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来关好鸭子,接过小庆手里的碗,把鸡肉扣进一个瓷盆子里,又把碗还给小庆,说:“下次别送了。你奶奶没有牙,她吃不动肉。”
小庆闷声不语,拿起碗转身就走。
占来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孙女话很少,像他,有点性子,不像她父亲那般憨厚没主见。想到小庆不久以后,也要像他当年那般挑起一家人的重担,占来的心里就酸酸的。
占来低头钻进鸭棚,叹着气说:“老太婆,咱也没法子,这丫头就这命。不过,咱们当初那么苦都熬过来了,她以后的生活再怎么不济,也胜过咱。这社会在进步,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占来匆匆扒了几口饭赶紧躺床铺上拿被角搭住肚子,眯会儿觉。
二十来天后,鸭子们开始换毛了,占来老汉夜里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他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只需几个夜晚的好睡便可恢复正常。鸭子们下水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难往回撵了。占来过了午后开始不再喂它们,这样,到了傍晚时分,占来甚至不用竹竿,只轻轻地唤几声“哟——喋喋喋喋喋”,它们便争先恐后地来到占来身边,将他围攻起来,像是一群小孩子在向大人争着讨要糖果似的,叫得热火朝天。占来被它们吵得心慌,有时便用脚把它们一个个拨开,或者弯腰逮住一只,被逮住的鸭子眼中流露出任他玩弄毫无办法的神色,却也似满不在乎,占来看了就不免好气又好笑,把它轻轻地放到地上,说:“你这家伙,知道我不敢把你怎么样,我还指望你长得肥肥的卖个好价钱给我老婆子看病呢。”
鸭子们有恃无恐,更加肆无忌惮地“嘎嘎”叫起来。
院子里,老杏树繁茂的叶子疯长出来,盖住了那些尚幼小的杏仔。等风一暖,指头尖大小的果实便铆足了劲生长,倏地从油腻的绿色中探出身体,一天天浑圆起来。占来的鸭子们也到了可以分辨公母的时候了。母鸭的下腹较大,走起路来似乎很吃力。公鸭的羽毛黑蓝黑蓝的,也夹杂着其他颜色,眼睛特别明亮,比母鸭要大一些,却有些傻里傻气的。占来还能从它们的叫声中辨别出公母,多年养鸭的经验早让他将两种不同的鸭嗓子在心里打上了标记,鸭子一张嘴他就知道是公是母。相对来说,占来更喜欢母鸭,母鸭比公鸭更加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它们甚至比他的儿女们更能懂得他的心,长到五个月左右就为他产蛋。而公鸭,占来在它们三个月左右就陆陆续续地拿到市场上卖掉。
6
占来给几个子女家各送了两只鸭子。奎喜外出打工不在家,他那黑脸媳妇从占来手里接过鸭子,黑脸依旧是黑脸,甚至没有开口问占来一声“吃饭没”。奎桃收了鸭子,让小庆用保温瓶给占来送去鸭汤,占来从来不吃鸭肉,奎桃便让小庆在汤里卧了几个鸭蛋。
占来把卖鸭子鸭蛋攒下的钱和两只鸭子送到三妮子家,三妮子看到占来精瘦毛长的模样眼眶就红了,她一边给占来做好吃的一边数落他:“你总是这么倔,丝毫不让我们做儿女的好过。你这样苦做苦累,让我们心里怎么安啊……”占来握着茶杯的手抖了抖,说:“你要再说,我就走了,不在你家吃饭。”三女婿见状赶紧冲三妮子挤眼,说:“给爸多煎几个玉米肉饼,在圩里没个好锅灶的,弄点吃的不容易。”说完,又问占来:“茶味淡了吧?我再给你冲泡一开吧。”占来没吭声,把手里的茶杯递给女婿。女婿泡好茶,又从冰箱里拿出两罐白茶,对占来说:“这茶叶是我出差带回来的,味道特别好,你带回去喝。”
占来吃过饭站起来要走,说:“四妮子在鸭棚帮我看着鸭呢,我得赶紧回去。她往回赶还有一大截山路要走。”
三妮子看着占来瘦骨伶仃的背影,眼泪汪汪地问丈夫:“他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过来?”
丈夫叹了口气,默默地收拾厨房去了。
第二天,四妮子就火烧火燎地跑进三妮子家,五官因为激动都挤到一起了,大声嚷嚷着对三妮子说:“我们不能老是这么惯了老头子,这么下去老头子会把自己累死。”
三妮子愁眉苦脸地说:“那怎么办呢?当初你们都不伸头,我又刚好生病了,否则给妈把手术做了,哪里至于这样。”
“哪晓得会这样哩!大哥二哥都不伸头,我家里经济不宽绰,我又做不得主,我能怎么样?我硬气不起来!难道我能一个人拍板说替妈去做手术?”
三妮子看着丈夫坐立不安的难堪样,对他说:“你去找你朋友下棋吧,我和四妹聊聊。”四妮子见姐夫一走,说话更没有阻碍了:“我要说起难过话啊,你听了别不快活!家里兄弟姐妹四个,爹妈让你们三个读书,轮到我哩,苦活重活都让我做。我打小就跟他们一起下地挣工分,大字都不认得一个。按理说,你们三个应该带妈去动手术,结果呢,一个个遇事就往后退。”
三妮子苦笑:“后来的事,谁也没料到啊。要是料到了,怎么也得带妈去……你这人,嘴恶心善,我工作忙身体又不好,平时就你照顾父母最多,我们心里都有数……唉,现在说这些干吗呢。”
四妮子抹了抹眼睛,说:“你不知道,我去老父的鸭棚帮他洗涮过几次,老人家真是遭罪唉。吃喝住都和鸭子在一起,那气味简直不是人待的……我去一次都要呕半天。”
三妮子沉默。
四妮子又说:“老父整天说要替妈动手术看病,我看他这茬鸭养过后,咋办!”
“能糊弄一天是一天吧,老头子若是一夜睡过去,倒是件挺不错的事。”三妮子黯然地说。
四妮子犹豫着问:“三姐,你说老父,他到底晓得不晓得咱妈……早就死了?”
三妮子的声音很轻,轻得有些飘:“妈突然就没了……那天下午还煎了鱼,留着第二天吃……晚上去封炉子,煤气一熏嗓子眼突然就堵住了……妈走得快,个把分钟的工夫人就去了,也没遭大罪。”
四妮子冷笑:“没遭大罪?亏你还念过书,说起话来倒会安慰人!妈等于是窒息而死,啥叫窒息?我听人家说就是等于被掐住脖子没办法呼气吸气!咱妈等于被掐死的!”说完,她猛地站起来拍拍屁股,坚决地说:“不行,不能让咱爹这样了,这样他能把自己累死。咱妈已经没了,他还挣钱干吗使啊。我要去告诉他,妈早就没了,他挣再多钱她也花不上了。”四妮子麻秆似的两条细腿跑起路来真不含糊,三妮子望着她的背影一跳一跳地消失,觉得有些好笑。笑过后,心里又被什么东西硌住了,硬硬的。
四妮子带着情绪赶路,脚底下像踩着风火轮,快到鸭棚时,她身上已经充斥着浓烈的热气,翻滚着朝外扑打。四妮子将手伸进脖子后面,摸到一把浓稠的汗液,她脚下步子并没有放慢,满脑子都是怎么跟老父亲开口。刚才村角的那户人家,叫她姨的小伙子,说占来爹爹真勤快,刚刚还在他家茅坑里打捞了不少蛆虫走了……四妮子脸上直发烧,发狠再不能让老父亲丢他们几个子女的脸了。村里人都以为他们几个儿女不肯赡养老人,逼得他一大把年纪还这么拼命。
风有点凉,四妮子感到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贴在身上,后背有点痒,她扭了扭身子。远远的就能听到鸭群震天的叫声,四妮子看见老父亲拿着粪瓢正从一个桶里勺着蛆虫喂鸭子,他压根不需要呼唤它们来食,只需抖几下粪瓢鸭子们便争先恐后地往他身边挤。它们你挤我我挤你时,嘴里也不停,嘎嘎嘎地乱叫。占来仿佛故意逗着它们,一会儿把瓢伸向左边,一会儿伸向右边,鸭子们一不留神,那瓢又伸向它们的后边,惹得它们不住地拍打着翅膀,拿嘴在地上的水洼里乱啄。没能挤到粪瓢跟前的鸭子急得往同伴身上踩,也有的伸长脖子从同伴间的缝隙中朝粪瓢那边张望,眼巴巴的。那场面很滑稽,占来老汉就像是指挥战场的将军,拿着手中的粪瓢在发号施令。
占来看见四妮子,放下手里的粪瓢任由鸭子们争食。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甩了甩胳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我还在想着你哪天来讨鸭子,再不来我上镇上卖鸭时顺便给你送过去。”
四妮子闻见鸭群里散发出浓烈的臭味,老父亲那破旧的衣服紧贴着他单薄的身子,看上去非常狼狈。
“我不稀罕你的鸭子!”四妮子没好气地说,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冲占来的方向倾着身子,提高嗓门说:“你看看,成什么样子了?哪家少你一口吃喝啊?你这么大年龄,做事能不能考虑一下儿女们?也不怕村里人说闲话!”
占来愣了愣,脖子一梗,说:“我不偷不抢不干坏事,哪个敢说老子的闲话!”
“人家都以为我们儿女虐待你呢,不给你吃喝!你一个老头,老红军,一个月政府还给你发钱,我们也没少你吃喝,你一天到晚要钱干吗啊?腰里揣几个钱,难怪你儿子眼睛盯着你的钱……你放着好日子不过,还故意给你儿子家庭制造矛盾,大哥对你可是一肚子意见。”四妮子硬着心肠说,她今天铁了心要把话都跟老父亲说明白,人老了,做儿女的不去点醒他们,他们就会越活越糊涂。
占来气得直发抖,他的脸涨得通红,干瘪的腮帮随着剧烈的呼吸一鼓一鼓,让人想到青蛙。这只生气的青蛙用手指着四妮子说:“老子活着不要你们养,死了不要你们葬,要干啥是老子自己的事!老头子我只要不干坏事,天王老子也管不着!我养鸭怎么了?养鸭就丢你们的脸了?”
四妮子用手心拍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激动得唾沫横飞,说:“养鸭?这重活人家四五十岁的人都干不下来,你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要钱不要命啊?”
占来手一挥,大声说:“你给老子滚!老子就要钱不要命!没钱,有命吗?你们一个个孝顺,孝顺,没听见你妈的粗脖子都堵得她喘不过来气吗?你们有谁把我们老头老太的命放心头上?今天我把话放这里,活着不要你们养,死了不要你们葬!老子只要把老太婆送走了,就啥也不怕了。老太婆喘口气都费劲,你们不心疼,我看了心疼。我非得把她的病治好。这又不是啥难治的绝症,就是甲亢弄成的粗脖子,医生都说了,让儿子来签字动个小手术就行……”
四妮子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咬着牙瞪圆眼睛用双手捏紧自己的裤腿边,流着泪说:“爹,咱妈都已经死了一年了……”说完,她走几步一把推开紧闭的鸭棚,指着鸭棚里空荡荡脏兮兮的床铺说:“你看看,哪里有我妈?我妈老早就变成一堆灰了……”
占来哆嗦着嘴唇惊疑地冲鸭棚里瞅了一眼,绝望和愤怒很快代替了惊疑充斥着他的胸腔,还有那锥心的难受,他握紧拳头压制着,两行老泪却执意流了下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很快,泪水在占来的颤抖中如黄河决堤般涌了出来,一丝清凉的鼻涕顺着他的鼻尖往下落。四妮子害怕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流过泪,包括母亲下葬,老人家一声不吭地指挥着几个儿女将老伴的葬礼办得有条有理。他不是亲手将母亲葬下去的吗,怎么转身就忘了呢?四妮子的声音变得冰凉,哀求地解释:“老父,我们也没料到妈突然就没了,三姐原本打算再等等就替妈做手术的……”
占来突然弯腰一把操起地上的粪瓢,劈头盖脸地朝四妮子打去,吼道:“滚!滚!滚!”
粪瓢上残留的粪便溅得四妮子满头满脸,她魂飞魄散,抱着头哀号着转过身撒腿就跑。
占来丢了粪瓢一屁股坐到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四妮子带着一身臭气哭着冲进二哥奎桃家,奎桃吓坏了,连声问她:“咋了?咋了?你这是咋弄的?”四妮子哽咽着声音,恨恨地说:“这老头,他不死我都要被他逼死了!”
奎桃一听,更急了:“你不会是跟老父打架了吧?”四妮子气呼呼地站起来,把事情缘由从头到尾一说,她气恼地说:“老头子真是糊涂了,算我自讨苦吃,我再也不回娘家了。”说完,她扶着腰站起来要走,估计跑的时候闪了腰。奎桃看着这火暴脾气的四妮子,苦着脸摇摇头,冲她的背影说:“你这可不是自讨苦吃哩,连村里人都帮着瞒他,就你机灵,去点醒他!人老了,糊涂点就随他去呗。”说完,他又唤正站在一旁发呆的小庆,说:“送送你四姑。”想想又不放心,说:“你把你四姑送到村头就行了,赶紧回来看着你妈。我去瞅瞅你爷,老头子别气出个好歹,鸭棚那么远的地方,死了都没人知道。”
奎桃走进老父亲的鸭棚里,鸭棚空空的,他伸长脖子朝湖边望去,果然看见占来正坐在湖边的青石板上,鸭子们自由自在地在不远处的湖面嬉戏觅食。奎桃叫了声“老父”,占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又扭过头看着湖边不吭声,奎桃便站在他的身后,讪讪地,不知道怎么开口。
奎桃说:“四妹嘴恶心善,直性子人,你别生气。”
占来不说话。
奎桃说:“她也是不忍心看你一大把年纪还这么劳累。”
占来不说话。
奎桃说:“爹,是我做儿子的没本事。”
占来不说话。
奎桃也不再说话。
占来看着湖水在鸭子来回地游动下荡来荡去,岸边断掉的芦苇叶和不远处的浮尘都跟随着水面荡漾着,占来一下子想起自己年轻那会儿去江南见老太婆的时候,那时候,他不叫“占来”,父母都叫他“来娃子”,老太婆还是“红霞子”,她带他去江边的鹅卵石滩边玩水,他们手牵着手向江心走去,水刚没过膝盖她就再不敢向前去了,于是他们就停在水中央任江水荡漾着各种水草、浮萍叶擦过他们的腿。一只白鹭从江边苇丛近水面的地方飞过,他多想这只白鹭能为他们停留一小会儿啊,那纤细的腿、小巧的脚、翅膀上的羽毛纹路多么令人喜爱,可它却毫无眷恋地飞离,留给他们的只是芦苇尖上一阵清凉的风。
现在,这湖边,经常有白鹭飞过,它们经过他身旁所带动的风儿,他怎么也找不到风来风去的方向。这白鹭,已不是当年的白鹭。这风,也不是当年的风。他再也不是“来娃子”,那颗“来娃子”的心,已经粗糙得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
占来点起一支烟,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气,对二儿子说:“你爷爷奶奶他们,最疼爱我。我曾经也是别人的心头肉,是家中的顶梁柱……咳……每个人到最后,都会孤零零。”占来站起来拿着竹篙,该唤鸭子进棚了,天色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