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旁边有个工地,从那儿捡来的!”说完捶捶自己的肩。“你——”妈妈看看地上那块十公斤重的废铁,觉得不可置信,“就这么一路把它给提回来啦?”“对呀!”安安蹲下来,费劲地用两手抱起废铁,“就我一个人耶!不过我休息了好几次。”说完一脚就要跨进门去,被妈妈挡住,“等一下,你要干什么?”“把它带进去放好呀!”安安不解。妈妈摇摇头,“不行,放到花园松树下去,不要带进屋子里。”安安兴冲冲地往花园跑,佝着小小的身子搂着他那十公斤重的废铁。妈妈决定亲眼看看孩子怎么走那十五分钟、三个拐弯的路程。十一点半,钟敲了。孩子们像满天麻雀似的冲出来,叽叽喳喳吵得像一锅滚水。孩子往千百个不同的方向奔跑跳跃,坐在长凳上的妈妈好不容易才盯住了安安,还有安安的死党。
四个小男生在前头走(都是男生,安安不跟女生玩的),妈妈在后头跟着,隔着一段距离。经过一截短墙,小男生一个接一个爬上去,惊险地走几步,跳下来;再爬上去,惊险地走几步,跳下来……十一点四十五。
经过一个庭院深深的大铁门,里头传出威武的狼狗叫声。米夏儿已经转弯,现在只有三个男生了。三个男生蹑手蹑脚地走向大铁门,一接近铁门,狼狗扑过来,小男生尖叫着撤退,尖叫声中混着刺激的狂喜。狼狗安静下来,小男生又开始蹑手蹑脚地摸向大铁门……狂喜尖叫地撤退。妈妈看看手腕,十二点整。
克利斯转弯,这已到了板栗街。安安和史提方突然四肢着地,肩并肩,头颅依着头颅地在研究地面上什么东西。他们跪趴在地上,背上突出着正方形的书包,像乌龟背着硬壳。
地面上有一只黑色的蚂蚁,蚂蚁正用它的细手细脚,试图将一只死掉的金头绿眼苍蝇拖走。死苍蝇的体积比蚂蚁起码大上廿倍,蚂蚁工作得非常辛苦。
妈妈很辛苦地等着。十二点十五分。史提方转弯。再见再见,明天下午我去你家玩。安安踽踽独行,背着他花花绿绿的书包,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嘴里吹着不成调子的口哨。差不多了吧!妈妈想,再转弯就是咱们的麦河街。
安安住脚。他看见了一片美好的远景:一块工地。他奔跑过去。
Oh,My God!妈妈心一沉。工地上乱七八糟,木板、油漆桶、铁钉、扫把、刷子、塑料……安安用脚踢来翻去,聚精会神地搜索宝藏。他终于看中了什么:一根约两米长的木条,他握住木条中段,继续往前走。
十二点二十五。在离家还有三个门的地方,那是米勒太太的家,安安停下来,停在一株大松树下,仰头往上张望。这一回,妈妈知道他在等什么。松树上住着两只红毛松鼠,经常在树干上来来去去地追逐。有时候,它们一动也不动地,就贴在那树干上,瞪着晶亮的圆眼看来来往往的路人。
现在,两只松鼠就这么定在树干上,安安仰首立在矮篱外,他们彼此用晶亮圆滚的眼睛瞅着对方,安静得好像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在距离放学时间一个小时零五分之后,七岁半的安安抵达了家门口。他把一根两米长的木条搁在地上,腾出手来按了门铃。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1
春天来了你怎么知道?妈妈还睡着,朦胧中似乎有几百个幼稚园的小孩聚在窗外尽情地嘶喊,聒噪极了。睡眼惺忪地瞄瞄钟,四点半,天还暗着呢!她翻个身,又沉进枕头里。在黑暗的覆盖中,她张开耳朵;在窗外鼓噪的是数不清的鸟,是春天那忍不住的声音。
于是天亮得越来越早,天黑得越来越晚。在蓝得很干净、很阔气的天空里,常常掠过一只大鸟。它通常落脚在屋顶的一角,休息片刻,然后劈啪打着翅膀,又飞起来。当它翅膀拍打的声音传到书房里,妈妈就搁下手里的活,把身子探出窗外,睁大眼睛牢牢看着大鸟飞行的体态和线条。
大鸟是黑色的,展翅时,却露出雪白的腹部,黑白相间,划过蓝色的天幕。啊——妈妈发出赞美的叹息,然后注意到,嘿,大鸟嘴里衔着一枝长长瘦瘦的树枝,是筑巢的季节哩!
“应台,”对门的罗萨先生说,“Elster的巢好像就筑在你家松树上呢!你不把它弄掉吗?”
“Elster?”妈妈惊喜地说,“那个漂亮的长尾大鸟就是喜鹊?”“漂亮?”罗萨摇摇他的白头,对妈妈的无知似乎有点无可奈何,“这鸟最坏了!它自己不会唱歌,就专找会唱歌的小鸟下毒手。你不知道吗?它专门把声音悦耳的小鸟巢弄坏。喜鹊越多,能唱歌的鸟就越少。”
安安推着单车进来,接口,“妈妈,喜鹊还是小偷呢!”“怎么偷?偷什么?”
小男生把单车支好,抹把汗,“它呀,譬如说,你把什么耳环放在阳台上,它就会把耳环衔走,藏到它的窝里去!”
妈妈纵声笑出来:有这样的鸟吗?它要耳环干嘛?!罗萨先生走了,安安说:“我的阳台上有个鸟窝。”
“什么?”妈妈心里想,那个阳台上大概由于阳光特别充足,上次发现了三个蜂窝,这回又来了什么。
“窗子上面有个鸟窝,里面有三个蛋,白色的。”
母子三人蹑手蹑脚地摸上了阳台。飞飞脸上的表情告诉你眼前正有重大事件发生,安安有点矜持,不愿显得太骄傲。妈妈爬上凳子,伸长了脖子——杂草和细枝编出了一个圆盆,是个很齐整的鸟窝,可是里头真有东西吗?
“妈妈我也要看!”飞飞扯着妈妈的裙摆。“嘘——”
妈妈再靠近一点,吓,触了电一样,她的目光碰上了母鸟的目光。稀疏松软的细毛下有一对浑圆黑亮的眼睛,母鸟一动也不动地瞪着惊愕的妈妈。妈妈有点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太冒昧,像一个粗汉闯进了静谧的产房。“妈妈我也要看——”飞飞开始不耐地骚动。妈妈小心翼翼地抱起飞飞,尽量不发出声响。“是妈妈鸟。”飞飞对着妈妈的耳朵轻声说,一只手紧紧搂着她的脖子。三个人偷偷摸摸地离开阳台,关门的时候,安安老气横秋地说:“底笛,我们以后不可以到阳台上玩,会吵它们,你懂吗?”飞飞敬畏地点点头,“会吵它们。”“不知道是什么鸟——”妈妈下楼时自言自语。“喜鹊还是杜鹃来捣乱,”安安说,“就糟了。”“哦?”妈妈说,“杜鹃会怎么样?”杜鹃啼血,多么美丽哀怨的鸟,多么诗情画意的名字。“杜鹃呀?”安安忿忿地说,“你不知道呀妈妈?杜鹃好坏哟,它自己懒,不做窝,然后把蛋偷偷下在人家的窝里,把人家的蛋丢掉!你说坏不坏?”妈妈瞥了一眼义愤填膺的孩子,心里笑起来:上了一年级开始认字之后,他的知识来源就不只限于妈妈了。
“还有妈妈,”安安顺势坐到母亲膝上,“别的妈妈鸟不知道窝里的蛋被偷换过了,它就去坐——”
“孵啦,”妈妈说,“不是‘坐’,是孵。”
“夫?它就去夫,夫出小鸟以后,妈妈你知道吗?杜鹃的小鸟生下来就坏,它一出来,就把别的baby鸟——”
安安气愤地站起来,伸手做推的姿势,“把别的小鸟推出去,让它们跌死!”
“跌死!”飞飞说,神情极严肃。“还有妈妈,你知道吗?”安安表情柔和下来,“可是现在鸟妈妈都知道了杜鹃的——杜鹃的——什么?”“诡计。”
“鬼计,都知道了杜鹃的鬼计,它们已经小心了。”
“什么呀!”妈妈瞅着他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什么动物进化论!鸟类还会搞联合阵线吗?
“真的妈妈!”安安说。“真的妈妈!”飞飞说。
在院子里种番茄的时候,妈妈下意识地抬头望望松树顶,松树浓绿的针叶上缀满了麦色的松果,看不见喜鹊的巢。阳光刷亮了松果,像圣诞树上黄澄澄的金球。
“妈妈,”安安两手捧着泥土,“我们不把喜鹊的窝弄掉吗?它跟杜鹃一样坏。”
“一样坏。”飞飞说,低着头用十个手指扒土。“不必吧!”
妈妈把番茄和黄瓜的幼苗分开,这一落给安安种,这一落给飞飞种,谁种的谁就要负责浇水,黄昏时候浇水,喏,这是安安的壶,那是飞飞的壶。
“为什么呢妈妈?为什么不把坏鸟的窝弄掉?”妈妈边浇水,边想,边说:
“因为它们是鸟,我们是人,人说的好坏不一定是鸟的好坏,还是让鸟自己管自己吧!”
“蚯蚓——妈妈——一只蚯蚓——”飞飞大声喊着。
2
雨,松动了泥土,震动了泥土中的蚯蚓。太阳就从黑云隙缝中喷射出来,释放出一道一道一束一束的光。妈妈和孩子们走在草原上一条不及两米宽的小路,远远看去,他们的身影仿佛穿梭在光束与光束之间,仿佛在光雨中飘忽。
泥土中的蚯蚓全钻了出来,散步的人们发现,小路上全是迷失了方向的蚯蚓;它们离开了泥,辗转爬上了小路的柏油路面,大概由于不熟悉路面的坚硬,就忘了自己究竟来自哪里,要往哪里去;它们搁浅在小路上,被不知情的自行车轮和脚步轧过。
安安和飞飞手中各持细枝,弯下身来,用细枝小心地将蚯蚓软软的身体挑起,然后往路边用力一抖,蚯蚓就掉到小路边的草丛里去了。
一只、一只、一只、又一只,妈妈……孩子的声音在草原上传得老远,特别清脆。
黑云消散了之后,小路亮得耀眼。妈妈用手微遮着眼睛。
3
“妈妈妈妈妈妈——”一群孩子拍打着妈妈书房的门,喊叫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
“干嘛?”妈妈开了一个缝,很凶,“不是说不能吵我有任何事都找可蒂?”“对不起妈妈,”安安很有教养的却又一派敢做敢当的气概,“花园里有一只小老鼠——”
“Eine Maus!”弗瑞第帮着腔。他比安安矮半个头。
“Eine kleine Maus!”飞飞的女朋友小白菜认真地说。她比哥哥弗瑞第矮半个头。
“一只老鼠——”飞飞傻傻地笑着。他比四岁半的小白菜矮半个头。
妈妈手指间还夹着笔,把门又掩了两英寸,不怀好意地问:“老鼠要吃你们吗?”
“没有,”安安说,“它被垃圾桶卡住了,不能动了——好可怜哟!”“Arme Maus!”弗瑞第说。
“Arme Maus!”小白菜说。“好可怜哟!”飞飞说。
“妈妈没有时间,”门,只剩下一条缝和妈妈的眼睛,“你们找可蒂去解决问题!”
“可蒂会把它打死,妈妈,上次她就打死了一只在花园里——”
……“妈妈拜托嘛,去救它嘛!”安安说。“Bitte bitte……”弗瑞第说。
“Bitte bitte……”小白菜说。“去救它嘛……”飞飞说。
妈妈长长叹了口气,把门打开。孩子们发出欢呼,争先恐后地冲向前去带路。
垃圾桶,其实是个专用来化解有机垃圾的大塑胶桶,里头装的是剩菜残饭和剪下来的树枝草叶。桶底圈上有个小洞,大概能塞进两个大拇指的深浅。一小截肉体在那儿抽动。
妈妈蹲下来,围绕着她的孩子在身后又害怕、又兴奋,屏住呼吸,睁大眼睛。这一小团灰糊糊的、软趴趴的东西,一时还看不出是一只老鼠的哪一部分。头在哪里?脚在哪里?究竟从哪里开始?
妈妈这个女人,不怕任何有骨骼的东西:蜘蛛、蟑螂、老鼠、任何种类和长相的虫……她从不尖叫也不晕倒。唯一让她全身发软的,是那没有骨头的爬虫类:蛇。见到蛇的画片,她就蒙起自己的眼睛,说她要昏倒了。见到真正蠕动的蛇,她就会发出恐怖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然后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现在,她冷静地研究眼前这团东西。她小心地用树枝把洞旁的腐叶挑开,发现小老鼠的头深深插进洞里,埋进了半个身体,卡得很紧。剩下的一截,也就是后腿和细长如鞋带的尾巴,在空中胡乱地挣扎。但老鼠完全昏了头,死命往前蹭蹬,越用力当然就越往死洞里塞进去。
孩子们悄声讨论:它会不会死?它怎么进去的?它是宝宝老鼠吗?它好软哦……它实在很软,软得让妈妈觉得头皮发麻。她先拿两根树枝想用筷子夹红烧肉的方法将老鼠活生生夹出来,老鼠卡得太紧,夹不出来。再用点力,势必要流血。难道,难道,得用手指把它给拖出来吗?呃——够恶心的,那是团毛茸茸、软绵绵、抽搐着的半截老鼠肉……怎么办呢?
老鼠踢着空气,时不时停止了踢动,显然力气不足了。
妈妈以两只手指掐住那鞋带似的尾巴末端,试试看能不能把那家伙拖出来。尾巴和她手指接触的刹那,她挡不住那股恶心的麻感“哇”一声尖叫起来,吓得四个小朋友往后翻倒,小白菜大哭出声。
拉尾巴,或是拉脚——呃,那脚上有细细的指爪——结果一定是尾巴、脚断了,身体还夹在里面。
妈妈安抚好小白菜,下定了决心。安安奉命取了张报纸来。妈妈撕下一片,包住老鼠身体,咬着下唇,忍住心里翻腾上来一阵一阵麻麻的恶心,她用手指握紧了老鼠的身体——一、二、三、拔——孩子们惊叫出声,往后奔逃,妈妈骇然跳起,老鼠从妈妈手中蹿走,所有的动作在闪电的一刻发生……孩子们定下神来,追到篱笆边,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在哪里在哪里?你看你看它的眼睛好圆好黑……妈妈站在垃圾桶边,手里还拎着皱皱的报纸;她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4
盛夏,整个北京城响着蝉鸣。穿短裤球鞋的妈妈骑着自行车穿梭大街小巷,到市场买菜、听北京人卷着舌头说话、和小贩吵架,看起来她在做这个那个事情,其实她心里的耳朵一直专注地做一件事:听蝉鸣。那样骄纵聒噪的蝉鸣,整个城像个上了发条的闹钟,响了就停不住。仅只为了这放肆的蝉鸣,妈妈就可以喜欢这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