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来的孩子实在太多,我们校舍来不及建,所以,”园长正在向妈妈解释,“所以就挤了点。这个小班,现在一个老师带四十个孩子。”
“我们校车一大早去巡回接小朋友,到校时间大约是早上八点。”园长指了指停车场上一列排开的娃娃车。
“八点到了之后做什么呢?”妈妈细细地问。
“八点到九点是自由活动时间,孩子们可以在操场上玩。九点开始上课——”
“上课?上什么课?”妈妈讶异地问,她看见教室里三岁大小的孩子,好像坐都坐不稳的样子。老师声嘶力竭地在说什么,娃娃们有的在说话,有的在扭动,有的在发呆。
“我们有认字课、美术、音乐、体育、算术,还有英文……早上三节课,每一节四十五分钟。”
这岂不是正规小学了吗?妈妈开始担心起来:华安从来还没有经历过“组织”性的团体生活,他不曾排过队伍,不曾和小朋友动作齐一地对“老师”一鞠躬,不曾照固定位置“排排坐”过,更不曾上过所谓的“课”。在他的幼稚班上,小朋友像蜜蜂一样,这儿一群、那儿一串,玩厌了积木玩拼图,玩厌了拼图玩汽车,房间里头钻来钻去的小人儿,像蜜蜂在花丛里忙碌穿梭,没有一个定点。
团体活动,倒也不是没有。譬如体育,孩子们学着翻筋斗、跳马、玩大风吹;譬如唱歌,孩子们围着弹吉他的老师边弹边唱;譬如画画,每个小人儿穿着色彩斑斑的兜兜坐在桌边涂抹。但是这些所谓团体活动,只不过是大家同时做同一件事情,并不要求规范和齐一。而且,不愿意加入的孩子尽可以独自在一旁做他愿意做的事情。
“他甚至还没有上课和下课这种时间规范的概念——”妈妈似乎有点抱歉地对园长解释,“在德国的幼稚园里,孩子们只有一件事,就是玩、玩、玩……”
正说着,老师带着小班萝卜头鱼贯而出。有些孩子兴奋得控制不住,冲出门来,被园长一把逮住:“不可以!操场是湿的,今天不可以出去玩!”
老师赶忙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小逃犯归队。走廊下,四十个小人儿手牵着手排成两列,等着,眼睛羡慕地望着操场那头正从滑梯上溜下来的华安;他的裤子和袜子早就湿了,妈妈知道。
“小朋友,手拉好,要走了!”老师大声地发号施令。“去哪里呀?”妈妈惊讶着。
“上厕所。”园长说。“集体上厕所?”妈妈呆呆地问。
“对,”园长耐心地解释,“孩子人数太多,如果上课的时间里,一下去这个,一下去那个,没办法控制。所以每一个小时由老师全体带去。上课中途尽量让小朋友克制。”
“哦!”妈妈心沉下来,这个,安安怎么做得到;他可是渴了就上厨房拿水喝、急了就自己上厕所、累了就到角落里自顾自看书的,他怎么适应这里空间、时间和行为的种种规范?
妈妈沮丧地走出“精英幼稚园”。她真想让她的宝贝经验一下中国的幼稚教育,不只是学习语言,还有潜移默化的文化传承,都是她想给予华安的,然而那时间、空间、行为的三重规格又使她忐忑不安:这真是三岁的孩子需要的吗?
舅妈听了安妈妈的叙述之后,安慰着说:“没关系!在台北也有那种开放式的幼稚园,就和你说的德国幼稚园相似。不过很贵,听说平均一个月要四千多块。”
妈妈傻了眼:“三百马克?”安安的幼稚园也只要一百马克,而台湾人的平均所得是西德人的二分之一不到,这幼稚园岂不昂贵得离谱?为什么呢?
舅妈摇摇头,没有答案;她还没告诉妈妈,如果三岁的宝宝要加入儿童英语班、如果要加入天才钢琴班、如果要加入文豪作家班……她想想,算了算了,让妈妈和安安好好度假吧!
神话·迷信·信仰
安安踏进了一座庙,他的眼睛一亮。这是一个充满了声、光、色彩、味觉的世界。道士手中的铃“叮铃叮铃”地响着,嘴里喃喃地唱着说着,和一个渺杳的世界私语。身上的红袍耀眼似光,和神案前跳跃的烛火彼此呼应。
那香啊,绵绵幽幽地燃着,青色的烟在清脆的铃声里穿梭着缭绕着上升。屋梁垂下金彩华丽的大灯笼,香烟回绕着灯笼。
在回廊边的小厢房里,一个红袍黑帽的道士对着床上一套旧衣服作法。那是一件男人的汗衫和短裤,都是白色的。面容忧戚的家属靠墙站着,看着道士摇铃,吟唱——他用哭的声音唱着:
“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道士拿着一个小碗,往旧衣服上喷水。
安安紧紧牵着妈妈的手,问:“他们在做什么?”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从另一个小厢房里,传来婴儿的哭声。一个脑后束着发髻的老妇人怀里抱着婴儿,婴儿年轻的母亲一脸烦恼地站在一旁。道士手里拿着铃,在婴儿的头上不停地旋转、旋转……妈妈注意到那老妇人发髻油亮光滑,缀着一列润黄色的玉兰花,注意到那婴儿在苦热的七月天里密密包扎在厚毛毯中,孩子的脸红彤彤的,有点肿胀……安安仰脸问妈妈:“他们在做什么?”
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安安踏进了一座教堂,他的眼睛一暗。黑暗像一道铁做的闸门,一落下来就切开了门里门外两个世界。门外是阳光灿烂的广场。喷泉的水放肆地冲向天空,又恶作剧地垮下来,喷溅回地上。游人像鸭子一样,伸着长长的脖子张望,瞪着好奇的大眼,露天咖啡座上满满是人,大人喝着热腾腾的咖啡,小孩舔着黏糊糊的冰淇淋。一个披着金发的女孩闭着眼睛,拉着她的小提琴,大胸脯的鸽子展翅飞来,停在她的琴盖盒上。小提琴的声音真像森林里的小河……门里是幽暗的。人们屏息噤声地穿过长廊,通往祭坛,那唯一有光的地方。阳光,穿过色彩斑斓的玻璃,在阴冷的板凳上投下那么温暖的光泽。小男孩站在黑暗里,仰头看那扇盛着阳光的彩色玻璃,数着颜色。他看了很久很久。
一转身,他看见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东西,黑幢幢的,他揉一下眼睛。墙上吊着一个人,比真人还要大很多,木头做的。没有穿衣服,只是腰间拦了块布。两手大大地张开,头垂下来。胸膛上全是血,好像还流着。安安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紧紧牵着妈妈的手,用颤抖的、微弱的声音说:“妈妈,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在幽幽的烛光中,妈妈说:“他本来是真的人,但这个是木头做的,是假的。”
“妈妈,”小男孩紧紧挨着,噤声说,“我们出去好不好?他们为什么把他弄得这么可怕?”
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走出黑暗的闸门,阳光劈头倾泻下来,把小男孩的头发照得晶晶亮亮的。小提琴的乐声从喷泉那边袅袅飘来。
爸爸的大手递给安安一支肥胖蓬松的棉花糖,粉红色的。妈妈其实是有答案的。
那个往旧衣服上洒水的道士,在“招魂”。渔村的人们,靠在大海的脚边生活。深邃奥秘的大海给予他们丰盛的生,也给予他们冷酷的死;大海不欠人任何解释。妈妈曾经在渔村沙滩上看见一条人腿,一条本来可能黝黑结实,现在却被盐水泡白泡肿的腿。
谁知道那条腿属于谁呢?只是有的丈夫没有回来,有的儿子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是船。和这些丈夫、儿子有关的人,戚苦着脸,就到庙里头去找那黑帽红袍的使者,怀里夹着一包丈夫和儿子曾经穿过的、贴身的衣服。
那满脸通红的婴儿,大概已经哭闹了一天一夜。他的皮肤上也许长满了一粒一粒的痘子,他的舌头上也许冒出了一层白膜。或许他什么也没有,只是裹身的毛毯太厚太紧,使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的“阿妈”认为他身上附了鬼气,受了惊骇。庙里那个镶了金牙的道士会帮孩子“收惊”。出门时,她在怀里攒了一个红包,不小的红包,因为道士在“收惊”之后,还会给她一小包香灰,给孩子泡奶吃下。
那吊在墙上、胸膛流着血的,本来是个“真”的人。他用他特别温暖厚实的手抚摸病人的脸;用他坚定诚恳的声音告诉手握石头的人们,爱比审判重要;用他身上的血和伤痕告诉软弱的人,牺牲有时候比生命还要高贵。
后来的人,不曾亲眼见过他的人,就用各种材料:木、石、土、塑胶……做成他的形像,架在公路边,让开车的人看见;放在山顶上,让路过的人仰望;吊在黑暗的墙上,让忏悔的人流泪。
也让一个三岁的孩子颤抖。
用五色彩石把天上的大洞补起来,将菜园里的大南瓜一指而变成金光闪闪的马车,人淹进水里转化成一株美丽的水仙花……人们说,这叫神话。
摇着铃把流浪的灵魂找回来,念一段经把鬼魂镇住,取一支签把人的一生说定……人们说,这叫迷信。
玛丽亚处女怀孕,基督在水上行走,瞎眼的人张亮了眼睛,坟破而死人复活……人们说,这叫信仰。
神话。迷信。信仰。妈妈没有答案,因为她自己迷惑了。
安安在阳光下舔着粉红色的棉花糖。教堂尖顶上飞下一只鸽子,颈上环着一圈绿光,摇摇摆摆地踱到小男孩脚边。
男子汉大丈夫
安安陪母亲到妇产科医生那儿去做例行检查。
褪下裙裤,妈妈坐上诊台,两腿大大地叉开。医生戴上了手套,取出工具。
“妈妈,”安安在门边说,“我也要看。”石医师看了妈妈一眼,问着:“你介意吗?”
妈妈想了一会,说:“不介意。安安,你可以进来,但是不可以碰仪器。”安安站在医生身旁,仰头,从一个新的角度看着妈妈。“石医师,你在干什么?”
医生的手指伸进妈妈体内,安安睁大着眼睛。“我在摸宝宝的头,看他长得好不好。”妈妈的肚子圆滚滚的。听说里面有个小孩,等着出来和安安玩汽车。“石医师,你现在在摸什么?”
主治大夫很和蔼地对安安笑了一下,“子宫呀!子宫就是宝宝在妈妈肚里的睡袋。你以前也在里面睡过。”
“石医师,那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个小灯。你看,妈妈肚子里黑黑的,我用小灯照一照,就可以看见里面了。”
妈妈斜躺在那儿,听着一老一幼的对话,想起安安爱看的一本书——《人体的奥秘》。安安把手指放在图片上,嘴里喃喃自语——“吃的东西从这里进去——这是嘴巴——然后溜下来,这是食道——然后在这里拌一拌,里面有酸酸的味道,这是胃……在这里,哎呀!臭死了,这是大肠,拌一拌,变成大便了!出来了!”
今天,他又上了一堂奥秘人体的实习课。
医生把一种像糨糊似的黏液涂在妈妈光溜溜的肚子上,然后用个什么东西磨那糨糊。荧光幕上出现模糊的影子。
医生在量胎儿头的尺寸。“石医师,您看得出是男是女吗?”妈妈问。医生笑笑,有点奸诈的样子,说:
“我只看得出是个婴儿,看得出他没有两个头、六只脚。至于是男是女——您一定得知道吗?”
妈妈无所谓地摇摇头。“对嘛!”石医师把超声波关掉,“人对这个世界已经掠取无度,您不觉得保留一点天机、一点对自然的惊讶,比较美好吗?”妈妈有点诧异地、仔细端详着这个名气很大的德国医生;他显然向来不告诉产妇胎儿的性别。石医师大约有五十岁,一头鬈曲的黑发下有一双特别柔和的眼睛。
“不要忘记吃每天的维他命……”医生一边嘱咐,一边记录检查结果。“石医师,”妈妈突兀地插话,“您为人堕胎吗?”医生愣了一下,摇头,“不,绝不。”“为什么?”妈妈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
“我爱生!我只负责把生命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不切断任何生命。”石医师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妈妈迟疑地问,“我产后,您是否肯为我结扎呢?”
医生柔和的眼睛笑着,“如果您绝对坚持的话,我当然会做。但是,亲爱的安德烈斯的妈妈,我会花整个下午的时间试图说服您不要结扎——”
“为什么?我只要两个孩子。生了老二之后,我就三十八岁了,年龄也不小了。为什么不结扎?”妈妈真的诧异了。她回忆起美国人办的台安医院,在怀安安时,护士就例行公事似的问她产后要不要顺便结扎。
“因为,”石医师好整以暇地说,“结扎是无法挽回的。您想想看,人生无常,万一孩子出了事,您若想再生,结扎了就不可能了,那多可惜!您可以吃避孕药,或者装避孕装置,当然,最好的办法,是让男人结扎,因为男人结扎,不但手术简单,而且随时可以挽回……”
“像您这样的女性,”石医师正视着妈妈,“为什么不多生几个?”妈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我我——我已经三十八岁了——”“三十八岁算什么!”医生很诚恳地说着,“您有能力抚养孩子,您有时间和智慧培养孩子……您这样的妇女不多生几个孩子,谁该生呢?”“唉!”石医师似笑非笑地继续说,“你们这些解放了的女性最难缠!”“您自己有几个孩子?”妈妈不服气地问。
医生笑笑:“五个!”
“哦——”妈妈没有声音了。
一个阳光懒懒的下午,妈妈和几个三姑六婆在艾瑞卡家中喝咖啡。艾瑞卡的儿子已经读研究所了,周末回家来,像圣诞老公公驮着一大袋脏衣服,丢给妈妈洗。有写不出来的专题报告,艾瑞卡就到邻居家去为儿子求救——邻居中反正有的是经济学博士、心理学博士、医学博士、文学博士。
“要男人去结扎?”艾瑞卡差点打翻了咖啡,“当年我不能吃药,因为我对药物过敏,然后装了避孕环,阴道又不断地发炎,只好哀求我丈夫去结扎——你想他肯吗?”
三姑六婆全瞪大了眼睛,齐声问:“不肯?”艾瑞卡摇摇头:“他宁可砍头!”海蒂也摇摇头:“我那一位也不肯。”苏珊勇敢地下结论:
“男人对自己缺乏信心,他必须依赖‘那个’东西来肯定自己。”三姑六婆喝口咖啡,心有所感地点点头。
在当天的晚餐桌上,妈妈对爸爸特别殷勤,不但给爸爸准备了白葡萄酒和大虾,而且禁止安安爬在爸爸肩头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