,我为什么要哭他?他这个没出息的,活着不好,偏要去死。他这一走,我儿心里该有多委屈?
涂自强只觉得自己的血往脑门上冲。他冲过去叫道,咋回事?这是咋回事?我爹呢?为什么?没有人回答他。他转身扑到他父亲的身上,意欲掀开白布单确认一下,那里躺着的人是不是他的父亲。
村长一把抓住他。村长说,强伢,那是你爹。你别看了,已经罩上布了,别惊扰他。你是大学生,关键时候头脑要清醒,先照顾下你妈吧。
涂自强这一刻才知道,自己从此没父亲了。他蹲下身,一边哭,一边跪到母亲跟前说,这是咋回事呀?我走时爹还好好的。早知道这样,我上个什么大学呀。
母亲说,你说啥瞎话哩!哪能不上大学?这是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