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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独玉佛

公元465年。

拓跋弘理了理身上的袍服,他还是喜欢他们鲜卑一族的胡服窄袖衽袍,简单又干练,可是皇后喜欢汉服,今天派人招他晋见的时候,婢女便特意让他穿上这种宽袖儒服。

对了,已经不是皇后,而是皇太后了。

拓跋弘看着面前的佛堂大门,怔怔地停下脚步。

三岁就被封储为皇太子的拓跋弘,今年才十二岁。他的父皇拓跋却在日前病逝,明日便是他的登基大典了。

虽然年纪还不大,但被称为幼而神武聪睿机悟的拓跋弘知道,身为魏朝的皇帝,是将要承担起多大的责任。

为什么父皇才二十六岁便狠心抛下他不管了,拓跋弘低着头,有些茫然地想着。

魏朝有着立子杀母的习俗,为了防止外戚妻族干政,当年三岁的拓跋弘被立为太子之后,他的母妃便被赐予了一条白绫。拓跋弘至今依旧记得,母妃那既自豪又眷恋不舍却又夹杂着几丝怨恨的目光。

他的母妃只有一个,所以尽管拓跋弘嘴上称冯皇后为母后,但心底却并不承认这个称号。

真是太好了,现在可以管她叫太后了。

拓跋弘自嘲地笑了笑。

“弘儿,汝来了?”佛堂内,传来一声温柔似水的女声。

拓跋弘一凛,又下意识地整了整袍服,才轻轻地推开佛堂的大门,浓重的檀香味扑鼻而来。

一个无限美好的女子背影随着佛堂大门的开启,缓缓地映入了他的眼帘。冯绮正直挺挺地跪在佛像面前,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宽袖短襟,下穿飘曳的长裙,在长裙外面还附加着一条紧束在腰间的短裙,把她纤细的腰肢完美地勾勒了出来。她如云的秀发只是简简单单地用一条白头绳绾在了脑后,带着一朵白色的绢花,垂下的一些发梢还带着焦黑烧卷的痕迹。

拓跋弘收回了目光,在昨日父皇按照鲜卑一族的习俗,进行焚烧生前衣物的仪式时,冯绮直冲了过去,打算与父皇同去。亏得从太武帝那一代就服侍皇族的内侍总管尚邪发觉,才把她救了回来,否则就不是烧焦了几缕头发那么简单了。

拓跋弘当时其实并不意外,父皇和冯后之间偕鸳效鸯的浓情蜜意,他这个最接近他们的人,其实是看得最清楚的。但他总是无法把冯绮当成他的母后。

忘不了自己的母妃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冯绮她真的没有大他多少岁。她的祖父便是前朝北燕的最后一位皇帝,被魏朝推翻后,她便作为罪逆之女,在很小的时候便入宫服役,被刚死了母妃的他看中,留在身边当了大宫女。可是这个十一岁就成为了父皇的贵人,十四岁就登上了中宫皇后宝座的女子,拓跋弘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她并没有生下父皇的孩子,还是觉得这样手段高超的女子,应该生下个太子,按照魏朝习俗被赐死得好。

隐约在久远的记忆中,在芙蓉花丛中,那个一闪而过的瑰丽面容……拓跋弘恍惚了一瞬间,依稀以为她还是那个服侍他的天真宫女,而他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弘儿见过太后。”拓跋弘敛去眼中的复杂情绪,乖顺地拜服在地。

佛堂的大门在他的身后缓缓合上,带走了全部的阳光,整个佛堂内显得有些阴冷起来。

“弘儿,起来吧,汝以后便是这魏朝的皇帝,不用再向任何人下跪了。”年轻的冯绮充满了感叹,夜莺般的声音在空旷的佛堂中飘忽不定。

拓跋弘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看着跪在蒲团上的冯绮,和她身旁的一个明显为他准备的空蒲团,挑衅般地反问道:“那佛祖就受得吾一跪?”

冯绮喟叹了一声,轻低螓首,默念了一句告罪,便扬起了头,眼中含笑地看着拓跋弘,纵容地笑道:“佛祖又不是人,自然受得起汝一跪。”

当看到冯绮的容颜时,拓跋弘的呼吸立刻一滞。冯绮的容貌是绝代风华,否则也不可能在只有十一岁的时候便让父皇破例纳入后宫。现在的她正是一个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时节,再加上几分丧偶的脆弱,几缕碎发垂落耳畔,一双凤目还带着痛哭后的微红,那张苍白精致的脸容,就连见惯了她的拓跋弘也无法直视,胸中有股陌生的情感像是破了土的嫩芽,无法阻挡地冒了出来。拓跋弘连忙跪在了面前的蒲团下,低头虔诚地向面前的佛龛叩了个首。他父皇信奉佛教,甚至修建了云冈石窟,所以拓跋弘对礼佛并不陌生,只是这间佛堂他从未进来过,但一时仓促之间,他也未有时间打量。

“弘儿,明日汝便会登基为皇,这间佛堂,也会属于汝了。”冯绮淡淡地说道。

拓跋弘听出她话中有话,不解地抬起头,却不经意间扫过佛龛上供奉的佛像,不由得呆住了。

原因无他,因为他分明看到,在袅袅的佛香中,那尊只有一尺高的玉佛居然是破碎的。一道无法修补的裂痕从佛像的颈部裂开,让一尊玉佛身首分离,就算是强制地摆在一起,也透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怪异。佛像的面容依旧是温润慈善的,但那裂开的痕迹却狰狞无比。

从来没见过有人会供奉一尊裂开的佛像。

拓跋弘惊疑不定地向四周看去,发现在这偌大的佛堂中,竟只是供奉着这一尊破损的玉佛。

“这尊玉佛,玉质出自独山,便被称为独玉佛。独玉乃四大玉之一,产自南阳,在商朝晚期便有开采记录。这尊独玉佛,是有人在多年前送给太武帝的。”冯绮转着手中的紫檀佛珠,微合双目,轻柔地解释道。她的面容秀丽娟美,面带慈悲的表情,更是像极了悲天悯人的观世音菩萨。

“太武帝?”拓跋弘闻言一愣,太武帝便是他父皇的祖父,他的曾祖父,是魏朝开国以来最负盛名的皇帝。可以说魏朝在太武帝的手中,终于统一了北方,结束了历时一百多年的十六国分裂局面,与南方的刘宋政权并立,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魏朝从此也被南人称之为北魏。太武帝威名远播,其中令南人尤其震惊的事件,却是“太武灭佛”的命令。

在太武帝的统治时期,所有五十岁以下的僧尼必须还俗,佛图形象以及佛经全部被击毁焚烧,许多年老顽固的僧尼甚至被坑杀,整个魏朝上下,禁谈佛字。这样的举措,拓跋弘虽然不赞成,但也知道太武帝的用意。北魏刚刚一统北方,各地连年征战,百废待兴,自是没有多余钱粮去养着那些不耕作的僧尼。虽然佛法有利于愚民统治,但有些僧侣夸诞大言,超越了王法之上,太武帝杀伐果断,自是不能容忍。

这样的太武帝,居然还有人敢送他独玉佛?应该是颁发灭佛令之前送的吧?拓跋弘有些理解地看着这破损的佛像,心想这肯定就是太武帝摔坏的。

冯绮自然是知道拓跋弘在想什么,轻笑一声道:“这佛像,是太武帝颁发灭佛令之后,有个年轻人送到他手上的。”冯绮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她当年的年岁也并不大,但那一幕却依稀记得很清楚,“那个人对太武帝说,灭佛令下得太过了,会遭到上天的报应的。如果能供奉这尊独玉佛,说不定可以挽救太武帝做下的冤孽。”

“这……”拓跋弘无言以对,他自然知道这番话说完之后,会发生什么,“然后这尊独玉佛就被摔裂了吗?”

冯绮轻轻地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那名年轻人当时看着地上身首分离的独玉佛,惋惜地说道,因太武帝身怀无上杀戮之气,所以这冤孽只能报应到他的后人身上。以后魏朝所有的皇位继承人,都无法活得太长久。”

拓跋弘睁大了双目,这也太荒谬了。可是他突然想到他父皇才二十六岁便英年早逝,本来想说些什么的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冯绮捏了捏手中的佛珠,话语中掺杂了些许茫然:“那个年轻人当时便被太武帝下了死牢,可是后来却在行刑前无缘无故消失了。太武帝还大发了一顿脾气,因为事情太过于蹊跷,这独玉佛当年被汝爷爷,也就是后来的景穆帝偷偷收了起来。”

拓跋弘艰难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来很甜美的檀木香气,此时闻起来却有些让人难以呼吸。他知道这位景穆皇帝,还是在太子的时候,便莫名其妙地死去了,当时只有二十三岁,所以才在他父皇登基之后被追封为景穆皇帝。

“弘儿,哀家今日唤汝前来,并不是为了其他事。”冯绮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冤孽已经如同诅咒一般应验了两代,汝即使不信,也需注意着点。”

拓跋弘想到父皇登基之后,便立刻废除了太武帝的灭佛令,不顾国库空虚,下令修建云冈石窟,肯定也是为了赎那冤孽的罪。拓跋弘低声称是,但心中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只是巧合罢了。

拓跋弘在告罪退下的时候,听到冯绮忽然吩咐了一句道:“弘儿,汝也不小了,明日登基之后,哀家便替汝选几个好人家的女儿吧。”

“……多谢太后费心。”拓跋弘压抑着心中突然升起的莫名郁闷,低头应允道。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冯绮飘忽不定的声音,伴随着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木鱼声,慢慢消散在缓缓闭合的佛堂大门之后。

拓跋弘默立在门外,反复琢磨着这句佛偈,不由得已是痴了。

公元467年。

拓跋弘低头看着襁褓中的新生婴儿,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怀里的分量轻得几乎可以让人忽略,这孩子脆弱得就像是若他大力一些,便可以捏碎一般。

他今年只有十四岁,却有了儿子。

拓跋弘知道在鲜卑一族,像他这么大就有孩子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他父皇也是在十四岁的时候有了他的。拓跋弘看着在床榻上,面容秀丽却不掩疲惫的刘贵人,看得出她脸上的复杂神色。他知道,在大魏朝,后宫的女人都是怀着异常矛盾的心理。既希望受到皇帝的宠爱,又忐忑自己会怀上孩子。若是生得女儿还好,万一生了个龙子,还被皇帝看中,那么就必须依照大魏朝的惯例,立子杀母。

没有人会愿意死去,纵使为的是自己的儿子。

拓跋弘又想起在自己被立为储位之时,母妃那无法言喻的目光。

看着和某个人有几分相似的刘贵人,拓跋弘在心底默默地道了声抱歉,如果他怀里的这个孩子可以平安地活到两岁,那么他便是他的太子了。不过在这之前,还是不要让他们母子太过于接近的好。他不想让他的儿子和他有一样的痛苦回忆。

吩咐宫女们好好照顾刘贵人,拓跋弘亲自抱着儿子走出内室,正好看到一直在偏殿坐着的冯绮。

父皇已经过世了两年,冯绮还是依照汉族的习俗一直替他守着孝,浑身素白,穿着一件具有银丝绣花领口的交领直袖上襦,腰间束着一条宽宽的丝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下身是一条质料轻软的丝质长裙,拖曳直地,层层叠叠。她的眉目如画,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愁,脂粉未施,却依旧美艳无双。

拓跋弘的脚步停滞了片刻,因为抱着孩子,所以并未像往常一样行礼,只是略略点了点头道:“见过太后。”

冯绮姿态无比优雅地放下手中的白釉青莲茶盏,目光一下子就落到了拓跋弘怀里的襁褓上,很自然地朝他伸出手去,柔声道:“来,给哀家看看。”

拓跋弘上前几步,便嗅到了她身上传来的檀香味道,不由得微怔。他知道她一直是在那个佛堂为父皇吃斋念佛,却没有想到连她的身上都沾染上了那么浓重的檀香味。

冯绮自顾自地接过襁褓,小婴儿可能觉得她身上的檀香味道有些刺鼻,不安地挥动着小胳膊,咿咿呀呀地哭闹起来。

拓跋弘连忙把儿子重新接了过来,又后退了几步,果然小婴儿像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立刻安静了下来。

冯绮绝美的双目中闪过一丝落寞,随后勾起唇角轻笑道:“看来这孩子和哀家无缘,罢了。”佛堂寂寞,越是吃斋念佛,往日琴瑟和鸣的回忆便越清晰,冯绮本想把这个孩子养在身边,但现在这样的情况,怕是不能如愿了。

拓跋弘微皱眉头,忍不住劝说道:“太后,汝也要当心身体。”他今年才十四岁,纵使天资聪颖,但掌控这一国的权柄,委实也是太过勉强了些。两年前他刚登基时,朝政大权操纵在车骑大将军乙浑的手中。那乙浑心怀不轨,经常扭曲他的诏命来诛杀异己。在仅仅四十多天内,他从车骑大将军升太尉、录尚书事,最后官居丞相,位居诸王之上,一手遮天,完全不把他这个年幼的皇帝看在眼里。

他不甘心受制于人,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斗不过乙浑。最后还是一直在佛堂念经的冯绮亲自出手,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乙浑的放纵,出其不意地密定大计,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谋反罪诛杀乙浑,随后宣布临朝听政。虽然她下了朝便休息在那空旷的佛堂内,这大魏朝的每一项政令,却都是由她发号出来的。

拓跋弘在心下苦笑,他虽然是她一手教导的,但无论是心计还是胸怀,都无法与她相比。

冯绮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转了转手中的紫檀木佛珠,柔声细语道:“弘儿,汝放心,只要汝有能力,这大魏朝还是会属于汝的。”冯绮温柔地看着已经长成了一名俊秀少年的拓跋弘,恍惚间微微出神,当年她遇见拓跋时,后者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拓跋弘又极其神似他的父皇,朝思暮想的人就像是完好无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冯绮一时间不由得痴了。

拓跋弘接触到她的目光,心下一跳,随即又怅然一叹。他知道她在透过他,怀念着他的父皇。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见她的目光恢复了清明,不着痕迹地别开了脸。

每一次都这样,先靠近的人是她,而每一次先离开的,也是她。

拓跋弘的手臂不由得微微用力,襁褓里的婴儿像是有些难受,不安地扭动起来。拓跋弘一惊,立刻放松力道。

“弘儿,有没有给这个孩子起名字?”冯绮若无其事地拿起微凉的茶盏,喝了一口温茶。

“举其宏纲,就叫拓跋宏吧。”拓跋弘淡淡地说道。

“拓跋……宏?”冯绮微微颦起秀眉,觉得父子二人同用一个音节的名字,有些不妥。但既然拓跋弘如此说,她也总不能让他连为儿子取名字的自由都没有,只好轻点螓首道:“好名字,若此子能活过两岁,哀家便亲自教导他吧。”

拓跋弘看着冯绮盈盈起身,知道她话中的意思,就是她将在两年后把朝政大权归还于他。

一时之间,竟是不知是欣喜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舔之,则有割舌之患……”冯绮幽幽的声音伴着熟悉的檀香味划过他的耳际,直到曼妙的身形自廊道拐角处隐去。

拓跋弘抱着襁褓中的儿子,犹自出神。

公元470年。

“皇上醒了!皇上醒了!”

拓跋弘艰难地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便听到床边有内侍的惊呼声接连起伏地响起。感觉到自己的嗓子眼干渴无比,拓跋弘判断出来自己因为疮病感染,恐怕是昏迷有一段时间了。

“皇上,您刚醒,莫急。”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床边传来,一边说一边扶着拓跋弘从床上坐了起来,熟练地在他的背后垫上了靠垫。

拓跋弘一抬头,发现竟是内侍总管尚邪,不由得微笑道:“尚公公,朕无碍,您也快去歇息吧。”尚邪自从太武帝那一代便在大魏朝皇宫当差,自己自小便多受他照顾,在心里也当他是个长辈,见他现在因为守夜而显得憔悴不堪,不禁颇为担忧。

尚邪把拓跋弘的被子盖好,又指了指他身边道:“老身不累,倒是太子殿下,一直守着陛下不肯入睡,刚刚才熬不住在您旁边歇下了。”

拓跋弘此时才看到自己的龙床上还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儿,粉嫩嫩的脸蛋上挂满了忧愁,就算是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一双小手正死死地拽住拓跋弘的衣服。拓跋弘因为怕自己的悲剧在儿子身上重演,所以在拓跋宏刚出生的时候就把他从刘贵人身边带走。再加上拓跋宏小时候根本受不住冯绮身上的檀香味,所以这小子就是拓跋弘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大的。而在去年拓跋宏两岁生日时,被立为太子,他的生母刘贵人被赐死,而冯绮也遵守了诺言,把拓跋宏接过去教养,并且放手了朝政。

“皇上,小太子一直亲自照顾您,连您身上的脓疮都是殿下亲自吸出来的。”尚邪递过一碗刚熬好的药汤,怕吵醒了好不容易睡下去的拓跋宏,特意压低了声音。

拓跋弘的心中一阵暖意,接过药汤一饮而尽,竟都不觉得这难喝的药汤有多苦。他递还空碗,对尚邪摆了摆手道:“尚公公,你们先退下吧,我还要休息一会儿。”他知道若他不睡,这尚邪是绝对不会下去的。

拓跋弘重新躺下,看到那个全心全意地躺在自己身侧的小身体,忍不住伸手将他环在自己的怀里。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拓跋弘发现自己的身体情况已经好多了。待他睁开双目,就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发现他醒来之后,那清澈的眼瞳中分明透出了巨大的喜意。

“父皇!”拓跋宏的小嘴角飞扬了起来,尚公公果然没骗他,父皇确实没事了!

拓跋弘心情极其不错地揉了揉拓跋宏披散的头发,软软的,手感极好。“宏儿,这些天都在父皇这里,太后那边有没有好好请假?”

拓跋宏听到父皇提到冯绮,不禁小脸一冷,用小鼻孔轻哼一声道:“她现在可没时间理会孤呢!”

抚着拓跋宏头顶的手顿了顿,拓跋弘很少见自家儿子用这种语气说话,不禁皱眉道:“汝怎么这样说太后?可知尊卑否?”

拓跋宏像是被刺激到了,一对大眼睛立刻瞪得溜圆,脆声怒道:“孤不知尊卑?那她可知尊卑?在后宫与男人厮混,可是一国太后的尊卑?”

这句话就像是当空的一道雷劈到了拓跋弘的身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着自己恍恍惚惚地问道:“这句话可是谁教汝说的?”是了,许多人见不得他和冯绮两人和平相处,经常在他们的耳边嚼舌根,以期在斗争的缝隙中索取一些好处。宏儿这么小,他能懂得什么?

“什么谁教孤的?是孤亲眼看到的!那男人是南部尚书李敷的弟弟李奕,孤之前在宫廷夜宴中曾见过,只是不知他和太后居然是那样的关系!”拓跋宏虽然只有三岁,但自小在宫中长大,应该懂的都懂得,不应该懂的也都懂得。况且这件事在太后所居的宫殿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他们鲜卑一族并不把礼义廉耻看得太重,纵使是崇尚汉儒的冯绮,也只是穿穿汉人的服饰,口中念念佛经罢了。行事举止上,可完全没有半点汉家女子的矜持。只是这宫中服侍的人,不知道为何都极有默契地将这件事一直瞒着父皇。

拓跋宏告状完,正扬着小脸愤愤不平中,却见刚刚大病初愈的父皇默默地起身,招来内侍洗漱穿衣。那张俊逸的脸庞上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令人恐惧的肃杀之气。拓跋宏隐约知道了为何没有人敢在父皇面前说冯绮的秘密,因为没有人敢承受天子之怒。但拓跋宏却又有些不太懂,父皇现在这样,可并不仅仅是因为冯绮淫乱后宫。

看着拓跋弘大步离去,拓跋宏愣愣地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呆,随即才惊醒过来,连忙招来内侍快速为他更衣,便踩着鞋子噔噔噔地追了出去。只是当他奔入太后所居的宫殿时,却看到一地的鲜血,他的父皇正拿着一柄利剑,卓立在那里,剑尖上犹自往下淌着未干的鲜血。那个李奕正躺在地上,胸口一个血洞,已是了无生息。

拓跋宏白了一张小脸,此时他才发现,那李奕的脸容居然有几分与自家父皇相似,都是一样的年轻英俊,眉目深邃。拓跋宏生生地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感觉自己好像是发现了一个极其隐秘的秘密,所以并未步入殿中,而是怯生生地站在了殿外的窗户根下。

冯绮此刻正在佛堂诵经,在内侍的通报下快步而来,却在看到已然身死的李奕时,顿了下脚步。她已经不复三年前那个戴孝的素白模样,而是穿着一身宽松飘逸的酡红色绣金衣裙,腰间束着鹅黄色的宽带,宽大的衣袖和裙裾随着她的走动而急速飘动,竟是雍容气派华贵无匹。脸容上也扫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就算是拓跋弘也从未见过如此美艳的冯绮,一时之间不由得愣住了,随后又想起她是为了谁才精心妆扮,不禁越发愤怒。

此时冯绮已经看清楚了殿内情况,绝美的脸容上划过一丝愤恨,随即又很完美地掩饰了下去。她看着拓跋弘手中依旧滴着血的利刃,淡淡道:“皇上大病初愈,为何不好好休息,反而要来哀家这里?”

拓跋弘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其实他不应该这样冲动的,他明明可以寻个错处,再徐徐图之,不怕这李奕没有好下场。

他真的只是想来看看这个李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但却在看到这个和他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人时,克制不住心中滔天的怒火。

分明,和父皇最像的,是他不是吗?

分明,在芙蓉花丛中,最先找到哭泣的她的,是他不是吗?

分明,她最先想要依靠的,是他不是吗?

为什么就他不可以?

拓跋弘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地说道:“南部尚书李敷收受贿赂,被人告发,李奕刚刚拒不承认,对朕出言不逊,朕一时怒火攻心,失手了。”

冯绮扬起柳眉,讽刺地冷哼道:“皇上当真万事由心,当那御史台是摆设不成?哀家真不放心把这大魏朝交到陛下手中,看来明日哀家还是要临朝听政的好。”

拓跋弘面色一僵,知道今日之事他做得确实太过了,冯绮一怒之下,竟要收回才放手一年的朝政大权。

冯绮姿态优雅地蹲下身,不顾华美的衣裙在血泊之中沾染脏污,轻柔地用手合上了李奕那死不瞑目的双眼,然后便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去。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冯绮沾满血迹的衣裙在殿内留下了一道斑驳的痕迹,随即便在她的轻吟声中慢慢地变得干涸,成为一条丑陋的血迹。

拓跋弘一个踉跄,如同烫了手一般,大病初愈的身体再也拿不住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便掉在了地上,在空旷的殿内无尽地回响着。

公元471年。

“汝疯了!”冯绮一掌推开执政殿的大门,朝坐在书桌后面的拓跋弘怒目而视。

拓跋弘手中的毛笔纹丝未颤,继续行云流水地写完这句誊写的佛经,这才放下笔抬起头来,微笑地看着不请自来的冯绮。他发现佛祖真是个很好的归宿,自从去年他放下心情不去再管俗事全心礼佛之后,他的心平静多了。就算是再看到她,他的心湖也无法激荡起一丝涟漪,纯粹用欣赏的目光来看待面前的这位女子。

冯绮因为他的目光一怔,她早已经习惯了面前的这位年轻男子用或倾慕或炽热的目光看着她,却从未想到他会如此平和冷静地注视着她。冯绮此时才意识到,拓跋弘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还有两年便可以按照汉人的习惯及冠,但现今坐在那里的男子,已经是一位丰神俊朗的帝王,就像许多年前,一直伴在她身边的拓跋一般。

冯绮拢了拢因为疾步而来飘落下来的几缕碎发,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却无法掩饰心中滔天的怒意:“皇上,汝今年才十八岁,为何居然想要禅位?”

拓跋弘摩挲着刚刚干透的佛经,微笑道:“朝政由汝打理,朕放心。”

冯绮一口气滞在胸中,他这是在抱怨她没有放权给他吗?可是擅自杀了她男宠的是他好不好?她难道还不许出出气?她想把这些话问出口,可是接触到拓跋弘平静如水的目光,便知道自己若是问出口,对方也肯定不会回答。冯绮咬紧牙根,声音就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一字一顿地说道:“汝就放心把皇位传给拓跋宏?他今年才四岁!”

拓跋弘依旧浅浅笑着道:“不是还有汝吗?”他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神色。四岁和十八岁有区别吗?他宁愿当个闲散的太上皇,搬离这囚禁他前半生的皇宫,外面天高云阔,他又何必纠结于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呢?

皇位从来都不属于他。

权势从来都不属于他。

她……也从来都不属于他。

冯绮捏紧了手中的紫檀木佛珠,冷声道:“哀家最后问汝一次,汝是铁了心的要禅位?”

“是。”拓跋弘重新抬起头,笑得风轻云淡。

冯绮凤目中寒芒一闪,冷哼道:“那汝以后可莫要后悔。”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拓跋弘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半晌,随后自嘲地笑了笑,继续拿起笔誊写佛经。

八月,这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在禅位大典上,拓跋弘亲手牵着才刚刚四岁的拓跋宏走上大殿,然后把他抱上龙椅。拓跋弘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历史上最年轻的皇帝,但肯定是最年轻的太上皇。

冯绮站在一侧,穿着一身绛紫色的凤纹衣袍,冷眼旁观,一张薄唇抿得死紧。

拓跋弘并未分神注意她,而是站在龙椅旁,摸着儿子的头顶,温柔地低声问道:“宏儿,怎么哭了?”

拓跋宏早就已经泪流满面,拽着拓跋弘的衣角抽泣道:“父皇不要孤了……”

“怎么会不要宏儿呢?只是父皇累了,宏儿一定能理解父皇的对不对?”拓跋弘黯下笑容,他知道自己此举是多么的不负责任,但他横竖在宫中也就是个摆设,又何必自取其辱?他对权势也不是没有过需求,只是已经试过了,并没有冯绮做得好。朝中的那些势力纠葛,性格太过于简单的他,根本就无法弄得明白。这几年他们之间的冲突虽然都不大,但长此以往,必会形成无法挽回的惨事。冯绮需要的只是一个傀儡,那么还年幼的拓跋宏想必会更加符合她的心意。

“父皇……”拓跋宏依旧哭着不肯放手,他其他的不懂,却也明白,从今天往后,他父皇就要搬出宫去住了。他从小便是父皇一手带大,就算在两岁之后交由冯绮教导,可是后者却并不会让他留宿,他晚上也是回到父皇身边。可若是父皇出了宫,那他可怎么办?

拓跋弘用袖子一点点地擦干净拓跋宏小脸上的泪水,又一点点地扳开他拽着他衣角的小手指,硬着心肠,慢慢地在龙椅旁单膝跪了下去。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到另一边的冯绮冒着火的凤目。

是了,在几年前,她曾经教导过他,除了佛祖,可以不用再跪任何人。

可是这次不一样,他已经不是皇帝了,跪拜自己选出来的君王,又有什么不对呢?

拓跋弘执起拓跋宏的龙袍衣角,缓缓地低下头去,虔诚地在唇角轻吻了一下。

“参见吾皇。”

他把这个国家交给他了,虽然不是现在,但他相信,大魏朝会在拓跋宏的手中国运昌盛的。

“参见吾皇!!!”殿下的群臣也纷纷拜服在地,参拜声震天而响。

在整座大殿之上,只有冯绮一个人盈盈立在当场,神色莫名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衣袖中,揣着一张内侍从拓跋弘书房内拿过来的纸,上面反反复复写着的只有一句话。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冯绮揉碎了袖中的纸,绝美的脸容上闪过一丝愤恨。

他一定会后悔的……

公元472年。

拓跋弘负着手在庭院中赏着落雪下的红梅,悠然自得。

自打从皇宫中搬出,拓跋弘整个人就处在一种完全放松的状态中,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命运是在自己的手中掌控着。他闭门谢客,完全脱离了朝廷,平日里只是抄抄佛经,赏赏院景,小日子过得轻松自在。虽然他才十九岁,按理说过不惯这种闲云孤鹤的日子,但这种生活他却喜欢至极。

“太上皇,宫里的尚公公来了,说有要事求见。”下人在院门口禀报道。虽然太上皇说了谁都不见,但他们都是跟在太上皇身边的老人了,知道尚邪公公是不可以怠慢的。

拓跋弘一愣,下一刻便转身朝前厅走去,他知道如果是普通事,尚邪定不会前来打扰他。他在回廊中越走越快,心中不好的预感渐渐扩大。

“太上皇!”在前厅不安地来回踱步的尚邪一见到拓跋弘,便抢到近前,焦急地说道:“太上皇,皇上被太皇太后叫去教导,不知道皇上哪里惹了太皇太后不高兴,被关在柴房里已经两天三夜了!据说,太皇太后根本就没有给皇上送过吃食!”

拓跋弘闻言整个人都懵住了,他从没想过冯绮居然会如此苛待拓跋宏,那孩子今年才五岁,现在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别说两天三夜,就算是关在柴房里半个时辰也挨不住,更何况还未进过吃食……

拓跋弘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瞬间逆转,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穿着的是常服,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束在耳后,连马车都未来得及准备,叫人牵来匹马便朝宫中疾驰而去。

尚邪颤巍巍拄着拐杖,心中却忐忑不安地看着雪地之上的马蹄印迹,长长地叹了口气。

拓跋宏窝在黑矮的柴房中,嫌弃地看了下手中的肉饼,但还是忍不住吃了一口。

其实那个冯绮并没有对他怎么样,但拓跋宏却一点都不喜欢她,各种和她对着干。这不,被发配到柴房里反省反省,但这倒也是个好机会。

拓跋宏鼓着小脸,努力地咽下肉饼,心想着借此找父皇来看看他。自从过年的国宴之后,他都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父皇了呢!而且父皇那么虔诚地礼佛,他真的怕父皇一个想不开就出家为僧了。更何况他也没有说错嘛,冯太后是没有给他送过吃食,却并未阻拦他的内侍给他送啊。他在太后这边呆了两天三夜,尚公公不知道具体情况,不怨他往夸大了想象嘛!

听到外面通风报信的内侍学了一声猫叫,拓跋宏飞快地把手中未吃完的肉饼塞到了角落里的一堆干柴后面,再用手使劲拍了拍脸颊,然后在地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拓跋弘推开柴房的门时,就看到自家儿子正可怜兮兮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助地蜷缩着,可能因为发烧而小脸通红,小身体时不时还因为寒冷而颤抖着。拓跋弘心中大恸,几步抢上前就把拓跋宏抱在怀中,带着他立刻离开这里,回到寝宫宣太医诊治。

“父皇……您终于来看孤了……”拓跋宏睁开大眼睛,依恋地看着许久未见的父皇。

“是的,父皇来了。”拓跋弘听到他嘶哑的声音,更加心痛,抱着他的双臂越发用力。

拓跋宏在自家父皇怀里蹭了蹭,凉凉的,这才惊觉拓跋弘身上也未穿裘袄,定是一得知他的消息,便立刻赶来了。拓跋宏又是心疼又是满足,扬起小脸哀求道:“父皇……看来孤不适合做皇帝,这大魏朝的皇帝,还给父皇来做好不好?”

没错,这是小皇帝这些时日以来的愿望,他讨厌这座冷冰冰的宫殿,讨厌空荡荡的龙床,更讨厌天天见到的是那个女人。他希望能回到过去那样,每日就算必须去冯绮那里接受教导,但日日还是可以有父皇陪伴的。

拓跋弘步入温暖的寝殿内,把拓跋宏轻柔地放在了床上,他用手拭去他脸上的炭灰,压抑着愤怒的心情柔声道:“宏儿,汝当这做皇帝是过家家否?汝已是这大魏朝的皇帝,不可更改了。”

拓跋宏失望地嘟起小嘴。

拓跋弘用手温暖着他冰凉的小手,眼中闪过一丝锋芒,坚定地说道:“不过,这一次吾会做汝的刀刃。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为了吾子,吾放下佛祖,重执屠刀又如何?”

拓跋宏张口结舌,这……和他预想中的,怎么完全不一样啊?

公元476年。

拓跋弘利落地在宫门口飞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侍卫,随即拿下头盔,大步朝宫内走去。他本是太上皇的身份,所以在宫中并不用卸下佩剑,更不用等候传召才能进入。

拓跋弘看着久违的宫禁,心中难免涌上归家的眷恋。虽然他在十八岁之前,一直视此处为牢笼。可是这五年中的四处带兵征战,让他对于这里充满了怀念。看着一个个依次在他走过的路上拜服下去的内侍宫女,他们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崇敬和畏惧,拓跋弘欣慰地勾起唇角。

五年前发觉退让并不能让自己获得真正的自由后,拓跋弘便决定为自己儿子撑起一片天空。既然他不能在朝堂中与冯绮一争高下,那么他便把目标转向军队。

身为鲜卑一族的皇帝,拓跋弘虽然生长自深宫妇人之手,可是弓箭兵法却从未懈怠过。他那时才彻底明白,若是不想让人看轻自己,就必须拥有强大的实力。正好他已经禅位给拓跋宏,否则若是身为皇帝的他,是肯定不能带兵御驾亲征的。这五年之间,他对外南征北战开拓疆土,对内也因为自己势力的增大,可以借机在国内视察整顿吏治提拔贤能。长此以往励精图治,内外并举,定会为拓跋宏创造一个清明安定的天下。他今年才二十三岁,未来还有很长。

拓跋弘越想越觉得雄心万丈,他并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只是想保护自己唯一在意的人。等拓跋宏长大之后,便可以渐渐把国事交给他。

拓跋弘想到自家儿子今年已经九岁了,这次出征足有一年多未见过他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东西,个子有没有长高。拓跋弘脚步越走越快,但就要在他踏出廊道之前,一个内侍从旁抢出,拜服在他的身前,恭敬地说道:“太上皇,太皇太后有请。”

拓跋弘微眯了一下双目,只迟疑了片刻,便点头道:“带路。”

跟着内侍在弯弯曲曲的廊道中穿梭,拓跋弘一时也不知道被带到了哪里。这五年中他甚少回来,宫中也修葺一新,此时正值盛夏时节,百花争艳,拓跋弘看着美景心神放松。内侍一直走到一处芙蓉花园的凉亭前才停了下来。

拓跋弘看着凉亭中温酒赏花的曼妙背影,不禁心中狠狠一跳。

这个女人,纵使他已经站到了她的对立面上,虽然他早就掐断了对她的妄想,但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终是不能欺骗自己的心。

自己在外征战,其实也是想要避开她吧。

拓跋弘无声地叹了口气,踏上通往凉亭的台阶,一步一步地向上走去。

听到盔甲的清脆摩擦声,冯绮转过了头去,就看到一名年轻俊逸的男子手拿头盔,身着银胄,英挺无匹,眉宇间盈满了在战场上历练的威风凛凛纵横之气,在阳光下踏步而来。那身上的盔甲反射着阳光,竟有些刺目得让人不能直视,威武得几乎像是天将下凡。

冯绮不由得眯了眯凤目,本来下定的决心狠狠地动摇了一下,随即又强压了下来。

拓跋弘此时也抬起头来,看着在芙蓉花丛中那一身湖蓝色衣裙人比花娇的冯绮,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依旧美艳无双。拓跋弘不禁心神恍惚,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多年前和她初遇的那一幕。当时她也是穿着一身湖蓝色的宫女裙,躲在芙蓉花丛中低低哭泣……

现在其实也是一样的。

她的嘴唇明明是在上扬着,可是表情却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拓跋弘清楚地看得出来,在她的脸上,覆着一层面具,遮住了她的温柔,换成了算计与冷漠。

他知道,只要他想,只要他伸出手,就可以把她脸上的那张面具掀开,重新看到以前的那个她。他也知道,只要她想,只要她一抬手,就可以摘掉那个冠冕堂皇的面具。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动。

只是在视线交汇的刹那之后,便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她依旧戴着那张面具,而他依旧握紧了自己的双拳。

冯绮知道自己戴着的面具很容易就能拿下来,可是她也知道,如果面具戴得太久了,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摘下来了。连面具底下的她,也逐渐变成了面具的模样,早已经寻不回过去的她了。

她听到自己漾开微笑地说道:“弘儿,你回来了,陪我喝杯酒可好?”

冯绮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俊朗的男人不会拒绝,他疯狂地迷恋着她,就算是现在也一样。

鲜卑一族不比汉人,父子兄弟共妻也是不足为奇的。当年只要她略微一松口,便可以通过爱情来轻易掌控这个年轻的帝王。

但她却不想用这种手段来对付他,她想要一个可以接替拓跋的完美帝王。她给他安排妃子,看着他的儿子出生,希望可以看到一个强大的帝王诞生,把拓跋留下的帝国带往昌盛。

可是她却失望了,他居然去礼佛?去禅位?甚至去带兵打仗?

这样的帝王,还是不需要的好。

她会接手留下的帝国。因为这个帝国,本来就应该是属于她祖父的,现在是属于她的,谁都不会给。

冯绮看着拓跋弘放下手中的头盔,在她的面前坐下。她挽起云袖,亲自给他斟酒,看着他慢慢地把她特意为他准备的毒酒全部喝了下去,一滴未剩。

看着他忽然睁大了俊目,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唇边不断地溢出了鲜血,冯绮忽然间心如同针刺一般,就像饮了毒酒的人是她一样。

原来,她真的变了。

不愿放弃权势朝政的是她,真正堕入权力漩涡的,也是她。

只因为她的生命里,剩下的仅有权势,所以才不肯放手。

就像佛像破裂之后,真身已破,便再也不是佛像。

就像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慈眉善目的菩萨,在岁月的狰狞中,早已经堕落化为修罗。

冯绮轻绾耳边的碎发,幽幽地叹道:“佛云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公元476年,北魏献文帝拓跋弘被太皇太后冯绮鸩杀,年仅二十三岁。

翌日,拓跋宏压抑着胸中怒火,在佛堂前等候冯绮的召见。他如同十一年前自己的父皇一般,推开了那间佛堂的大门,看到了那尊身首分离破碎的独玉佛。

公元493年,拓跋宏迁都洛阳,开始修建著名的龙门石窟。

公元499年,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染疾暴病而亡,年仅三十三岁。

佛像的诅咒,依旧在延续……

公元2012年,洛阳龙门石窟。

“哇哦……真的好壮观啊……”漆黑的夜晚,在巍峨的宾阳中洞佛像下,站着一个身穿黑色绣赤色龙纹衬衫的年轻男子。但这句话却并不是他说出来的。

老板的肩上攀着一个兔子布偶,正是医生。他觉得桐木偶实在是太不方便了,想到以前看过的某个动画片里的义骸设定,觉得自己这样的状况,反而是轻柔的布偶更容易控制,便让老板寻来了个布偶试试。虽然这软绵绵的可爱造型让他有些吐槽无力,可是毕竟这样可以自己控制布偶的手脚动作,比起不能动弹的桐木偶来说,医生已经很满意了。

不过若是更威猛一点的狮子或者老虎造型就更好了,医生有点受不了地动了动长得过分的兔子耳朵。不过他很快就被老板刚刚讲述的故事转移了注意力,“老板,你手中的这个玉佛就是那尊独玉佛吧?真的有诅咒这么诡异?”

老板手中的锦盒中,一尊玉佛静静地躺在其间,头颈部位有金环镶嵌,很完美地掩盖住了原本那道狰狞的裂痕,看上去倒像是佛像带着金环装饰一样。老板淡淡地垂目道:“没错,自太武帝后,每一位北魏的皇帝,都基本没有活过壮年。孝文帝拓跋宏活的时间就算是最长的了,只是因为他勤政爱民,又修建了龙门石窟。其实他修建龙门石窟也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的父皇祈福。所以拓跋宏死后,谥号为孝。”

“这尊独玉佛上沾染着帝王的诅咒,所以应该可以厌压住此地的乾坤天子气。”老板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当年把这尊独玉佛晋献给北魏太武帝,可并不是为了这样的目的。只是玉乃祥物,但碎玉却是邪物,破碎的玉佛更是堕落不堪,所有在表面粉饰太平的仁慈,全部都掩饰不住内里的黑暗。

医生看着老板如同对待天钺斧那般在宾阳中洞之中埋进了这尊独玉佛,不由得喃喃问道:“天钺斧代表着帝王的猜忌,那这尊独玉佛又代表着什么呢?”

老板沉默了许久,才淡淡叹道:“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就算是帝王,也是凡尘中人,无法摆脱这人间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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