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平常一样,小个子一开口,我们就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时候,老爷爷好像噎住了什么东西,立刻就断气了。
老爷爷的丧事办得非常潦草,因为除了小个子之外,谁都觉得没有希望了,好像世界末日马上就会到来。
十天的哀悼期过去之后,为是否应该继续保存铁匣子,我们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小个子的话突然变得多了起来。他每次都有很积极的发言。他坚决主张保留铁匣子,因为那是祖先留下的宝物。我们猜想,他的“坚决”多半是因为他为老爷爷的死感觉非常内疚。可是同时,小个子又说,老爷爷可以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了,我们不必过于悲伤,更不要失去信心和希望。他说我们今后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他说“向前看”才是正确的生活态度。
2.12
今天打字员到我们办公室来宣布她将在周末举行婚礼。“我邀请你们所有人去参加。”她兴奋地说。
同事们都客气地回应说“一定去”。而处长更显出了领导的风范,他说:“结婚是大喜事,要办得既不铺张浪费,又热闹体面。”
“是大事,可不一定是喜事。”我调侃着说。
同事们又都笑了。而坐我对面的同事还特意指着我对打字员说:“吃醋了!”
打字员的脸立刻红了。她在离开前瞪了我的那位同事一眼。
处长将打字员送走后刚回到办公室,同事们就议论开了。
“处长,我们什么时候还有法律考试啊?!”
“这次能不能少凑一点钱啊。”
“现在物价这么飞涨,我们怎么能应付得过来啊。”
“每人五块怎么样?”
“五块都多了。”
“我没有时间去参加婚礼。”
“我也没有时间去。”
“你们不要废话了。结婚是大喜事。我们办公室每人凑十块。”处长不耐烦地说,“去不去参加婚礼是你们自己的事,钱要马上交来。”
处长将我们乱七八糟扔到他办公桌上的钱装进了一个信封。然后,他马上去秘书处将这份礼金交给了打字员。他回来之后告诉我们,他顺便去其他办公室打听了一下,每人十块钱是最低的标准。“你们差点让我丢尽面子。”他用半带责备的口气说。然后,他又告诉我们,春节以后还会有法律考试。“总共要考十几次呢。”处长说,“想想你们还会得多少奖金。”
2.13
我曾经无数次开始自己的日记,又无数次中断。是无聊至极的生活让我无数次中断了自己的日记。有时候连续好几个星期,生活中都没有任何值得记录的内容,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简单重复。这样,日子就变成了简单的数字,它们与自然数之间存在着一种对应关系。这样,我的日记就可以变成运用数学归纳法对“生活单调性”的一种证明。这样,其实只要写三篇日记(对应着数学归纳法的那三个步骤),这种证明就足以完成了。
无聊至极的生活否定了我的日记,而我又总是用重新的开始否定了这种否定。这是生活中的“螺旋式上升”吗?我们的伟大导师对辩证法的这种形象描述一直让我费解,因为我不相信“上升”可以没有极限。
这一次重新开始已经一个多月了,我的日记还没有遭受生活单调性的致命打击,还没有将要中断的迹象。我为此暗暗地得意。当然,这一次我有很高的目标:我发誓要坚持一年。这是我从来没有达到过的目标。我必须小心翼翼。我要走的路还很长。生活是我的劲敌。我希望自己有足够的韧性,能够扛住它极度的无聊。
环境还是如此,日子还是如此。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自己必须调整自己的位置。首先,我不能再被动地忍受环境和日子的奴役,我必须主动出击。其次,我必须认识到我的日记不仅是我对生活的被动记录,还是我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或者更冲动一点说,我的日记是我对生活的干预,是我关于生活的证词。我不是要借助日记来躲避生活,我是要借助日记来进入生活、选择生活。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才可能坚持下去。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行动者。但是这一次,我知道我在行动。
2.14
父亲连续好几天没有去赌博。吃过晚饭,他就坐到沙发上,沉默地面对着电视机。我肯定他只是面对着电视机,而没有在“看”电视,因为不管谁在任何时候更换频道,他都没有丝毫的抱怨。他在母亲将电视关掉之后,还会在电视机前坐一阵,然后才上床睡觉。他还是起得很晚,就跟他晚上去赌博的那些日子差不多。不过,这几天起床之后,他总是陪外婆一起去菜场。菜由外婆挑,价由外婆还,他只负责提菜篮子。从菜场回来以后,他就斜躺在沙发上,拿起一张报纸,心不在焉地翻动着。外婆今天中午悄悄地对我说:“我看他有心事。”
父亲已经习惯了我与他的矛盾和隔膜。我们的关系不会引发他的心事。他也已经习惯了赌场上的输赢,它们也不会引发他的心事。我估计他的心事与即将到来的春节有关。这是父亲被开除公职之后的第一个春节。这是他第一次要背负着羞辱去经历一年之中最喜气洋洋的节日。
事实上,他每天都有心事,因为他每天都要出入我们居住的大院。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从前的同事或者同事的家属。迎面碰上的时候,他们中间有的人还会客气地对他点头微笑,但是更多的人(包括从前那些对他过分热情的下属)都已经不再理睬他了。不理睬当然是对他的羞辱,可是谁又能说那种客气的微笑不也是一种嘲笑,一种更狠毒的羞辱呢?!我注意到父亲现在对微笑有很深的恐惧。也许他应当整天都闷在家里,不让外人看到,但是,这样的选择也很快会被人注意,成为不胫而走的谈资。“我们应该搬家。”父亲有一天这么说。
可是,我们可以搬到哪里去?母亲绝对不会答应搬去她单位的宿舍。那会引起她不能忍受的议论。那么,搬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去吧。也就是说,可以考虑去买现在刚刚兴起的商品房。可是那需要一大笔钱。父母在体制内工作了一辈子,他们全部的积蓄可能只够买下一间不太大的厕所。
突然,我好像看清了父亲赌博的动机。他可能不是为了获得刺激才去赌博。他可能是希望出现奇迹。他需要钱。他需要搬出让他蒙受羞辱的大院。
2.15
上班不久,人事处就送来了紧急通知。通知要求全体机关工作人员马上到办公楼前集合,准备前往火葬场。任何人不得请假和缺席。
处长把我们赶出办公室之后,自己也紧跟着下来。机关的客车已经全部开到了办公楼的前面。我们办公室的人被分配坐最后的那辆小巴。
“谁死了?”坐我对面的那位同事回头问处长。
“我怎么知道?!”处长说,“我跟你们一样,也刚见到通知。”
车队在朝火葬场方向开去之前绕市区转了很久,据说是要从死者生前住过的所有地方经过。同事们对车队经过的地方并不在意。他们谈论起了昨天分发的烟和酒。他们抱怨说,那种烟的质量非常差,酒也好像是冒牌货等等。
下了车以后,我们才知道死者是机关办公厅主任的母亲。同事们都说从来没有见过那位母亲,而我甚至连那位上升不久的主任长得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这没有关系。我们是被拖来为死者送行的。死者是谁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是因为火葬场的礼堂太小还是因为来的人太多,我们办公室的人只有处长有幸站到了礼堂的里面。我和同事们挤在门口观望了一阵无聊的追悼仪式。我总算知道新办公厅主任长什么样子了。他对母亲的追忆又臭又长,充满了陈词滥调。我们没有听完就走开了。我们站到了停车场旁边的那条小路上。
“我想不通人烧完之后怎么就剩下了那么一小盒。”一位同事说。
“你以为会把骨灰全都给你吗?”坐我对面的同事有点得意地说,“他们只是意思意思,铲一小把给你。这我可知道。”
“你看见过骨灰吗?”我问。
“当然了。”坐我对面的同事说。
另外的几位同事也都说看见过。
“它真是‘灰’吗?”我问。
“怎么说呢?!”我的同事想了想,说,“有点像是破碎的珊瑚,就说是‘珊瑚碎片’吧。”
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珊瑚碎片……那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象不出来。我们充满思想和欲望的身体怎么会变成那样一种形态?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自己将来也会变成那种样子的。所有人都会变成那种样子的。
“人”只是我们的“名”,“珊瑚碎片”才是我们的“实”。“人”只是我们的现在,“珊瑚碎片”才是我们的未来。
2.16
睡一觉起来,天气就变坏了。我的房间里很暗、很潮、很冷。
外婆昨天好像整晚都没有睡好。我能够听见她不停的叹息声。凌晨的时候,我听见母亲进到了她的房间。她想安慰她,结果她却被安慰得抽泣了起来。
也许我不应该说起去火葬场的事?!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说起了这件事。最后,我甚至还提到了“珊瑚碎片”。母亲在我的脚面上用力踩了一下。我瞥了她一眼。她瞥了外婆一眼。
早上起来之后,我注意到外婆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我走到她身旁,关切地问她昨天是不是没有睡好。
“我好担心啊。”她说。
“担心什么?”
“担心你外公。”
“我看他在医院里挺好的。”
“你没有看见他最近的样子。”
“……”
“我担心他过不了这个年关。”
“……”
“最近死了那么多人。”
“……”
“天气这样突然变冷,就很容易死人。”
“……”
“他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我没有安慰她。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对我来说,今天还没有到来。我仍然停留在昨天由“珊瑚碎片”引发的坏情绪里。
2.17
今天意外地接到了K的信。他告诉我,尽管他的新婚妻子不肯离开北京,他自己今年还是像平常一样,要回老家过春节。
K是我大学时代唯一的朋友。他乘坐的火车必定要从我们这里经过。他每次经过,我们都在站台上有短暂的见面。他并没有在这封信里提出想与我见面,不过,他告诉了我他离开北京的时间。我算了一下,他乘坐的火车正好是一小时后从这里经过。我决定去车站,给他一个惊喜。
火车晚点了三十分钟。我没有感觉奇怪。我知道最近的铁路运输非常混乱。报纸上已经连续报道过三起火车相撞的事故。
K正在站台上散步。他先看到了我。他说他正好想到了我。
我看出他情绪低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他现在很茫然,整天都无所事事,看不到自己的前途。这跟我的情况不是非常相似吗?我心想。“这是一个不适合年轻人生长的国家。”K严肃地说,“我现在只想离开。”
“你应该离开。”我说。K有很强的学术背景,我知道他一直想去美国发展。
“可是她不想去。”K说。
“为什么?”我问。
“她说那里会有歧视。”K说。
“这里也有歧视啊,”我说,“对年轻人的歧视。”
“她可能感觉不到吧。”K说,“所以,我真的很茫然。”
其实,我对K突然结婚的消息一直都感到费解。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他在不久前的一封信里突然告诉我那个消息。我问他为什么会突然结婚。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生活太无聊了吧。”他说。他以为结婚可以冲淡无聊的感觉。“可是,我现在觉得更加无聊了。”K在我们分手的时候沮丧地说。
2.18
父亲的心事越来越重。他包揽了越来越多的家务,好像是想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他根本就无法平静下来。母亲对他做的家务有许多的抱怨,她抱怨他晾晒衣服的方法不科学或者他没有将碗的底部洗干净等等。父亲从不顶撞,也从不改进。他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世界。
今天一大早,父亲就进到了我的房间里。他在我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他打量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才慢吞吞地问:“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帮我去退一张火车票。”
“什么火车票?”
“我昨天晚上刚买的火车票。”
“你买火车票干什么?”
“我想回老家去过春节。”
“为什么?”
“我害怕。”
“怕什么?”
父亲迟疑了一下,说:“客人,我怕客人。”
“今年春节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客人。”我说,“这你应该能够想到。”
父亲迟疑了更长一段时间后说:“我怕的其实就是这一点。”
我看了他一眼。突然,我对他有了一点同情的感觉。“你昨天晚上买了票,现在你又想把这张票退掉……”我说。
“其实刚一买到票,我就后悔了。”
“为什么后悔?”
“老家不也一样吗?!我能躲到哪里去呢?!”
“是啊,”我伸了一个懒腰,接着说,“我们谁也躲不了。”
“所以,我想把票退掉。”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退?”
“我害怕。”
“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怕我自己。”
我看着他,等着他将话说完。
“我怕我自己会又一次改变主意。”父亲说。
2.19
从分猪肉的那天起,同事们已经不再能够静下心来聊天、喝茶或者读报了。他们每天都在议论前一天分发的春节物资,每天都在等待着新的春节物资的分发。除了机关里统一的分发之外,每个办公室还有自己特别的货源。办公室之间的竞争日趋激烈。我们的处长多次亲自外出采购。他找特殊关系买到的干鱿鱼最受同事们的欢迎。
今天下午处长外出采购回来的时候,同事们都已经离开了。我想趁机与他谈一下我退职的事。“我的报告你看过吗?”没等他坐下,我就急不可耐地问。
“报告?”处长做出很惊讶的样子问,“什么报告?”
“我的退职报告。”我说。
他好像想起来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正要跟你谈这个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