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严重是汽车排出的废气以及城市周围那些工厂烟囱里吐出的浓烟。城市的天色常年都显得沉重压抑,城市里的空气永远都龌龊不堪。而流经城市的江面上总是盖着一层黄色的泡沫,那是从上游的造纸厂和纺织厂排放出来的污垢。这两家赫赫有名的大厂在危及城市居民生命的同时,却又支撑着整个城市的经济。这是一座充满悖论的城市。
商店里也总是拥挤不堪。每天都像是节假日。每天都有那么多的顾客和过客。所有柜台前面都有一堵超厚的人墙。这些人来自何处?我来自何处?商品好像是越来越丰富了,而商品的价格也在不断地上涨。所有人都对自己没有弹性的工资怨声载道。
更严重的是,人们对一切都没有信心了。欺骗成了新的社会规范、新的生活技能。体制只能用欺骗来维持住它脆弱的稳定。而人与人之间,欺骗也蔚然成风。
所有这些都是潜在的危机。这混乱的世界也许很快就会崩溃……但是,代之而起的会是什么呢?那肯定是一个更加混乱的世界。
1.24
韦之总是替我投稿,所以我经常收到退稿信。我为这件事抱怨过他。我甚至威胁说不会再将自己的写作交给他评判了。我的写作非常奇怪。它既不是哲学也不是文学。它根本不可能被那些习惯了教科书上关于文学体裁准确定义的编辑们看上。我的写作就像是业余哲学家本人一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可以说出现在我的写作中的人物都是业余哲学家。他们自由地在时空里进出,他们虔诚地接受文字的代理。业余哲学家与哲学教授不同,也不同于哲学教授的研究对象。业余哲学家在混乱的世界中没有位置。
我记得自己在少年时代对投稿一度也曾经有过狂热的兴趣。在投稿的同时,我通常还会给编辑们写一封非常谦恭的信,表达我对发表的渴望。我的零花钱几乎全用在买信纸、信封和邮票上了。我一遍一遍地誊写自己的稿件和给编辑们的信件。我反复检查信封是否封死、邮票是否粘牢。有几次我接到过编辑们用手写来的退稿信。我会为那种拒绝激动得充满了信心。那真是存在主义说的“无用的激情”啊。我现在觉得它那么遥远。
韦之对我的抱怨和威胁从来都毫不在乎。他认为我的写作有非凡的价值。他说他一定要让我的作品发表出来,为这个时代所接受。我不可能制止他。
今天下午,又有一封退稿信来到了我的跟前。我准备明天再将信封拆开。我马上要做的事是去粮店为处长买五斤面条。这是他老婆刚才来电话交待的任务。他说她为这点小事已经提醒过他三天了,如果今天还是忘了,她就不会让他再进家门。而处长马上要去听中央一号文件的传达,他将买面条的任务交给了我。
1.25
今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拆开昨天收到的退稿信。这次又碰上了一位耐心的编辑,她给我写来了将近一页的意见。可是我没有任何耐心读那些意见,我将它撕成了碎片。然后,我开始读自己的写作。
送葬
老头儿在拐弯的地方遇上了送葬的车队,那只扶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
车队在医院大门前停了下来。从车队中部的客车里冲下来的那个人小跑到车队最前面的卡车旁,对车上的人吆喝了几句,于是就响起了哀乐。
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簇拥着出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医生手里举着一根竹竿,竿头上挑着一串已经点燃的鞭炮。伴随着爆炸声而起的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慢悠悠地扩散,显得非常伤感。
这肯定是一个老病人了,老头儿激动地想,他跟医生和护士都结下了感情。
爆炸声刚一停,车队就开动了。一些孩子冲到马路中央,争抢地面上没有爆炸的鞭炮。
“去看看讣告就知道了。”老头儿自言自语。他从搬进新居之后,每天上午都会在这条乱糟糟的马路上散步。经过广告栏的时候,他总是能够看到新贴出来的讣告。他通常并不会停下脚步,因为讣告让他难受,因为他的大多数熟人都已经离开了人世。
不过,这是他第一次在这条马路上遇见送葬的车队。他想知道车队为什么要在医院的门口停留。他想知道为什么医生和护士都会出来为死者送行。他想知道死者的生平,想知道他会不会是一个“有福气”的人。老头儿这样想着,朝广告栏走去。
就在他刚能够看清“讣告”两个大字的时候,那只扶着拐杖的手又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改变了方向,走进了广告栏对面的那家饮食店。
服务员们都坐在柜台后面的长凳上,正逗着刚走开的那位同事的小女儿。她们根本没有注意已经在门边的餐桌旁坐下的老头儿。
这正合老头儿的心愿。他只想在饮食店里坐一坐,并不想点要任何食品。他轻松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挂在被油烟熏黑的墙面上的那一排镜框引起了他的注意。除了中间那张营业执照和那张通过卫生检查的“合格证”之外,其余镜框里装的都是奖状。我也得过很多很多的奖状,老头儿激动地想。
从柜台后面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你有几个爸爸?”
“一个。”
“怎么才一个呢?”
“就一个。”
“你有两个,知道吗?”
老头儿朝柜台后面瞥了一眼。他看到那个小女孩咬着大拇指,眼睛盯着很高的屋顶。她没有再开口说话了。
“不信吗?”
“等一下去问你妈妈吧,问她你是不是有两个爸爸。”
“她一定不高兴你那样问她。”
“说不定还会骂你打你。”
“这就说明你问得对。”
“你真有两个爸爸。”
“千万不要说是我们告诉你的。”
“千万记住了。”
老头儿记得自己在很小的时候也经常听不懂大人们的话。比如那一次,他跟着他的父亲和伯父去赶庙会。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要经过一座巨大的坟山。他不知道两个大人为什么一点也不害怕。他们走着走着,突然讨论起了自杀的事。他们用的很多词他都听不懂。
柜台后面不断爆发的笑声令老头儿有些烦躁了。他站起身。他还是觉得应该去看看那张新贴出来的讣告。可是,刚走到饮食店的门口,老头儿就愣了一下。他发现那张讣告已经被人撕去了一块。他急冲冲地横过马路,走近广告栏。没错,讣告已经被人撕去了一块。老头儿愤怒地想,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这是谁干的?
老头儿后悔自己刚才不应该到饮食店去坐了那一下。他觉得撕讣告的人是在利用他突然的恐惧故意与他作对。就像那小子一样!老头儿愤怒地想。会不会就是他呢?他接着又想。他现在认为自己一生中经历的一切灾难都可以归咎于他。他是他唯一的孙子。他对他的一切都看不惯。搬家的时候,他竟将他一辈子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全部奖状一把火烧掉了。“这些废纸,”他一边烧还一边气急败坏地说,“太占地方了。”
“这哪占地方啊,”老头儿绝望地说,“这哪是废纸啊。”
那小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是我的命啊。”老头儿绝望地说着,想从火堆里抢出一张奖状。
那小子将他粗暴地推倒到沙发上。“我今天就要彻底革了你的命。”他气急败坏地说。
搬进新居之后,老头儿就觉得自己像已经死了一样,因为他房间的墙壁上是空荡荡的,因为他的“命”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老头儿越来越肯定讣告就是那小子撕掉的。他的腮帮子也像他扶着拐杖的手一样剧烈地抽搐起来。他低声念着残留在广告栏里的那一半讣告上的文字。他惊呆了……“终年四十三岁。”他重复了一遍最后的那一句话。下面的讣文就被撕掉了。他肯定是那小子干的。
刚才还以为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呢……老头儿一边想着一边朝地狱一样的新居走去。他很想回忆一下四十三岁那一年自己的生活中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除了那一年得的那三张奖状之外,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我说过那就是我的命啊,他还是将它们全都烧了。”老头儿绝望地自言自语。
站在新居的楼下,老头儿又想起了从庙会回来的那个夜晚。他突然觉得他听懂了他的父亲和伯父在坟山上的对话。他们在谈论哪一种自杀的方式痛苦最少。他不记得他们各自的结论。他只记得他们有不同的结论。但是,他们都没有勇气去证实自己的结论。很多年以后,他们都死于痛苦不堪的癌症。
老头儿没有一点勇气再走进地狱般的新居了。他转过身,重新走到了马路上。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是想去追上那送葬的车队。他奇怪地想,只活四十三岁也许就是一种“福气”……
我对这篇作品有许多的疑问。我甚至没有把握这是不是我的写作。如果是,它写作于什么时候?
不过,我熟悉那位对自己的一生充满疑惑的老头儿。我熟悉他对年纪的敏感。我也喜欢作品中关于奖状的那一段对话。“奖状就是我的命啊。”我母亲就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她也把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不知道她挂在墙上的那些奖状正好是体制奴役她的标志。
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