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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来老汉糊涂了。
村里有人看见他卖完鸭子就往南门跑。
南门,是什么地方?那是县城里的红灯区,聚集着最低等的妓女。她们都是外地人,年龄偏大,身形臃肿,每日靠在路边低矮的出租屋前冲中老年男性们挥着手招揽生意。她们是这个小县城里独特的风景,是卖淫女中收费最低的。据说她们无论三块五块,只要有钱挣,她们不管身份年纪,都会将他们朝自己租住的小屋里引。村里有人说,曾经看到她们拽着一老头,老头说自己没钱,她们便指着老头手里的那条水鲢鱼,说:没钱,这条鱼也可以!
而现在,沉默寡言勤劳又利索的占来老汉,竟然出入那种地方!
消息先是传到远在京城卖水产的奎喜耳朵中的,和奎喜摊位离得不远的同村二毛子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他爹老子可会享受人生了,七十多岁了还去风流……
奎喜愤怒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震得三妮子头皮一沉,三妮子连声否决:“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奎喜简直怒发冲冠:“老头子还要不要我们在村里做人了?你是当老师的,老头子把你培养得学问最高,这事,你不能不管!”
挂了电话后,三妮子和丈夫默默无语。
过了一会儿,丈夫说:“老父恐怕是得了老年痴呆。”
三妮子喃喃地说:“难怪我去了几趟都找不到他人,鸭子卖得差不多了,门天天锁着……”
丈夫叹了口气:“你妈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妈活着,他都不肯出门,说担心妈血压高一个人在家出事……可人,总有一个先后,哪有同年同月去的……”
丈夫看了看三妮子,恍然大悟:“难怪老父陆陆续续地过来要钱,他那存折上的钱,剩不了多少了吧?”
三妮子怯怯地看着丈夫说:“哪里还有钱,后来我见他要的频繁,就把卡上的钱都取了出来,今天五百,明天一千的给他……后来没钱了,我还悄悄贴了不少钱给他,真没想到他的钱是这么个用途……”
丈夫瞥了她一眼,说:“有次老父来,你不在家。他也不开口提钱,我知道他来是要钱的,就瞒着你给了他五百。”
三妮子垂着脑袋不再说话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愧对老父亲,他要钱花,那便给他花,她就从来没有想过他一个老人,怎样才能花掉那么多的钱。
三妮子没料到大哥奎喜这次竟然对父亲的事情这么关心,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去规劝老父,奎喜已经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奎喜风尘仆仆地站在三妮子家客厅,直截了当地说:“我给四妮子和奎桃都说好了,大家都去老父那里!必须要跟老头子把话说清楚,老头子还要不要我们在村里做人了?”
三妮子看着他,担忧地说:“都说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变得跟小孩子一样,得哄。不至于这么劳师兴众的吧?别把咱爹逼出好歹……”
“小孩子?小孩子知道往那种地方跑吗?你是吃国家饭的人,我比不得你,我还得在村里头做人!”奎喜没好气地说。
三妮子沉默片刻,说:“跟爹说说也行,但你们别吭声,让我跟他慢慢说。”
奎喜这才觉得口干舌燥,他走到茶几旁,也不管是谁的杯子,端起来就喝。三妮子皱了皱眉,问他:“四妹怎么说的?”
奎喜抹了抹嘴:“四妮子可是一肚子委屈,说自己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被老父亲拿粪瓢打。”
三妮子没好气地说:“活该!让她自作主张!”她看了看钟,对奎喜说:“你妹夫不在家,我也没工夫上街去买菜,就不留你吃饭了,我们一道去爹家看看吧。”
两人来到马路上等了几分钟便有公交车过来,三妮子上了车便蹙着眉头看着车窗外面,奎喜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数落着对老父亲的不满,三妮子也不跟他反驳,装作没听到。
天可真热,走进村口,三妮站到丁字路口的大槐树下歇口气,阳光从槐树叶间洒在三妮子的身上,跑了半天的太阳或许跟她一样累了,突然没了先前的烈劲,耷拉着头慢慢地躲进云层。三妮子从树叶缝间看见那些薄薄的白云红着脸,含羞地在天空飘游。
经过老二奎桃家,小庆正端着盆出来倒水,看见他们喊了声“大伯、三姑”,三妮子过去拉住小庆的手,摸到小庆掌心的厚茧,心里一酸,从包里的钱夹中拿出三百块塞到小庆手里:“拿着,去镇上给自己买点护肤品。”
小庆低声说:“谢谢三姑。”
奎喜站得远远的,朝自己家的方向看过去。
小庆告诉他们:“我爸和四姑在爷爷小屋那边。”
三妮子和奎喜朝占来小屋走去,小庆在他们背后喊:“三姑,你们中午和爷爷来我家吃饭。”
三妮子他们刚走到占来小屋的院门口就碰上了四妮子和奎桃,四妮子看见他们,皱着眉头说:“老头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从早上出门到现在就没回来。鸭棚的鸭子也都卖光了,我听村头人说他连鸭蛋都带到街上卖得一个不剩……”
奎桃说:“先去我家吃饭吧,还不知道爹什么时候回来。”
老大奎喜说:“我还没进家门呢,我就不去了,我先回家一趟。”
三妮子见奎喜走了,就对四妮子和奎桃说:“老大这次真积极。我估计咱那黑脸嫂子肯定又得把脾气发到爹身上。要不是为了爹的事,老大也不能这个时候回来,搭进去来回路费钱。”
奎桃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
三妮子又说:“我待会儿去吃饭,你们先回去帮帮小庆,她还是个孩子,也真苦了她。”
三妮子走进占来老汉的院子,她走到那棵杏树下仰起头看着它。记得小时候,他们要从这里搬到新建好的三间大瓦房时,她最舍不得的就是这棵杏树了。后来,老祖屋倒了,可这杏树还在。再后来,她离开家去读师范,四妹出嫁,那三间大瓦房也让出来给大哥结婚。爹娘又重新建了三间红砖房,住不到几年也腾出来让给二哥结婚了。老父亲带着母亲回祖基这里重新修了间小屋。他们转了一圈,还是转回来了。现在,母亲已过世,老父亲在不久的将来也将会不在,只有这棵老杏树在……这院子太小了,这并不十分高大的杏树就遮住了整个院子。每年春天,它都会挂满粉白色的花朵,她以前从未关心过它的花朵美不美,只关心它能不能多结些杏子。这样,让他们四个兄弟姐妹在解馋的同时,还有多余的杏,能够让她的母亲多做几瓶杏酱塞进她的箱子里,让她带到学校吃……
这棵杏树依旧称职,抬头便可看到满树沉甸甸的青杏。三妮子想,少了她小时候那日日灼热的目光追逐,它会不会落寞?三妮子拿起靠在屋边的一根竹竿,敲下几颗外表周正的青杏,拿手擦了擦,张开嘴凑近咬了一口,舌尖上立刻翻滚出熟悉的味道,那酸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