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香香软软的娃娃开始长成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鬈毛。一头鬈发下面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睁开来看见世界就笑。妈妈看着他,觉得自己像被一块大磁铁吸住了,怎么也离不开那巨大的魔力。她着迷似的想吻他,帮他穿小衣服时、喂他吃麦片时、为他洗澡时、牵着他手学走路时,无时无刻她不在吻着娃娃的头发、脸颊、脖子、肩膀、肚子、屁股、腿、脚趾头……她就这么不看时间、不看地点、忘了自己是谁地吻着那肥嘟嘟的小鬈毛。
同时,老大变得麻烦起来。该刷牙的时候,他不刷牙。妈妈先用哄的,然后用劝的,然后开始尖声喊叫,然后开始威胁“一、二、三”,然后,妈妈把头梳拿在手上,老大挨打了。他哼哼啊啊地哭着,这才蹬上了小椅子,开始刷牙。
该吃饭的时候,他不吃饭。“我不吃。”他环抱着手臂,很“酷”地扬起下巴,表示坚决。“为什么?”
“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定时定量还需要解释吗?”妈妈开始觉得这六岁的孩子真是不可理喻,都六岁了!
那两岁的小鬈毛一旁快乐地吃着麦片,稀里哗啦地发出猪吃食的声响。他抬起脸,一脸都是黏黏糊糊的麦片,妈妈噗哧笑了出来。
“我不吃。”老大再度宣布。妈妈整了整脸色,开始劝,然后开始尖声斥喝,然后开始威胁“一、二、三”,然后,妈妈把木匙拿在手里,老大挨打了。他哼哼啊啊地哭着,这才开始低头吃饭,眼泪扑簌簌落在饭里。
妈妈觉得累极了。她气急败坏地说:
“从起床、穿衣、刷牙、洗脸、吃饭……每一件事都要我用尽力气缠三十分钟你才肯去做——我怎么受得了啊你?”
她用手扯着前额一撮头发:“你看见没有?妈妈满头白发,都是累出来的,你替我想想好不好?妈妈老死了,你就没有妈了……”
老大止住了眼泪,只是低着头。“哥哥笨蛋!”
那小的突然冒出一句刚学来的话,在这节骨眼用上了。妈妈忍俊不住想笑,看看老大紧绷的脸,只好打住。
“哥哥该打。”小的觑着妈妈掩藏的笑意,讨好地再加上一句,大眼睛闪着狡狯的光。
妈妈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老大涨红了脸,推开盘子,愤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妈妈愣了一下,赶紧跟了过去。
4
“你比较爱弟弟。”安安斩钉截铁地说,两手抄在裤袋里。妈妈坐在楼梯的一阶,面对着他,一手支着下巴。“你说说看我怎么比较爱弟弟。”
“他可以不刷牙,他可以不吃饭,他可以不洗脸……他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可以!”
“安安,”妈妈尽量温柔地说,“他才两岁;你两岁的时候也是什么都可以的。”
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妈妈:“我两岁的时候也那么坏吗?”
“更坏。”妈妈把稍微有点松动的老大拉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膝上,“你两岁的时候,家里只有你一个小孩,你以为你是国王,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弟弟什么都得和你分,可是你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和全部的世界就属于你一个人。所以你那时候比现在的弟弟还坏哪!”
“哦——”老大似乎是理解了,又似乎是在缅怀过去那美好的时光。“妈妈问你,现在新衣服都是买给谁的?”
小鬈毛也早来到一旁,跪在地板上玩汽车,嘴里不时发出“嘟嘟”的声音。
“我。”“对呀!弟弟穿的全是你穿过的旧衣服对不对?”
老大点点头。他已经没有气了,但他享受着坐在妈妈膝上暂时独占她的快乐。
“好,每个星期五下午妈妈带谁去看戏?”“带我。”
“好,晚上讲《西游记》、《水浒传》、侯文咏《顽皮故事》、小野的《绿树懒人》——是给谁讲的?”
“给我。”“冬天爸爸要带去阿尔卑斯山滑雪的是谁?”“我。”“谁可以用那个天文望远镜看月亮?”“我。”
“安安,”妈妈把儿子扳过来,四目相对,“有些事是六岁的人可以做的,有些是两岁的人可以做的。对不对?”
“对,”儿子点头,“可是,我有时候好羡慕弟弟,好想跟他一样……”“这么说——”妈妈认真地想了想,问道,“你要不要也穿纸尿裤呢?”“啊——”安安惊跳起来,两只手指捏着鼻子,觉得很可笑地说,“不要不要不要——”
他傍着小鬈毛趴在地上,手里推着一辆火柴盒大小的警车,口里发出“打滴打滴”的警笛声,和弟弟的载猪车来来回回配合着。
两个头颅并在一起,妈妈注意到,两人头发的颜色竟是一模一样的。
5
妈妈在花园里工作。她把郁金香和水仙的种子埋进地里,希望春天来时,园子里会有风信子的香味。郁金香不香,但那花花绿绿的蓓蕾十分美丽,而且拇指姑娘应该就是从郁金香的蓓蕾里长出来的。
穿过厨房,她没忘记往热腾腾的烤箱望了一眼,时候还没到。在洗手的时候,飞飞踱到她身边来,有事没事地叫了声“妈妈”。她“嗯”了一声,径自走出洗手间,想想,什么地方不对,又回过头来,往下仔细地看了看小鬈毛。
她呆了。老二身上的套头毛衣上全是洞,大大小小歪七竖八的洞,剪刀剪出来的洞。灯芯绒裤腿被剪成碎条子,像当年嬉皮穿的须须牛仔裤一样,一条长一条短。
老二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像个叫花子似的站在那里。他在那儿微笑着,脸上还刚巧黏着一粒饭。
“你你你——”妈妈倒抽一口凉气,这才又看见他的袜子也剪了几个大洞,露出脚趾头。
老二天使似的微笑着:“哥哥弄的呀!”妈妈从喉咙里发出一种野兽呻吟的声音,冲上楼去,猛力推开安安的房门;安安正坐在地上组合一艘船。“安安。”妈妈极凶狠地大声吼着。“嗯?”安安扬起脸。
“弟弟身上的衣服是谁剪的?”妈妈庞大的身躯堵在门口,两手叉着腰。
老大欲言又止,瞥了妈妈一眼,把头低下去,半晌,幽幽地说:“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也没有用,你暴殄天物——”想想孩子大概听不懂,妈妈连珠炮般接下去,“你破坏东西呀你人家索马里的孩子饿死了你还会把好好的衣服剪坏而且剪刀伤了人怎么办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你?”
“本来,”安安喏喏地小声地说,“本来是想试试那把新剪刀有多利……”“后来呢?”妈妈竟然又想笑了。
“后来……我也不知道哇……不知道怎么就剪了那么多洞……我气他。”声音小得快听不见了。
“什么?”妈妈以为没听清楚。“我气他。”
挂着一身破布的老二从妈妈腿后钻了过来,挨着老大坐下。“把手伸出来。”妈妈说。
老大很快地把手藏在衣服里,连声说:“不要打不要打……”老二伸出两手环抱着哥哥的头,把整个身子覆在哥哥身上,大声叫着:“不要打不要打……”
两兄弟相依为命地抱成一团。再抬起头来时,发现妈妈已经不在那儿了。一屋子的蛋糕香气。
高玩
安安和弗瑞第关在房间里,安静了很久。太久了,妈妈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敲敲门。“等一下等一下。”里头窸窸窣窣显然一阵慌乱。
房门终于打开的时候,安安一只手还扯着裤带,弗瑞第则根本把裤子给穿反了。
妈妈看着两个人尴尬的神色,好奇极了:“你们在做什么?”“没什么啦!”安安边系皮带,边说,“我们只是……”“?”
“我们只是,”安安顿一下,似乎在思考妈妈是不是个可以说实话的对象,“我们只是在研究我们的挤急。”
“哦——”妈妈笑了,但不敢大笑,稍微小心地问,“研究结果怎么样?”看见妈妈有兴趣,安安兴奋起来,一把抓过弗瑞第,“妈妈,你知道吗?
我的挤急跟别人都不一样,弗瑞第,把你裤子脱掉。我的挤急很肥,圆圆的,别人的都是前面细细尖尖的,快点嘛弗瑞第,让我妈妈看看你的挤急——”
两个小男孩七手八脚地把裤子拉扯下来,妈妈不看都不行。一看,果真安安的挤急又肥又圆,弗瑞第的又尖又细。
“你知道吗?妈妈,我跟同学一起比赛尿尿,他们的尿都是一条线,射得长长的,我的就像洗澡的那个那个什么——?”
“莲蓬?”“对,像莲蓬一样,我的尿是洒开的。”
“那是因为你的挤急开过刀,记得吗?”妈妈弯下腰来帮忙孩子把裤子穿上。
“我知道,以前洞太小,所以医生把它开大了,现在像莲蓬一样。弗瑞第,你懂吗?”
妈妈咚咚下楼去。七岁的安安检查自己和弗瑞第的挤急,好像还没见过他研究弗瑞第的妹妹。小白菜今年四岁,是三岁半的飞飞的女朋友。飞飞倒是观察敏锐。前几天,当他和小白菜一块儿洗澡的时候,他就已经慎重地下过断语:
“妈妈,小白菜没有挤急。”
妈妈正坐在马桶盖上看书;孩子们在澡缸里的时候,她总是坐在马桶盖上看书。
“妈妈也没有挤急。”飞飞又说,然后对着澡缸里的小白菜翻译一次:“Patricia,meine Mami hat auch kein Penis.”
满脸泡沫的小白菜点点头,一副接受批评的样子。妈妈想起飞飞在台湾的小表姊嘟嘟。和飞飞只差几天的嘟嘟在澡缸里看见了飞飞的挤急,湿漉漉地爬出澡缸,奔向母亲,气急败坏得话都说不清了:“妈妈,飞飞跟嘟嘟一样大,为什么他的挤急已经长出来了我的还没有?”
飞飞对生理学的认识,完全来自澡缸。和妈妈一块儿泡着水,那是更小的时候,他突然盯着妈妈的左胸,“妈妈,这是什么?”
妈妈说:“这,叫‘奶奶’。”飞飞噗哧笑出声来,伸手去摸妈妈右胸,说:“那这,叫‘爷爷’!”妈妈正愣在那里,飞飞已经低着头探索自己,自言自语地:“飞飞也有奶奶和爷爷,嗯,比较小。”这个世界,常令两岁的飞飞觉得意外。譬如有一天,他看见妈妈要冲澡前自身上取下一片卫生棉。
“妈妈,”他迈着肥肥的腿踱过来,好看仔细些,“妈妈,你也用尿布哇?”
“哈哈哈哈——”一旁正穿着衣服的安安大声笑着,“底笛,那不是尿布,那是月经啦!你看上面有血——”
“有血啊——”飞飞的声音充满敬畏,轻轻地,“妈妈你流血啦?”“没有啦底笛这个血不痛的!”生理学权威葛格很有耐心地解释:“妈妈肚子里有卵,卵就是蛋——”“就是蛋——”“卵排出来,就是血——”“就是血——”
“一个月一次——”
“一次——”“妈妈!”安安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隔着稀里哗啦的水声扯着喉咙说,“妈妈,”他迈着肥肥的腿踱过来,“妈妈,你也用尿布吗?”
“男人有没有蛋呢?”“没有——”妈妈在稀里哗啦的莲蓬下喊回去,“男人有精子你不是看过书吗?精子碰到卵就变成你和底笛——”“可是我有卵蛋呀!”“你说什么听不见啦!”
“我是说妈妈,”安安走近淋浴的毛玻璃,用喊的,“我也有蛋呀,两个,在挤急的下面。”
“哦!”关水,开门,“毛巾给我,安安。”“飞飞给飞飞给!”小的抢着。“那是睾丸,安安。”
“高玩?”安安想了一下,拾起拖鞋往外走,边走边念,“高玩高玩高玩……”
放学
安安上小学了。半年之后,妈妈觉得他可以自己走回家,不必再用车接了,毕竟只是十五分钟、拐三个弯的路程。
十五分钟过去了,又过了一个十五分钟。妈妈开始不安。放学四十五分钟之后,她打电话给米夏儿——米夏儿是锡兰和德国的混血儿,安安的死党:
“米夏儿,安安还没到家,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们一起离开教室的呀,我到家,他跟克利斯就继续走啦!”米夏儿声音嫩嫩的。
妈妈紧接着打下一个电话:“克利斯,你已经到家了?那安安呢?”“我们一起走的呀!我到家,他就跟史提方继续走啦!”看看钟,距离放学时刻已经近乎一个小时。妈妈虎着脸拨电话:“史提方,你也到家了?安安呢?”
“不知道哇!”史提方是个胖孩子,嘴里模糊不清,好像正嚼着东西,“我到家,他就自己走啦!”
一个小时零十分之后,妈妈拎起汽车钥匙,正准备出门巡逻,门铃响了。安安抬头,看见母亲生气的脸孔,惊讶地问:“怎么啦?”“怎么啦?”妈妈简直气结,“怎么啦?还问怎么啦!你过来给我坐下!”安安卸下背上的书包,嘟着嘴在妈妈指定的沙发角坐下。他的球鞋一层泥,裤膝上一团灰,指甲里全是黑的。“你到哪里去了?”审问开始。“没有呀!”安安睁大眼睛。
“只要十五分钟的路,你走了一小时零十分,你做了什么?”“真的没有呀!”安安渐渐生气起来,声音开始急促,“我跟米夏儿、克利斯、史提方一起走,就这样一路走回家,哪里都没去,什么都没做呀?!”他气愤地站了起来。
妈妈有点气短;看样子孩子没说谎,可是十五分钟的路怎么会用掉七十分钟?
“安安,妈妈只是担心,怕你被车子撞了,被坏人拐了,你晚到妈妈害怕,懂吗?”
点点头,“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哪里都没有去。”“好吧,洗手吃饭吧!”以后的日子里,妈妈又紧张过好几次,用电话追踪来追踪去,然后安安又一脸无辜地出现在门口。有一次,他回来得特别晚,大概在放学过后一个半小时。妈妈愤怒地把门打开,看见安安一头大汗,身子歪向一边。“妈妈帮忙!赶快!”他说。
他的一只手提着一个很重的东西,重得他直不起身来。妈妈接过来一看,是个断掉的什么机器里头的螺旋,铁做的,锈得一塌糊涂,很沉,起码有十公斤重。
妈妈呆呆地望着孩子,暂时忘记了生气:“你你你这是哪来的?”
安安用袖子擦汗,又热又累两颊通红,却很高兴妈妈问了,十分得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