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爸爸正要推开椅子起身,被妈妈一把按住,她很严肃地说:“你坐下。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什么事?”爸爸脸色也变了。他一看妈妈表情就知道有什么灾祸要降临。他坐下。
妈妈小心地把石医师的话重述一遍,然后开始早就准备了一下午的说辞:“所以最理想的办法,是男人去结扎……”爸爸脸色舒缓过来,说:“好,我去嘛!”
“男人结扎手术非常简单,几分钟就好,又不痛苦——”妈妈继续背诵。“好嘛,我去结扎嘛!”
“而且,结扎并不影响男人的能力,你不要有什么心理障碍,有信心的男人——”
妈妈突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爸爸,“你刚刚说什么?”
爸爸耸耸肩:“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去结扎嘛!怎么这么啰嗦。”他推开椅子,到客厅去找儿子玩。客厅响起父子俩追打的笑声。妈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渐行渐远
一个无聊的下午,安安说,妈妈,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妈妈说,好,你是个婴儿的时候,吃奶像打仗一样,小小两个巴掌,紧紧抓着妈妈的乳房,嘴巴拼命地吸奶,好像整个人悬在乳房上,怕一松手就要掉到海里去了。不到一分钟,就把奶吸得光光的,再去抢另外一只奶……那个时候,你一天到晚黏在妈妈胸上。后来呢?
后来,你会爬了,妈妈在哪个房间,你就爬到哪个房间,像只小狗。妈妈一离开你的视线,你就哭。
后来呢?后来,你会走了,每天就让妈妈牵着手,走出前门,穿过街,到对面找弗瑞第玩。
门铃响起来,在角落里玩汽车的华飞一边冲向门,一边嚷着:“飞飞开,飞飞开!”
六岁的弗瑞第站在门口:“安安,赶快来,我妈在院子里发现了个蚂蚁窝……”
“蚂蚁?哦?”飞飞圆睁着眼睛。弗瑞第和安安已经冲上了街。两个人都赤着脚。妈妈来不及叫“过街之前要先看左右”,近三岁的飞飞也赶到了马路边。妈妈在后头喊:“停!”飞飞在路缘紧急煞车。
“有没有车?”飞飞头向左转,向右转。“没有。”
“跑!”长着一头鬈毛的小皮球蹦蹦过了街。
妈妈走进厨房。她今天要烤一个香蕉蛋糕。栗子树青翠的叶子轻轻刮着玻璃窗,妈妈有点吃惊:这小树长这么高了吗?刚搬来的时候,比窗子还低呢!和煦的阳光透过玻璃,把晃动的叶影映在桌面。三只香蕉、两杯面粉、一个鸡蛋……后来,安安就会自己过街了。这条街是个单行道,车不多,每半个小时有辆大巴士喘着气通过。飞飞爱那巴士的声音。有一次,妈妈在厨房里读着报纸,喝着咖啡,耳里不经意地听着巴士轰轰的声音由远渐近,然后,停了下来,就在厨房外边。妈妈啜一口咖啡,看一行字,突然跳了起来,转了几个弯,冲出门外,果不其然,一岁半的飞飞,个子还没一只狗儿的高度,立在街心,挡着大巴士,仰脸咕噜咕噜吸着奶瓶,眼睛看着高高坐着的司机。
后来,大概是安安离开幼稚园没几天的时候吧,他和弗瑞第勾肩搭背地出现在妈妈面前:“妈妈,我们可不可以自己去游戏场?”
妈妈呆住了。那个有沙堆、滑梯的游戏场离家也只不过四百米吧?可是,孩子自己去?种种可怕的布局浮现在做母亲的脑里:性变态的男人会强奸小男孩、小女孩,会杀人弃尸;亡命之徒会绑架小孩、会撕票;主人没看好的狗会咬人,把肠子都拖出来;夏天的虎头蜂会叮人,叮死人……“妈妈,可不可以?”有点不耐烦了,哥儿俩睨着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妈妈离开书桌,单脚跪在安安面前,这样两个人的眼睛就可以平视了。
妈妈握着孩子的手,慢慢地说:“你知道你只能走后面那条人行步道?”安安点头。“你知道你不可以跟陌生人去任何地方?”“知道。”声音脆脆的,“他有糖我也不去。”
“如果,”妈妈说,“如果他说要带你去看兔子呢?”小男孩摇头:“也不去。”妈妈站起来,摸摸孩子的头:“好,你们去吧!”两个人学着出草的番人,呼啸着追逐而去。
从此,安安就像一个云游四海、天涯飘荡的水手,一回家就报告他历险的过程:游戏场边有一片大草原,埋在草丛里全是土拨鼠。草原上一棵不知名的枯树,枝丫上永远停满了乌鸦,在那儿对着天空“嘎嘎”叫着。树丛里则有野兔,好大的耳朵,尾巴却那么短,身体很胖,有一只九斤重的猫那么大。秋千旁边那棵树,结满了绿色的豆豆,豆豆还附着一片像蜻蜓翅膀似的薄薄的荚,你把这豆子往天上一丢,它掉下来,那翅膀就一直转一直转,像降落的直升机,也像蝴蝶……“妈妈,”一大早,安安竟然已经穿戴齐整,立在妈妈床前,“我想去幼稚园。”
妈妈噗哧笑了,“你已经毕业了,还去幼稚园?再过一个月,你要上小学了。”
安安赖着不走,非去不可。蓬头垢面的妈妈穿着睡衣,坐在床沿,托着下巴看着儿子,心想:我的天!这家伙还不懂什么叫“毕业”!可是,回头想想,他怎么会懂呢?
二十分钟之后,母子两人来到了幼稚园门口。安安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这个地方,有他喜爱的朋友,他熟悉的玩具、角落、气味……推开门,安安站住了。正在嗡嗡攒动的小萝卜头停下手中的活,回头看立在门口的人。安安伸手抓着母亲,有点慌乱地问:
“我的朋友呢?”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庞。“我的朋友呢?”
他困惑地看着妈妈,一边缩脚往门外倒退。
“你的朋友,安安,”妈妈把门掩上,“和你一样,长大了,离开幼稚园了,准备上小学了。”
安安低着头,用脚尖直蹭地,“他们——不会再来了吗?”“不会再来了。幼稚园已经过去……”小男孩怔怔地站着,哪里传来吉他琤琮和孩子们的歌声。半晌,他挣开母亲的手,两手塞进裤袋,径自往大门走去。“妈妈,我们走吧!”
就在这个伤心的暑假,安安发现了地下室的麻布袋。他们在玩员警抓小偷的游戏。安安和弗瑞第是员警,全身披挂,树枝手枪插在腰间,绳索和钥匙吊在肩上。弗瑞第的三岁半的妹妹是小偷,两只手被胡乱绑在一块;两岁半的飞飞是警犬,正在地上努力地爬,脖子上圈着一条红丝带。
小偷要被关起来。当员警打开牢房大门的时候,安安一眼就瞥到了角落里的麻布袋。
“你们是骗子,妈妈还有爸爸都是!”脸涨得红红的,安安气愤地喊着,“圣诞老公公的胡子、衣服、帽子、面具……全部在里面。我全部都看见了看见了!”
妈妈和爸爸先愣了一下,然后相视而笑。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只是真到来了,却又稍稍有点慌乱。爸爸搁下手里的菜刀——这天是周末,是爸爸爱下厨的日子。他坐下来,把儿子搁在膝上,说:
“安德烈斯,听着,你老爸也是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奶奶家的阁楼里发现了圣诞老公公的东西。没错,每年圣诞节在我们家花园出现的,不是尼古拉斯他本人,可是,我们并没有骗你——”
安安倔强地把脸撇开,表示对老爸的解释不屑一顾。
“——没有骗你,因为很久以前尼古拉斯是这么红衣红帽来到人间的,可是因为时间太久了,他也太老了,不能走这么远的路,冒着大雪来,我们做爸妈的就替他做工——你说这叫骗吗?”
安安渐渐平静下来。颈子上还系着红丝带的飞飞一蹦一蹦地闪进厨房,嘴里发出“汪汪汪”的吠声。安安眼珠子转动,从爸爸膝上跳下来,边跑边说:
“我去把老公公的东西藏起来,不要给弟弟看见!”
那天黄昏,安安和弗瑞第关在房里听音乐,看图画书。录音机放着一支安安非常喜爱的歌……神用他的手,抚摸着大地,春草深又深……妈妈听见安安幽幽的声音。“弗瑞第,你知道吗?我不相信这世界有神——”“我想我也不相信——”弗瑞第严肃地回答。然后是翻书的声音。两个男孩都安静了。妈妈走过他们的房门。
开学典礼一完,新学童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在教室楼前歪歪斜斜闹哄哄地排成两行。从幼稚园消失的熟悉的脸孔又出现了。安安和小伙伴克利斯汀紧紧牵着手,兴奋地不安地等待着。爸爸妈妈,还有小鬈毛飞飞,立在家长人群中,也等待着。
突然一声铃响,像爆炸一样,空气被点燃了。老师像只花花的母鸡,在队伍前头张开两臂做栏杆,一年乙班的二十个孩子,手牵着手,开始向教室大门迈进。
妈妈的眼睛锁在安安身上,看着他移动,新书包上各形各色的恐龙也跟着移动。这孩子,还这么瘦,这么小,那脸上的表情,还留着那吃奶婴儿的稚气……安安和恐龙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没进了暗色的门里。
安安没有回头。妈妈的眼睛,还兀自盯着那扇看不出有多么深邃、说不出有多么遥远的门,看着看着,看得眼睛都模糊了。
读《水浒》的小孩
讲完了一百回《西游记》之后,妈妈开始讲《水浒》。鲁智深那胖大和尚爱喝酒、爱吃狗肉,动不动就和人打群架,乐得安安哈哈大笑。
智深睡的时候,鼾声像打雷,半夜起来,就在那佛殿上大便小便——安安捏着自己的鼻子,说:“好臭。”可是咯咯笑个不停。
妈妈心中暗想:这书是不是要坏了我的生活教育?暂且说下去:那鲁智深哪,喝醉了酒,半夜里摇摇晃晃回到山庙,山门关了,他用拳头打门,砰砰砰砰像打鼓一样。敲了一会儿,扭过身来,看见门边一个金刚,大骂:
“你这个鸟大汉!不替我开门……”跳上去就拆,把金刚的手折断了,拿那断手去打金刚的腿,打得扑扑扑,泥工和颜色都掉下来了……
安安圆睁着眼睛,听得入神。妈妈在想:呀,这不是和“文革”小将“破四旧”一样吗?
等到安安听见鲁智深将两个泼皮一脚踢到粪坑里头时,他笑得趴在床上,直不起身来。
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带着七百个小喽啰,打家劫舍——“什么是打架、劫舍?”打家劫舍呀,就是一家一家去抢东西,强盗嘛!
安安点点头,妈妈继续:这三个强盗——嗯——三个好汉呀,一个是神机军师朱武,很聪明;第二个强盗——呃——好汉呀,是陈达;第三个好汉是用一口大杆刀的杨春。这些好汉住在山寨中,需要钱用的时候,就下山去要买路钱,记得李忠和周通吗?他们持兵器拦在山路上,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那客人中有人拿着刀来斗,一来一往斗了十几回合,小喽啰一齐拥上来,把那些过路的客人杀死大半,劫走了车子财物,好汉们唱着歌慢慢地上山……安安蹙着眉尖,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什么,妈妈则声音越来越小。讲到宋江和婆惜的那个晚上,妈妈就有点结结巴巴的紧张。
婆惜说,要我还你这个信不难,有三个条件:第一,你写张纸,任我改嫁。
妈妈瞥了六岁的小男孩一眼,说,这一条没什么不对,就是离婚证书嘛!他们不再相爱了,所以要分开。
安安点点头。第二条,我头上戴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写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嗯,妈妈好像在自言自语似的说,这条也不过分,财产本来就该夫妻共有,分手的时候一人一半,对不对?
安安点点头,深表同意:“我跟弟弟也是这样。”
第三条,梁山泊送你的一百两金子要送给我——这,就太贪心了,你说呢?
安安做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对,好贪心的女人!”宋江来掀被子,婆惜死不让,抢来抢去,拽出一把刀子来,宋江就抢在手里,婆惜见刀就大叫:“黑三郎杀人啦!”叫第二声时,宋江——妈妈住了嘴,眼睛盯着书本——“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兀自吼哩。宋江怕她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
“怎么样了妈妈?”“哦——嗯——嗯——宋江一生气就把婆惜给杀了。”妈妈说,匆匆掩起书,“然后,官府要抓宋江,所以宋江就逃到梁山泊去了。晚安!睡觉了。”“妈妈,宋江也是个好汉吗?”灯关了之后,黑幽幽里安安发问。
妈妈将他被角扎好,亲了下他额头,轻声说:“他不是好汉,好汉不杀人的。睡吧!”
“可是梁山泊上一百零八个都是好汉呀?!”安安不甘心地踢着被子。“拜托——”妈妈拉长了声音,“明天再说好不好?”
明天,明天真是一眨眼就到;妈妈坐在儿子床头,眼睛盯着新的一段发呆。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揪倒来,两只脚踏住她两只胳膊,扯开胸膊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膊,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咔嚓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
后来,妈妈喝了一口水,说,因为潘金莲害死了武大,所以武松为哥哥报仇,杀死了潘金莲,也上山做强盗——呃——好汉去了。我们跳到第廿八回好吗?
武松被关着的时候,有个管营,就是管牢房的啦,天天给他送酒送肉来。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管营在快活林开个酒肉店,利用牢房里的囚犯当保镖、打手,过路的人都要先得到他的许可才能去做生意,“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两三百两银子……”
妈妈顿了一下,心想,这不就是地痞流氓黑手党在索取保护费吗?管营的生意坏了,因为有个傻大个儿,外号叫蒋门神的,功夫比他还好,酒肉店的生意都被他抢去了。所以武松非帮忙不可。“这就是为什么管营每天给武松送酒送肉!”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安安。安安带着期待的兴奋,问:“那武松去打了吗?打了吗?”武松就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闯到蒋家酒店,把蒋门神的酒店打个稀烂,把蒋门神打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