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了。考试了。考试了。”今天处长大声嚷嚷着走进办公室。他从他的黑色公文包里掏出一叠印好的试卷,发给我们每个人一张。然后,他又从只有他能打开的保险柜里取出一叠小书,发给我们每个人一本。“开卷考试。答案全在书上。但是,一定要独立完成,不能互相讨论。”他认真地说,“赶快做,十一点钟交卷。”
办公室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又考什么?”
“怎么不早打招呼?!”
“早知道我今天就请病假了。”
“怎么又是考法律?!”
“上次不是考过了吗?”
“又是一个系列的考试。”
“总共要考几次啊?”
“谁知道呢?!”
“我老婆的单位也在考。全国都在考。”
“所有的国家干部都要通过这个考试。”
“这次考试有没有报酬啊?”
“没有报酬谁会给它考!”
处长已经开始在小书上找答案了。“参加考试的每个人发奖金十块!”他郑重其事地宣布完之后,又批评同事们不应该总是“朝钱看”。
我走到处长跟前,想将试卷退还给他。“我不参加考试,”我说,“我不朝钱看。”
“这可不行。”处长将试卷又塞回到我手里。“办公室只要有一个人缺席,我们大家就都得不到奖金了。”他说。
“那你安排一个人替我抄一份吧,”我坚持说,“我的奖金归他。”
“那怎么行,”处长说,“那叫作弊。”他有点不耐烦了。“大家都已经开始了。”他接着说,“你也赶快去做吧。”
我看到大家都已经围在了坐我对面的那位同事的身旁。他是应付考试的高手。我也挤了过去。
只有处长始终没有凑到我们这一边来。他不想“作弊”。
最后是机关人事处统一评卷。下午下班前,成绩就下来了。我们围在一起的那一堆人都得了满分,而处长比我们少得了十五分,他抱怨说有一个题目的答案他在书上怎么也找不到,只好自我发挥。
当然,成绩的差异对报酬并没有影响。所有人都得到了同样的奖金。
2.7
我将考试得来的奖金视为“不义”之财,今天下班之后,马上去书店将它(也就是将这种“物质”)全部兑换成了“精神”。书籍总是我最迫切的需求,也是我永远满足不了的需求。从少年时代开始,这种需求就成了我与社会发生关系的动力。现在,焦虑压抑了我的求知欲,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很少能够静下心来读完一本哪怕是很薄的书了。尽管如此,书籍仍然是生活给我的最大安慰。走出书店的时候,我甚至有点庆幸无聊的办公室里不时会有这种无聊的考试。
其实,我们的工资也是不义之财,因为我们的劳动不仅毫无意义,还是对资源的浪费,对发展的阻碍。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这些“国家干部”的劳动本身就是犯罪。而因为这犯罪领取报酬就更应该罪加一等。这个体制的错可能就是由所有效力于这个体制的个人的错整合而成的。
在这种体制中,政治是根本,权力是实体,而法律只是一个名义,只是一件外衣,甚至只是一件“皇帝的新装”(注意,这又涉及到了“名”与“实”的关系)。法律考试的目的不是为了普及法律知识,而是为了“不义之财”的分配。许多人都会因为这种走形式的考试获得经济上的实惠。这种体制的运作就好像是有组织的犯罪。我为自己的卷入而内疚。我不想自己永远怀着这种内疚生活下去。
2.8
今天上午,一个中学同学来办公室找我。我们有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我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不过,我隐隐约约还记得他的样子:他好像还是老样子。(这里又出现了值得注意的“名”与“实”的关系!)
他来告诉我,春节期间,他们将要组织一个中学同学的聚会,他希望我也能够参加。
我对那种浅薄的聚会没有任何兴趣。面对一堆从前的熟人,首先说几句没有意义的客套话或者调皮话,接着遮遮掩掩地介绍一下自己目前的境况,最后嘻嘻哈哈地祝福分手。去你的吧,我心想,我不想用那种浅薄的方式去触动自己的过去。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躲着大家,”我的中学同学说,“大家都很想见到你。”
他的话对我的回答没有任何影响。“春节期间我不会在这里。”我回答说,“我怕热闹,我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去过节。”
这是不是在撒谎?我其实还没有考虑过在哪里过春节。我讨厌没完没了的饭局,我讨厌川流不息的拜访……我每年都想逃离,可又从来都没有逃离。“春节期间我不会在这里”,这是我恒真的愿望,但是到目前为止,它却仍然只是一个“愿望”。
这个春节我估计自己哪里也不会去,因为我已经决定在春节前后离开我已经无法忍受的体制,“遗弃”我受骗和骗人的工作。对我来说,这将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春节。
“你不能来参加,大家都会觉得遗憾。”我的中学同学说。
我自己一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
2.9
最近的新闻管制突然有了一点宽松的迹象。报纸上偶尔会暴露一下社会的阴暗面,报道一些从前绝对不允许报道的暴力事件,比如小儿子强奸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接着母亲怂恿大儿子砍死了自己的弟弟;又比如一对父母羞于女儿的行为不检,合谋将她勒死;还有,一个男人帮助与他相好的屠宰场女工肢解了自己的妻子……这些暴力事件极大地活跃了办公室的气氛。最早读到报道的人会情不自禁地大声朗读起来,听得大家心潮澎湃。然后,就如何处理这一些事件,同事们立刻议论纷纷。甚至忙得不可开交的处长也不想错过了这种议论。
如果事件太离奇了,同事们会怀疑那是报纸的“营销策略”,是用来招徕读者的瞎编乱造。但是,混乱的世界里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我甚至想象过比上面那些更荒诞的事件,比如一个母亲将自己疼爱的儿子杀了,就因为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混乱是没有边界的。混乱的世界不相信“不可能”。那么,就让我们相信所有的荒诞吧!
对事件发生的原因,同事们提出了各种离奇的见解;对事件的处理,同事们也提出了各种特别的方案。这些见解和方案听起来比事件本身还要荒诞。我不得不惊叹这种民间的想象力,它是无法通过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来得到的。它令哲学教授和业余哲学家都望尘莫及。
2.10
今天每人可以分到二十公斤新鲜的猪肉,办公室里又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下午上班的时候,猪肉已经堆放在了办公室的正中间。处长提着杆秤,兴奋地站在肉堆旁。“春节快到了,每天都会有东西分。”他说,“大家不要忘了,总是要带一个空口袋来上班。”
同事们都蹲下去,开始认真地挑选摊摆在地上的猪肉。
处长不耐烦地将秤盘在地面上敲了几下。“不要挑。不要挑。”他说,“全都是最好的肉。”
过秤之后的肉并不正好是二十公斤。按照机关的规定,多的部分按市价的一半出钱,少的部分则按市价补贴。“公家绝不会让个人吃亏的。”处长认真地说。
同事们用旧报纸将称好的猪肉包好,堆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他们看上去都心满意足,同时却还是有这样那样的抱怨,比如一位同事又抱怨说分物资不如直接分“通货”,而坐我对面的那位同事又在抱怨他没有办法将这一大包猪肉带回家。
“往自行车后座上一搭就回去了,”处长说,“就像你平时骑车带儿子一样。”
“可我儿子是一块整的,”我的同事说,“这他妈的是散的。掉了一块,我不就亏了吗?”
他的话逗笑了其他的同事。
像平时一样,处长总是先人后己。他要了最后剩下的那几块猪肉。他仍然认真地将它们过了秤,好像唯恐占了公家的便宜。接着,他又提醒大家不要将肉包得太严实了,因为室内的气温并不低。他还说如果手头没有特别重要的工作,今天可以提早下班。
2.11
清早刚醒来,一个“铁匣子”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拼命地守护着它,守了整整的一天。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悄悄地将它打开。我看到了铁匣子里面装着的那四件“宝物”。我激动不已,又完成了一次神奇的写作。
铁匣子
老爷爷病得快死了。如果他没有病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到他的房间里去,去听他重复那个他重复了无数遍的战争故事。这是我们这个部落的孩子们法定的“学习”。谁都不能缺席,连小个子也不例外。那天晚上,小个子又偷偷跑到后山上看磷火去了。他吓得颤惊惊地回来的时候,老爷爷的故事刚刚讲完。我们都以为老爷爷会放过他。没想到,他严厉地瞪了他一眼,立刻宣布了对他的处罚。他罚小个子一夜不许睡觉。
故事的有些细节倒是百听不厌,比如那些敌人的穿着和长相。老爷爷总是将敌人的穿着和长相描述得非常离奇,离奇得让我们根本就无法想象。还有就是故事的结尾。那是根本就不需要我们去想象的结尾。我们肯定是战争的胜利者。我们的胜利不是因为我们有超过敌人的智慧和军事实力,而是因为我们有铁匣子,更准确地说是有铁匣子里面的宝物。那些宝物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一位祖先发明的。那时候,我们的敌人还完全没有开化,还不知道“发明”是什么意思。
“只要保住了这个铁匣子,我们就可以保住我们的江山,我们就战无不胜。”老爷爷说。他总是用这句话来结束他重复了无数遍的战争故事。
真的,故事里有好几次,敌人把我们的房子全烧光了,把我们的银子全抢走了,把我们的书籍全销毁了,把我们的女人全糟蹋了……我们这个部落却并没有因此而被消灭。我们又建起了很多房子,我们又找到了很多银子,我们又培养出了很多写书的人,我们的女人又开始使劲地生孩子……
故事的结尾总是这样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接下来是提问的阶段。我们必须向老爷爷提问,这是对我们“学习”态度的检验。老爷爷对我们提问的内容没有限制。他鼓励我们畅所欲言,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老爷爷,敌人为什么不抢走我们的铁匣子呢?”
“他们不知道我们有这样的宝物。”老爷爷回答说,“他们不知道我们有这样的铁匣子。”
“老爷爷,如果敌人抢走了我们的铁匣子,他们会不会也变得战无不胜呢?”
“铁匣子只会保佑我们自己。”老爷爷回答说,“这就是它的特色。”
“老爷爷,敌人到底抢走过我们多少银子?”
“老爷爷,后来那些写书的人怎么能够重写出从前的那些书呢?”
“老爷爷,敌人是怎样糟蹋我们的女人的呢?”
“老爷爷,敌人的武器为什么总是比我们的厉害?”
“老爷爷,我们为什么不去发明更厉害的武器?”
“老爷爷,为什么每次来的敌人都穿同样的衣服,都长一个样子?”
“老爷爷,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向敌人学习呢?”
……我们就这样问个没完。
“老爷爷,铁匣子里面到底装着什么?”最后总有人要问。
“宝物。”老爷爷肯定地回答说,“无价的宝物。”
“它是什么样子呢?你看到过吗?”最后大家会一起问。
这是最让老爷爷头痛和心痛的问题。他痛苦地低下了头。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铁匣子里的宝物。他不断重复的这个战争故事也是他做小孩子的时候每天晚上在他老爷爷的房间里听来的。那时候,他们也提各种各样的问题。问到最后这个问题,他的老爷爷也痛苦地低下了头。
“老爷爷,你真的不知道宝物是什么样子吗?”大家都着急地问。
“不知道。”老爷爷回答说。从前,他的老爷爷也回答说不知道。
只有小个子是例外:他每次听得好像都非常认真,但是他从来不提问题。大家提问的时候,他痴痴地抬头望着被油烟熏黑的屋梁。老爷爷也不指望他提什么问题。他生下来就跟大家不一样。他的想法稀奇古怪,他的语言扑朔迷离。只要他一开口说话,我们就忍不住要大笑起来。
现在,老爷爷病得快死了,我们就不必每天晚上去他的房间里了。天黑以后,我们可以去稻田边抓青蛙,或者躺在晾谷坪里,数着夜空中的星星。而小个子还是经常独自到后山上去看磷火。我们差不多忘掉了保佑我们的铁匣子。
我们不知道老爷爷却还是天天惦着它。他很想打破祖宗的规矩,在临死之前看一眼铁匣子里面到底装着什么样的宝物。一直守护在老爷爷身边的先富叔叔也极力赞同他这种革命性的想法。“你是最高的权威,谁也不敢反对你。”他每天都在老爷爷的病床旁怂恿说,“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那一天,老爷爷终于点了点头。
于是,一次极隆重的仪式很快准备就绪了。到斋月的最后一天傍晚,老爷爷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爬到了那张象征着他的最高权威的椅子上(那当然也是他平常讲故事的时候就坐的地方)。我们在椅子周围按严格的顺序排好队形。我们谁也没注意到小个子的缺席,尽管他本应该排在队列中比较靠前的位置。
老爷爷将头微微抬起,示意先富叔叔去将铁匣子取过来。
先富叔叔迈着庄严的步子,神气十足地走了出去。
可是,我们等了很久,才听到外面传来的熙熙攘攘的声音。不一会,先富叔叔冲了进来。他左手揪着小个子的耳朵,右手端着已经打开的铁匣子。“这小子已经抢先将铁匣子打开过了。”他怒气冲冲地说着,将打开的铁匣子伸到了老爷爷的跟前。
老爷爷微微俯下身子,朝铁匣子里面看了一眼。他的脸上显出了极度憎恶的表情。他紧闭着双眼,将头扭向了一边。
过了很久,老爷爷才终于缓过气来。他转过脸,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浑身颤抖的小个子。“宝物呢?”他恳切地问,“你将宝物弄到哪里去了?”他眼前的铁匣子里面只有四具小动物的骷髅。
“我看到的就是这些。”小个子理直气壮地说,“我什么都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