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跟时间对话。而业余哲学家更是想进入时间,甚至成为时间。这是人最疯狂的野心。像所有人一样,业余哲学家也是短暂的幻影,是写在时间的水面上的符号。而与时间的对话却是生生不息的流动。一代接着一代,人类用死亡来雕琢历史。与时间的对话甚至超越历史,它是真、善、美的载体。业余哲学家的严肃是对世界的微笑。那种最疯狂的野心显露出时间的神秘。
但是,体制妨碍对话,混乱也妨碍对话。体制窒息了怀疑和自由,而混乱则将对话搅扰成噪音。谁能够超越体制,能够不去寻找另一种体制的庇护,而是在对话中逼近生命诗意的终极?
业余哲学家是这样的人。他是时间的倾听者。时间是他的倾听者。他的沉思呈现时间的语法、时间的欲望甚至时间的沉默。而时间的记忆里铭刻着他所有的骚动。
“所以,”韦之有一天对我说,“你就是业余哲学家。”
1.17
今天终于收到了Z的信。但是,我已经被等待的焦虑耗尽了,我竟没有丝毫的激动。
我不安地抚摸着精致的信封。信的厚度超过了我的期待,我有点犹豫。我不想读很厚的信。我恐惧很重的情感和很重的语言。我将信放进了抽屉里。这是我一直在等待的信,但是,在收到它的时候,我却不想读它了。我的理由很荒诞:我不想读厚度超过了我的期待的信。
事实上,假如Z的这封信写得不是这样“厚”,我同样会感到不安。我会用相反的理由将它扔进抽屉,推迟我的阅读。也就是说,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马上读这封等待已久的信。
我们这种靠邮票来传递的“表演”马上就要结束了。借用维特根斯坦后期的哲学概念,这种“表演”应该称为是“语言游戏”。这是最大众的游戏。
下午刚上班不久,机关办公室主任又在过道里嚷嚷着要大家“马上”去楼下的大厅里领取东西。同事们马上放下手里的报纸,兴高采烈地冲到大厅里去排队。这次分发的是两公斤一袋的洗衣粉,每人六袋。我领取的六袋中有两袋破了,洗衣粉漏撒在办公室的地面上。处长回来的时候,提着他那六袋洗衣粉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很不满意地看着办公室的地面。这时候,他左手里的一袋也破了。“处长,你怎么也漏了。”我们最老的同事说。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下午我们不干别的了,搞卫生吧。”处长说,“看看乱成什么样子了。”
“处长,可不能乱搞啊。”另一位同事说。
又是一阵哄笑。
我想,假如不搞卫生的话,下午我们其实也没有别的什么可干。
1.18
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没有从塞得满满的书架里抽出任何一本书来读。我的手还是经常接触到那些书,但那只是清理:拂去它们身上的灰尘或者调整它们彼此间的位置。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翻开过任何一本书了。阅读突然变成了一件有点困难的事情。我的注意力突然变得有点难以集中。这是短期还是长期的症状?!我极度地恐慌。我盼望着它的逆转。
这也许是我为什么要坚持写作的原因吧。在写作之中,我的注意力会高度集中。我能够被写作的冲动胁迫着走向一个自己想走近的目的地。当然,我偶尔也会迷失方向,误入歧途,在文本中留下肤浅的漏洞和差错。但是,在修改的时候我很容易发现这些迷失。
我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我心理的这种状态(或者说这种病态)。我的紊乱与矛盾已经不是秘密,如果再加上注意力无法集中,就不会再有人将我当成正常的人了。
其实,在别人的眼里,我从来就不正常,我并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关键是现在的这种状况让我自己极度地恐慌。我不知道它的下一步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它的最后一步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我已经开始退化了。紧张而又沉重的思考已经将我耗尽。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偏离“正常”的位置。这有可能是不可逆转的偏离。
但是,我还能写作,还在写作,还要写作。写作可以使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得到短暂的满足。它是我不可或缺的生理需求。写作也能够带给我“升华”的体验,让我发现时间、进入时间、成为时间。
1.19
那天在韦之那里遇见的女画家名叫易路。韦之的艺术家朋友们将这名字颠倒过来,叫她“露易丝”。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浪漫的名字。
她的憔悴掩盖了她真实的年龄。她还不到二十一岁。不过,她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的母亲。韦之几天前告诉我,那个孩子的父亲是她从前的美术启蒙老师。
今天中午,我在百货大楼门口遇见了韦之和露易丝。我相信我的朋友一定是爱上了这位年轻的母亲和画家。我的朋友很容易被坎坷的经历引诱。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那种“博爱”叫做“怜爱”。他“怜爱”经历坎坷的女人。这一点与我正好相反。我喜欢单纯,像白纸一样的单纯。
韦之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业余哲学家又发现了什么新的范畴?”他玩笑着问。
“无聊。”我不假思索地说。我的意思是他的玩笑很“无聊”。
韦之误读了我。他点了点头,用赞赏的口气说:“‘无聊’的确是一个值得思考的范畴。”
露易丝看了他一眼。她显然意识到了韦之对我的误读。
“你们接着聊吧。”我说着,朝百货大楼里面走去。
“我们也觉得很‘无聊’。”韦之在我身后喊了一句。
我走进了百货大楼。这是怎么回事?!在见到韦之和露易丝之前,我并没有走进百货大楼的打算。那么,我刚才有什么打算?我为什么会出现在百货大楼的门口?我为什么会在街上行走?我想去哪里?我一边质疑自己的行为,一边继续往里面走。然后,我上到了二层,上到了三层,最后又上到了顶层。我什么也不想买,什么也不想看,我只是不停地走着,无聊地走着。
我走出百货大楼的时候,韦之和露易丝已经没有站在那里闲聊或者“无聊”了。我想起了刚才的误读。我觉得它其实很有意思。韦之说得对,“无聊”的确是一个值得思考的范畴。
1.20
昨天深夜又做了那同样的梦。我又梦见了那一片寂静的森林。在那里,每走几步就伫立着一个女性的裸体。那些裸体都很僵硬,而且都没有头。我看见第一个裸体就已经感到惊慌失措了,但是我的脚步却并没有停下来。我不顾一切地去走,只想尽快摆脱那恐怖的纠缠。可是,那些裸体也在不断伸延,好像已经伸延到了森林的深处。我这才意识到逃避不是正确的选择。于是,我停下来,走近身边的裸体。我猥亵地笑了一下,然后将脸贴到裸体冰凉的乳沟里。我突然想到了那裸体从前的生活。我好像感到了它在那种生活中的体温。我嫉妒地哭了。我伸出手来抱住了它。我的指尖在它的脊椎上滑动。突然,我感到了一阵“自然”的畅快,一股暖流从我的裤裆里渗透出来……我睁开眼睛,伸手摸了一下自己黏糊糊的底裤。
最近一个月以来,我频繁地做那同样的梦。梦醒之后,我觉得精疲力竭,心灰意冷。
晚上韦之过来的时候,我向他谈起了自己的梦。他除了开同样的玩笑之外,不能给我任何的帮助。他说在他自己的梦里,他看到的裸体都是有头的,而且都是能够发出叫喊声的。他还说他的畅快都是“人为”的。
我不是一个享乐主义者。我与伊壁鸠鲁和道家都相距甚远。我对性一直充满了恐惧。我总是将性与生育连在一起。我不愿意做父亲。我恐惧做父亲。我不想给自己提供蔑视自己的理由和机会。
1.21
对我来说,胡思乱想是在办公室里消磨时间的最好方式。当然如果电话铃响了,胡思乱想就有可能被打断。我的同事们都喜欢和善于在电话里闲聊。我不喜欢也不善于。所以有时候,韦之的电话会让我觉得有点尴尬。不过,我一直有一个古怪的想法,想有一天能够接到一个陌生人为私事打来的电话。我也许会在电话里与那个陌生人闲聊。我已经厌倦了熟悉的面孔和声音。我尤其厌倦了与血缘有关的面孔和声音。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愿意自己的胡思乱想被熟悉的面孔和声音打断。
胡思乱想跟回忆不同。回忆是生活刹那间在别处的再现,而胡思乱想则是一系列无法兑现的计划,或者是大脑自身的磨炼。别人可能认为这种磨炼对大脑有害。我不这样看。我认为不断地产生新想法,又不断地抛弃新想法,是生命力的标志。但是,胡思乱想经常也让我有自己终将一事无成的焦虑。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犹豫。我不切实际。我优柔寡断又霸道专横。我在极度的孤独中胡思乱想。我将因为胡思乱想而一事无成。
但是,人为什么一定要做成什么事?形形色色的成就也许正好就是构成混乱世界的要素。五花八门的成功也许正好就是混乱的根源。混乱的世界中挤满了欲壑难填的个人,匆匆忙忙的个人,成功或者奢望成功的个人。
我突然注意到对面的墙上有一条非常醒目的铅笔印迹,而且很长。是谁在那里留下的?它在那里已经多久了?为什么以前没有注意过?
1.22
刚吃过晚饭,突然就感到了一阵无法抑制的冲动。我飞快地骑上了车。我很快就冲进了办公室。我迅速打开自己的抽屉。我一口气读完了Z的信。
这其实是一封很平常的信。它的厚度与情绪没有任何关系。Z既没有激情地表达她对我的思念,也没有理智地清算我们的关系。它的厚度来自它的琐碎。这是一封与前几封信一样的信,一样没有什么意思的信。我现在写给Z的信肯定也让她有同样的感觉。我在写信的时候自己都会觉得非常乏味。是应该结束的时候了!我们的关系中也许真的存在着感情,像我们曾经相信的那样。但是,感情是无法与时间、耐心和平庸的生活抗争的。
我将信折好,重新放回信封里。我茫然地望着墙上的那一道铅笔印迹。我又开始胡思乱想。我想到六十年之后,在Z的弥留之际,我茫然地走进了她的病房。她没有睁开眼睛,因此那不能算是我们的重逢。她哪怕睁开了眼睛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已经不可能重逢,因为她的家人告诉我,她已经不再认识任何人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在她的病床边坐下,我还没有来得及感叹,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来敲我办公室的门呢?会是机关里的打字员吗?同事们都说她很喜欢我,说她朝思暮想着我。这很荒诞,因为她不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会对她有任何感觉,而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对她只有很坏的感觉。我有点紧张。这么晚了……如果打字员这么晚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我将门打开。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陌生人,一个看上去六十来岁的陌生女人。“我的鸡丢了,”她胆怯地问,“它会在这里吗?”她伸长脖子使劲往办公室里面张望。
我也转过脸去,扫视了一下没有任何生机的办公室。“应该没有。”我说。
“我可以进来找找吗?”女人仍然是胆怯地问道。
我将她让进办公室。她十分专注的寻找让我觉得她并不是为了找到什么,而是为了“找”的本身才来的。所有的角落找过了之后,女人绝望地叹了一口气。“唉,真的没有。”她说,“我已经找了两天。”
我仍然站在门口,想在她离开之后立刻关上办公室的门。我完全没有想到她竟会在沙发上坐下来。“我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它了。”她说。她的语气说明她还有许多话想说。
我觉得有点尴尬。我什么都不想说。但是,我不知道怎么会突然问道:“那是一只什么鸡呢,你这么想找到它?”
我的问题打开了一道语言的闸门。女人果然有许多话要说。“它是我妈养的鸡。我妈前天中午刚刚过世。那天下午,我们忙得团团转。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才发现那只鸡不见了。”女人用很快的语速说话,她接着说:“怪事还多着呢。我妈临死前告诉我,我爷爷其实是我爹的表舅,又是我妈的爹。我真的爷爷被土匪抓走后就再也没有音信了。后来我奶奶就跟她的表弟结了婚。难怪我没有外公外婆。我爷爷原来就是我外公。”
“那你外婆是谁呢?”我冷冷地问,“你外婆就是你奶奶吗?”
女人迷惘地看着我。“我妈没有说完就断气了。”她充满遗憾地说。
我知道生活中有无数的秘密都是因为死亡而成了永远的秘密。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女人继续说,“我不知道我母亲是我外公带过来的还是与我奶奶生的。”说着,她站了起来。
我将办公室的门完全打开。
“我想了两天也没有想出谁是我的外婆。”女人说,“就像我没有找到那只鸡一样。”然后,她摇着头,叹着气走了。
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离奇的家庭关系。我突然觉得每个家庭里都会有离奇的秘密。如果我和Z成了家,那个家里又会有什么离奇的秘密呢?
我又在办公桌边坐下,又开始胡思乱想。那只鸡到底是什么?一个象征?一道神迹?我突然相信它的确就藏在我们的办公室里。我马上像那个女人一样将办公室里所有的角落又都彻底地找了一遍。当然,我什么也没有找到。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那只鸡会不会就是墙上突然冒出来的那一道铅笔印迹呢?
1.23
不知道是因为街道太窄,还是因为车太多……城市的拥挤加重了我对世界的绝望。空间没有时间那样强大的承受力。人类的膨胀是对人类自身的否定。交通事故越来越多了……喜欢读报的外婆变得越来越焦虑。每次我要出门的时候,她都跟我走到门口。“要多加小心啊,”她说,“现在外面这样乱。”
“小心又有什么用呢?!”我故意说,“该出事的时候,我就会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