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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南方的沿海城市,盛夏灼烧着阴影外阳光下每个攒动的人影。天空蓝得很虚幻,编织着柔软的梦境。年轻的,衰老的,梦生生不息地上演。

云朵像是棉花糖,在瞳孔里甜蜜地融化。一座城,幸福地暴毙在微风中。远处街道的喧嚣被病房的窗户削弱了一大半的生命力,模糊得像将死的呻吟。她坐在病房中,看一本书。书的内容乏味,炎热又使人失去了振奋的力量。医院里独有的气味以冷漠的姿态窃入她的鼻腔,沿几厘米宽的喉咙,在肺部被转化成一种压抑的物质。那是死亡一样的感悟。

她揭起了衣服,看见肚子右侧一条缝线的伤口,割掉盲肠时留下的疤痕。她把手指放在伤口上慢慢地抚摩着。她忽然生出一种自虐的冲动:真想把针线抽掉,扒开伤口,看看肚子内部纠结的肠子和内脏,也许会有未消化完的食物残渣流出来。

幻想着那种恶心的场面,她也有点不寒而栗,赶紧晃了晃脑袋,把这种可怕的想法甩出了脑外。旋转的风扇好像把这种念头和热量从身边迅即地吹开了。

她放下书,拿起桌面上的手机,快速地发了一条短信。“我好闷哦。佳君,你在干什么?”

“这个时间我当然在舞蹈教室啦。雯老师又教了一段新的舞蹈。

难死了!明天我去探病的时候跳给你看。游悠,你还有多久才能出院啊?快点回来好不好?”

“唉,医生说我还得住院观察一个星期。我的盲肠被割掉。原来啊,人的盲肠是没有用的。你要不要也来割掉呀,听说能使人身材更苗条。”

“真的?”

“假的啦!哈哈,小笨蛋!哎,不说了,护士来检查了。”护士走进房间,问了游悠一些简单的问题。似乎没什么大碍。

护士做好记录,转身又走了出去。游悠刚想拿起手机继续给杜佳君发短信,她都想好要问佳君什么问题了,关于那个神秘男生的,听说他就在舞蹈教室上一层的补习班上课。佳君似乎好喜欢他,连另一个好友花琪珍也说那男生是佳君认定了的真命天子。

不过,她料到佳君收到这样的短信可能会反问自己:那游悠你的那个公车站的男生又是怎么样的呀?

呵呵,她可不想让佳君这么快知道那个男生的底细。在好朋友面前也是得卖一下关子的。

实际上,她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少女的心事总是难以开口的。

这时,游悠的脑海里又出现那幅美丽的画面。背着吉他的少年,头发凌乱,夏天的绿从树叶滴落到肩膀上,漾开。那就像是一首精美的MV,在心中跳跃起暧昧的旋律。

她陶醉地笑了。突然,窗户外的喧闹声霍地扩大了好几倍。她放下手机,疑惑地走到窗边。

只见楼下一辆救护车呼啸着驶了进来。有好几辆车跟在后面。从车上跑下来的人拿着相机和摄影机,闪光灯不断地闪灭。有人持着话筒拼命地说着什么。医院出动了好多保安来维持秩序,把那些人全挡在门外,可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没有散去,反而有更多的采访车从门口驶了进来。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这种壮观的场面,游悠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心想,会不会是哪个名人也住进了这家医院?不然,不会有这么多记者守候在医院里的。

她离开窗边,打开病房的门。她看见走廊上的人流忽然一下子变得繁忙起来。有的护士捧着药盘匆匆地行走,有两个巡房的护士就在她的病房不远处窃窃私语。

她忍不住竖耳倾听。“知道吗?那个女明星方艳美刚刚被送到了我们医院。”

“真的?原来是她呀,怪不得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我也是她的歌迷呢!对了,她不要紧吧?”

“不知道哦,只是听说她在片场意外受伤。现在正在急救室抢救,连最出色的李医生也被急Call回来了。问题好像很严重哦。”

“不会吧?”两个护士一边说着,一边离开。游悠赶紧走回去,把这个八卦消息第一时间报告给舞蹈教室的好友。“特大消息!大明星方艳美刚刚住进了我住的医院!情况危急!”

电台里关于方艳美入院的现场直播,狂轰滥炸得使人产生厌倦感。不过,方艳美的病情始终没有被揭露。游悠不像那些守候在楼下的记者们那么有耐心,她关掉收音机,看了一会儿书,便早早睡了。

蒙眬之中,她听到推床移动时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从她的病房前经过,好像还跟着好几个人似的。她没多加留意。第二天一早,她出门去厕所,发现走廊上突然多了几个黑衣男子,像黑社会,又像保镖,从墨镜背后用冷峻的目光打量着从病房里走出来的她。

而隔壁病房的门口同样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黑衣男子。隔壁已经是走廊的尽头,最后一间病房,属于VIP病房,游悠住院时隔壁还空着,显然里面的病人是昨天才搬进来的。她脑海里马上冒出来一个人的名字——方艳美。这样森严的保卫不是为了大明星还有谁?

她在厕所里用带点兴奋的心情给杜佳君发短信:“嘿,大明星方艳美就住在我的隔壁!”

对方回道:“SoLucky!记得找她要签名哦!”然而,等了一整天,游悠根本没见到方艳美从VIP病房里出来。她也不能唐突地过去拜访,因为那些守候在门外的黑衣男子根本让她连接近的机会也没有。就连巡房的护士,黑衣男子也用戒备的目光严格地打量了一番,生怕护士是狗仔队化装的。

看到这种阵势,游悠不得不望而却步。她有种感觉,大明星方艳美似乎有个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当然,她只当这是看多了电视剧而生出来的胡思乱想,并不放在心上。她与大明星只有一墙之隔呀,回到学校可以大大地夸耀一番。每每想到这里,她反而觉得这次住院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只不过,她没想到事情并不如她想的那般美好。

那是在夜里的时候,应该是半夜了,医院里十分安静。偏偏,游悠忽然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嘭——嘭——这种声音像蠕虫般钻进脑海里,听起来非常不真实,她开始觉得这是自己的梦里产生的,可是这种声音粗鲁地把她从睡梦中拉了出来,这证明声音来自现实中的某个地方。

嘭——嘭——这像是皮球拍打在地上的声音。沉闷。节奏变化不大,可以判断出拍打的人不慌不忙,也许是小孩,毕竟皮球是小朋友才爱玩的玩意。

那么,是住在这个医院里的小朋友吗?游悠纳闷地倾听起来。声音若远若近,不是来自她的病房,也不是从天花板上传下来的。她慢慢听出来,那声音居然来自隔壁的病房。因为只隔了一堵墙,所以才会听得如此清晰。

她有点吃惊。隔壁明明是大明星方艳美的病房,怎么会有小孩?除非是方艳美在玩皮球……不管怎么样,这嘭——嘭——的声音吵得她不得安睡。游悠试着堵住耳朵入睡,但那声音丝毫没有减弱。它好像不是通过耳膜来接收的,而是心灵。心灵感应一样。这声音简直在折磨着她的心。

她变得烦躁起来,握起拳头往墙上咚咚捶了几下,以示抗议。但对方并不理会。

依然是嘭——嘭——游悠干脆爬下病床,穿起拖鞋,打开门走出去,打算到隔壁去理论。

就算是大明星,也不能妨碍别人睡觉啊!

守卫在门外的黑衣男子果然把她拦住了,毫无感情地问道:“什么事?”

“大哥,麻烦你叫里面的人别拍皮球了,好不好?我还要睡觉呢。”

黑衣男子皱起眉头,用锐利的目光端倪着她。他的眼珠几乎不转动,而是冷静而警觉地解剖着她的表情,分析着她的动机。这个少女半夜起床跑过来叫里面的病人别拍皮球了,皮球声很吵。

可是,VIP病房里的人根本没在拍皮球,他也没听到任何皮球声。

是这个少女听错了,还是她故意捣乱,想借此骚扰VIP病房里的人?黑衣男子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不管是哪种可能性,都不能让人轻易接近他要保护的人。

他也不会做出任何回答。黑衣男子冷漠地张开手臂,做出一个请回的手势。游悠气得干瞪眼。她琢磨着去找护士小姐来处理这件事情。然而,她刚刚转过身,便听见VIP病房里骤然迸发出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它……它来了!快!快把它赶出去!”

门外的黑衣男子反应极快地冲了进去,冲到病床边。“方小姐,你冷静点!冷静!”

“它就在那里,在拍皮球!它对我笑!你们快把它赶出去!”

“方小姐,请冷静,这里没有其他人!”

“不!不!它就在那儿,你们看不到它!快把它赶出去!”女人在病房里抓狂地惊叫。声音从房间里席卷而出,扩散至走廊的尽头。游悠的耳边徘徊着回音般的扩音感,同时,还有那种嘭——嘭——的拍皮球声。女人的尖叫声与拍皮球声交汇在一起,以巨大的声浪扑袭过来。宁静的黑夜被这汹涌的声浪撕裂至破碎。

游悠很好奇。黑衣男子都跑进病房里了,她干脆慢慢地走到那门口。透过半开的门缝,她看到一个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女人正坐在病床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眼睛瞪得老大,像受了极大的刺激。恐惧绝望的表情全从脸上释放出来,五官扭曲得像畸形的魔怪。

虽然与电视上亮丽迷人的形象大相径庭,但游悠还是认出房间里那个花容失色的女人正是方艳美。不错,大明星的确是住在里面哦。

但她在害怕什么呀?游悠看见方艳美异常惊恐地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颤抖不已地指着房间的另一边,指着那里的某个东西,崩溃地尖叫道:“它就在那儿,把它赶出去!”

她如此害怕,身体的抖动连带着病床也轻微地颤动起来,吱呀吱呀地响。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但那个东西是其他人看不到的。因为站在她床边的黑衣男子全然不知所措,似乎根本不知道方艳美所指何物。

也许,拍皮球声就是那个东西发出来的。游悠这个时候还听得见那嘭——嘭——的声响在耳边回荡,显然,不是方艳美在拍皮球。是在门缝背后的东西在拍吗?

可惜,半开的门把另一边的真相遮住了。蓦地,耳朵里的拍皮球声戛然而止。游悠还在寻思着缘由,突然一阵阴风从门缝吹出来。阴飕飕地经过她的身体,恍惚之间,仿佛有个弱小的身影撞上她,硬生生地穿过她的身体。她的心脏出现短时间的加快,仿佛和另一个心跳重叠在一起了。

是幻觉吗?

游悠经过楼梯口的时候,听到了一段有趣的对话。有两个妙龄女郎躲在楼梯间的角落里说着悄悄话。游悠之前见过她们进出方艳美的病房,似乎是经纪人身边的助理。其中一个开声说道:“乍仑蓬大师找到了?”

“是的。老板专程跑去泰国,好不容易才把乍仑蓬大师找到,据说他们马上就搭飞机回来。”

“这么说,方姐有救了?”

“嗯。”

“可是,我不明白,方姐有病不找医生,找个泰国降头师干吗?”

“你真笨!方姐哪里是病了?她是被那种不干净的……”说话的女郎故意把声音压低,语气里充满了畏忌。另一个女郎马上就猜到了,惊叫出来:“你是说鬼……”

“嘘,小声点,让狗仔队听到又要瞎写了!”那个女郎赶紧闭上了嘴巴,并且警觉地望了望四周。幸好她们没有发现及时把头缩回去的游悠。游悠继续偷听着她们的交谈,但内心不免发毛。因为刚才她们的谈话中出现了一个“鬼”字……

依然是那个性情急躁的女郎问:“方姐怎么会惹上那种东西呀?”

“是她自找的。”

“啊?”

“你应该听说过吧。演艺圈有不少人都专门去过泰国,找降头师帮他们改运程。而降头师一般会建议他们收养……”句末的声音低得听不见,但随后另一个女郎大惊失色地“啊”了一声。

“方姐竟收养了那种东西?”

“嘿,不然你以为方姐这些年来天后的宝座得来容易啊!可惜啊,出来混的迟早要还哦。”

“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如果你想转运也可以收养一个呀。”

“别……别开玩笑了!谁敢啊!”

遇到那个小孩,是在偷听到那段对话后不久。游悠走回病房的时候,在走廊上,她忽然看见一个红皮球被从VIP病房里扔出来,砸在墙壁上,又嘭地弹了回去。

扔出来,又弹回去。

VIP病房门外并没有黑衣男子在守卫,按推断,他们应该陪方艳美去做身体检查了。既然如此,那个病房里应该没有人才对,又怎么会有人在玩皮球呀?

游悠不禁有些疑惑。这个疑惑硌得她难受,她迈开脚步想走过去,但是当她看到一双从门口伸出来接皮球的手时,她骤然站住了。那明显是一双小孩的手,但她从未见过小孩子会有这么苍白的手。那双手没有任何的血色,白惨惨的,像涂满了石灰粉,而那种石灰粉是从体内产生的,凝结在皮肤上。那个小孩躲在门后,只是把皮球扔到墙上,又伸出手来接住。游悠看不见小孩的脸。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皮球在墙上嘭——嘭——地发出单调的反弹声,在炎热的空气逐渐发酵。游悠觉得喉咙被这种抑郁的声音给堵住了,形成一口无法吐出来也无法咽下去的浓痰。

空气虽然依旧在流动,但走廊外的声音和人员似乎全被隔离到了另一个世界。突然间,全世界只剩下她和那个小孩。这种奇妙,又令人毛骨悚然。

游悠站着没有动。她看见皮球再次被从门里扔出来,砸到墙上,反弹回来的时候皮球竟鬼使神差地脱离了一贯的轨迹,向她滚了过来。游悠屏住了呼吸,她不晓得这个变化代表什么,也无法确定这个变化会带来什么后果。她感到脑子像中了砒霜似的,僵死的细胞和烂掉的神经横七竖八,大脑里挤满了这些尸体。迟疑中,那个红色的皮球缓缓地滚到了脚边。

游悠再也不敢待在走廊上,赶紧冲进自己的病房,关上门。

杜佳君和花琪珍在舞蹈班下课后才过来医院。大家聊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后,很快便把话题扯到隔壁病房的病人身上。毕竟,鼎鼎大名的女明星就在隔壁,这绝对是一个可以聊上好几天的八卦内容。不过,她们关心的是“方艳美得的是什么病”、“有什么大明星来探过病”、“那个和她传过绯闻的某某有没有出现过”等等问题,游悠一个也没答上。

“那你拿到签名了吗?”

“也没有呀!”

话声未落,杜佳君和花琪珍纷纷做出失望的表情,“游悠同学,你也太失败了吧。连签名也没拿到啊!”

“我也想拿呀,可是她的保镖根本不让人接近她。”游悠解释说。“不会吧。听说方艳美对粉丝很好的咧,如果当面找她要签名,她一定不会拒绝。”杜佳君和花琪珍这两个家伙似乎对拿到方艳美的签名势在必得。虽然游悠也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她一想起方艳美那个晚上的表现就有点犹豫。

“我看还是不要了吧。我觉得方艳美怪怪的。”杜佳君和花琪珍看着她齐齐皱起了眉。“怎么个怪法?”

“就是……就是,”游悠停顿几秒,凑近她们俩,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道,“根据路边社可靠消息,方艳美撞鬼了。”

“鬼?”

这个诡异的名词犹如一团灰薄的阴雾,游走在少女们近距离特写下的睫毛底,即刻便被爽朗的笑容一扫而空。杜佳君和花琪珍哈哈笑了起来:“游悠,你也太逊了吧。要不到签名就算了,还拿鬼来吓人!”

显然,她们并不相信这样的事情。虽然游悠对鬼神之说也有所保留,但她还不想被好友们看成大白痴。干脆,她决定据理力争。

“我没骗你,我亲耳听到方艳美的助理说的,她们老板还特地跑到泰国请降头师过来呢。”

“好啦。”杜佳君忍下了肆意的笑,“那我问你,那个鬼是男的还是女的,长什么样?是吊死鬼还是水鬼呀?”

这些问题,游悠一个也没答上来。见游悠哑口无言,杜佳君又笑了。她们认定了游悠是在玩恶作剧,谁也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花琪珍稍后想到了什么妙计,兴奋地叫了起来。

“啊,我知道怎么能要到方艳美的签名了。因为呀,有一个地方她一定要去的,而且,绝不会有保镖阻止!”

“哪里啊?”

“就是女厕所嘛!只要进女厕所里,就能拿方艳美的签名!”这的确是个好方法。

游悠在同伴的催促下,捂着肚子装作很痛苦地向女厕跑了过去。女厕门口站着两个黑衣男子,显然方艳美就在里面。

游悠按紧藏在衣服里索取签名用的海报和笔,刚跑到厕所门外,那两个黑衣男子马上伸出手拦阻。

“小姐,请稍候再进去。”

霸道的家伙!游悠在心里骂道,但脸上的表情却愈是着急:“怎么搞的嘛!厕所也不让人进!我都快拉出来了!”她故意提高声调,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果然,走廊里的病人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黑衣男子放软了语气:“小姐,请你再忍耐一下。”

“拉肚子怎么忍呀?!你忍给我看看!”与此同时,杜佳君和花琪珍也故意跑出来挑起群众的正义感,她们愤愤不平地大声嚷嚷道:“哎哟!哪个家伙把厕所都霸了呀?这么大牌!这医院是你家开的呀?!”

病人们开始对两个黑衣男子指指点点起来。众怒难犯,黑衣男子只好乖乖地松开了手。

游悠冲进了厕所里。厕所里亮着悲凄的光线,逼仄的空间犹如密封的罐头,无法排放出去的臭味和水汽囤积在阴暗霉湿的角落。臃肿和糜烂是此刻最清晰的感知,从皮肤的每个毛孔迅速地钻进体内。游悠赶紧抬起手捂住鼻子,一股臭味带着浓烈的潮湿,发疯似的直往她鼻孔里钻。她有点受不了了。

只有第三个隔间的门是关着的。方艳美就在里面吧?

游悠干脆坐到旁边的马桶上悠闲地等着。她给杜佳君和花琪珍发去了一条短信:“第一步作战计划成功。”

“要到签名了吗?”

“没有呢。方艳美还没出来。”五分钟后。

“要到签名了吗?”

“她还没有出来呀!”

真奇怪。隔壁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难道方艳美不在里面?不可能吧?

游悠纳闷地走到那个隔间的外面,轻手轻脚地趴下去,从门缝看到一双女人的脚。方艳美明明就在里面呀。不过她上厕所也太久了吧,而且一点也不像在方便的样子。游悠脸贴着冰凉的地板,盯着那双一动不动的玉脚。

完全不必担心对方会突然打开门看到趴在地板上偷看的她,因为那双脚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像一具死尸的脚。死尸?这个想法把游悠吓到了。

里面的人不会真的死掉了吧?她爬起来,惴惴不安地敲了敲门。“方姐姐,你……你没事吧?”没有人回答。有一瞬间,游悠似乎听到了小孩的笑声。稍纵即逝,她无法确定。问题是,方艳美到底怎么样了?

从门缝是看不见具体情况的。游悠决定站在旁边隔间的马桶上,踮起脚观察这个隔间的情况。光线从自己的头顶打下来,她的头影闯入了隔间狭窄的光亮中。她看见方艳美坐在马桶上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昏暗的灯光把那抹静默的身影聚成诡异的深沉色调。女人很瘦,白生生地支棱出来的锁骨收紧了所有的光线。在笔直的深褐色的阴影中,晦涩、阴寒、腐臭,一起弥漫开来,把所有的感觉同时拉入地狱的深渊。

游悠心里有点发毛。她几乎确定这是一个死人了。然而,她很快便听到方艳美发出阴邪的笑声。带有罪恶特质的笑声,使厕所里一切阴暗的东西都黯然失色。方艳美竟开始慢慢地抬起头来,动作很慢,仿佛一种细细的折磨。游悠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冷汗渗湿了发际。

她听到方艳美的口中跳出一个无比古怪的声音:“嘿嘿,我要和你玩。你不和我玩,我就杀死你!”

这个残忍恶毒的声音好像一团马蜂聚集在空中,以骇人的气势袭来,蜇得她皮肤发冷。她几乎无法抵挡泛滥在全身的寒意而摔下来。令她觉得恐怖的不仅仅是声音里的内容,而是这个声音好像小孩子在说话。

或者说,有一个小孩走进方艳美的脑中,正在使用她的嘴巴作为扩音器。

除非方艳美装出小孩子的声音……游悠觉得人在最脆弱的时候,都喜欢用另一个可能性来安慰自己。即使是患了绝症的病人,也会在等死的日子里怀着一丝的希望去猜测明天就会有解药。人如果不抱着希望,绝望就会充斥人生。人如果丢失灵魂,从此就是一具等待腐烂的行尸走肉。所以,游悠宁愿相信拥有完美歌喉的方艳美可以装出小孩子的声音。

不会真有个小孩子控制了这个女人的身体吧……方艳美缓慢抬头的动作终于停止,时针仿佛停止在某一格,此时她正仰着脸,盯着扒在隔间板上的游悠。游悠瞪大了眼睛,吓得寒毛倒竖,喉咙像被人硬生生地割了一刀,说不出一句话。

这是怎么回事?方艳美的眼睛好恐怖,一团黑沉,就像一瓶墨汁灌进了眼窝里,黑得连眼球和眼白也分不出来,这绝不是人类应有的眼睛。方艳美又突然张开嘴巴,口中爆发出怪异而强烈的吸气声,游悠认为自己会在几秒钟之内就被那张黑糊糊的嘴巴吸进去。

游悠吓得猛一抽身,从马桶上跳了下来。她双脚发软,瘫坐在马桶上,周围的温度一下子降低了许多,深入骨髓的阴冷,全身的骨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个时候,隔壁隔间传出了方艳美绝望的咆哮,不知道方艳美在跟谁交谈,也明知道隔壁只有方艳美一个人,但游悠还是觉得方艳美在咬牙切齿地对另一个人说:“你别想出来!我不会让你出来的!”

随即,有个小孩的声音回应了方艳美,阴阴的笑声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嘿嘿,我已经在你的身体里了。你能将我怎么样?”

“我死也不会让你出来的!”

“你答应过我和我一起玩的。”

“我不要和你玩了,你快点离开我!”

“嘿嘿,这不可能,除非你死了。”

游悠听着这么恐怖的对话,多想拔腿就跑。然而,她的双脚却动弹不得,肌肉都坏死似的。她使劲捶了捶大腿的位置,只希望腿部的知觉赶紧苏醒,好带她离开这个阴森鬼气的地方。

接着,她听到隔壁的交谈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持续不断沉闷的拍打声。不是在拍打皮球,而是……在打自己的肚子吧……从声音的力度推测,方艳美简直是跟自己的肚子有深仇大恨似的,一边自虐着,一边痛苦地哈哈大笑:“这样你就出不来了!这样你就出不来了!”

终于,隔壁发出一声巨大的惨叫,震撼耳膜,然后所有的声音同时平息下来。

黑衣男子猛地闯进来,担忧地问着方小姐有没有事,他们一脚踢开隔壁隔间的门,抱起奄奄一息的方艳美跑了出去。她的身体下面一路滴流着蛋清一样透明的分泌物,恶心得游悠想把内脏都呕出来。

走廊上响起急促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就像一个噩梦,越来越远……

离出院的日子越来越短,但每一天都是煎熬。时间突然拉长延伸为漫长的走廊,遥远地掐灭了眺望的视线。仍然每天夜里都能听到拍打皮球的声音。嘭——嘭——像黑色的死亡邀请书,从死神的手里,一封封地投递进自己的世界。她不得不阅读它,把里面的恐惧读入心脏。

每天早上起床时,她都是一身冷汗。游悠只希望住院的这些日子像一场漫长的梦,醒了就忘记了。但,有些梦会不断地重复放映的。然后,在这些梦交织出来的迷宫里,我们盲目地寻找光明的出口。

游悠去做最后一次身体检查。假如没有问题,她就可以按时出院了。

在诊室里,她听到主治医师和主任医师的对话。大概有她这个外人在场,所以两个医生谈话时故意把病人的姓名隐去。

那时,主任医师走进来问:“那位小姐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吗?”主治医师从桌面上的一大沓文件中抽出一份报告,递给主任医师:“刚刚出来,不过,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了?”主任医师翻阅着检查报告,没发现什么异常,“咦?身体不是好好的吗?哪里不正常了?”

“就是这样才奇怪。主任,方……那位小姐坚持说自己怀孕了。”

“怀孕了?”主任皱起了眉头,“那你找妇产科的同事帮她检查过吗?”

“有呀。可是什么也没检查出来。拍片子也看不到什么胎儿的迹象。”

“那么肯定是那个小姐自己搞错了。”主任医师松开紧皱眉头。

“可是这样才奇怪呀。”主治医师神色突然变得诡异,大概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令他本人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昨天那个小姐在厕所晕倒被送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主任医师重复着主治医师的话。“是的。我发现她的羊水破了。”

“羊水?”主任医师愣了愣,立刻摇起脑袋,“这不可能,她又没怀孕……”主任医师意识到什么,换了语气,“难道她真的怀孕了……那你们怎么没检查出来?”他对这件事情感到恼火,也许心里正思考着用什么样的手段去处理这件棘手的医疗纠纷。

“我们真的检查过了,她的确没有怀孕。”主治医师表情有点无辜。

“那羊水又怎么解释,是你检查错了?”在主任医师的质问下,主治医师无言以对。很明显的,这里肯定有个环节出了问题,无论哪个问题,主治医师也逃脱不了干系。这个矛盾的问题,也许有一个我们意想不到的答案。“没办法,我亲自去检查一下吧。”主任医师把报告还给主治医师,同时瞟了游悠一眼,锐利的目光似乎在猜测游悠是否知道他们谈论的人是谁。他自认把那位小姐的神秘身份掩饰得好好的,但游悠却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说的是方艳美吧?游悠回病房的途中,果然看见那个主任医师正从方艳美的VIP病房走出来。他脸色沉重,思索着事情,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经过。那一瞬间,她有种想把他拉住的冲动。

但她的手脚很僵硬,连呼吸也变得很沉重。她只是想问他:你看到了吗,从方艳美的病房里扔出来一个红色的皮球!

嘭——

整个夜里隔壁病房都很吵。不仅仅是拍打皮球的声音,还有方艳美的尖叫、咒骂、求饶,连黑衣男子频繁地跑入跑出都听得清清楚楚。游悠被这种吵闹声折磨得想死的心都有,幸好到了后半夜,隔壁终于安静下来。

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一场戏,无论结局是悲惨还是美好,总算挨到了尽头。

睡眠不足的游悠直到被巡房的护士叫醒才睁开眼睛。护士也显然看出她精神状态不好,问了一句昨天晚上睡得不好吗。游悠立刻受了很大的委屈似的大吐苦水:

“李姑娘,你帮我换个病房吧。隔壁房间每到夜里就很吵,我都睡不好觉。”

“哟,真有这种事?”

“骗你我是小狗!特别是昨天晚上,整整闹到三点钟才放过我!

拜托,我可不想再住在这个房间了!”护士合上笔录,同情地看了看游悠,“这样吧,我到隔壁去问一下情况,如果属实,我会跟领导说的。”

“那就拜托你了!”游悠两手合十,做出哀怜的样子。护士笑了笑走了出去。游悠听到她的脚步声向隔壁的房间走过去,停在门外,打开门,随即,安静的走廊上突然迸发出像原子弹爆发的尖叫声。

游悠冲出去,看到护士连滚带爬地从隔壁病房逃出来,举起手哆哆嗦嗦地指着里面,脸色死灰,巨大的恐惧和无助使她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脸部五官都要扭曲变形了。

门外的黑衣男子紧张地跑进去查看情况。随后,其中一个惊慌的黑衣男子退了出来,拨通了谁的电话,压低声音说道:

“老板,方……方小姐,她出事了。”游悠心生好奇,刚想走过去看看房间里的情况。不过,瘫坐在地上的护士立刻紧张地大声喝止她:“别过来!”

“李姑娘,出了什么事?”

“别问这么多,总之别过来!”

她不得不站住了脚步,护士那惊恐异常的表情使她心生寒意。护士姐姐显然是不想让她看见房间里那幕恐怖骇人的场景。护士姐姐认为,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女生无法承受那种血淋淋的景象。就连和尸体打过无数交道的自己,也被刚才那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游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幸运,那一刻,她的胆怯战胜了好奇心。如果当时她走进隔壁的房间,将会看见方艳美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躺在病床上。

头发凌乱的女人圆睁着死灰的眼睛,僵硬的眼球里还保存着临死之前对苦难的解脱而释放出来的一丝安详。可以看出她自杀前忍受了极大的伤痛,却强忍着一声不吭。如果喊出来,外面的保镖就会冲进来,所以她宁愿紧咬牙关。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鲜血倒灌进喉咙里,所以她的口腔里全是血。但她不是因为咬断舌头而死的,如果真是这样,她接下来怎么剖开自己的肚子呢?

她把手放进剖开的肚子里,她寻找着什么。没有找到她意想中的东西。她却笑了。张开断了舌头的嘴巴发出无声的仰天大笑。她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死去的。

侦查这件案子的警察第一次见到这么不寻常的自杀案。谁也弄不懂,大明星方艳美为什么以这么残忍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却笑得这么开心。

游悠其实很崇拜方艳美。她还记得方艳美有一部经典的影片,叫做《血胭脂》。在影片里,方艳美穿旗袍的样子多么让人销魂,她的一颦一笑,深深吸引了很多人。有这么一个难忘的片段。方艳美扮演的如仙在舞台上演唱粤曲《帝女花》。那种幽怨的声音像是一种催眠,低沉中带着恍惚的磁性,把听众带入长平公主与周世显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当中。

方艳美因为这部电影攀上了事业的最高峰,成了影后。那是有些人一辈子都无法得到的荣誉。从一个街边的卖唱女到星光璀璨的名人,她的成就的确令人羡慕。

但无论多耀眼的星辰,最终也会陨落,带着瞬间的毁灭与黑暗,迅即坠落在冥薄的夜空中。

那是隔壁病房出事的当天晚上。白天的时候,走廊上站满了警察和医务人员。游悠被堵在病房里,看书、发短信,当然也给杜佳君和花琪珍第一时间报告了隔壁病房的事情。

但那时,游悠并不知道方艳美的确切情况,只是以为她又像那次在厕所里晕倒了。

傍晚时分,警察便离开了。走廊重新恢复安静,比以往更加安静。人们似乎突然对这条走廊生畏,在外面惶惶不敢进入。而在游悠看来,安静是一件好事。

她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上一觉了。睡到半夜,她又醒过来了。在漆黑的病房里,她睁开了眼睛。

黑暗覆盖在眼皮上,没有重量,空心的月光穿过窗帘的屏障,模糊地照亮地板。

游悠坐了起来,对此感到疑惑。她没有听到什么拍皮球声或者其他的声响。但是,她却醒了,像被冥冥的命运安排了一个棋格,必须走这一步的感觉。

病房里装满了黑夜,却显得空荡荡,像孤独的疾病。枕头边的手机跳动着忽明忽暗的光点,轻轻地洞穿沉重的黑暗。

她重新躺下去,寻找刚才的睡意。

却在这个时候,她听到走廊上传来幽怨的歌声。深夜里谁在唱歌。若有若无的歌声有浓重的神秘感,吹淡了忧伤,带着轻柔的呼吸慢慢地游进似真似幻的梦境里。刚躺下去的游悠仿佛被莫名的线牵动着经络,鬼使神差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游悠循着那歌声,慢慢走过去,打开了门。歌声更清晰了。

像浮在空中的轻羽,像淌在少女眼角的清泪,缥缈的吟唱抚摩出黑夜的悠远。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生回谢爹娘偷偷看,偷偷望,佢带泪暗悲伤……

一个女郎慢慢地从走廊上走过去,淡淡的月光在她的身上流离迷乱,轮廓被黑暗模糊了边缘。女郎的婀娜身姿在黑夜里显得干净迷离,所有美好的凄怨自每个角落卷起,聚集在她的身边。

游悠不禁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出现会打扰女郎吟唱的兴致。女郎穿着旗袍,盘着发髻,像民国的卖唱女子,幽幽地唱着粤曲。黑夜里没有任何观众,她对夜空唱。也许感怀自己悲凉的身世,她停止吟唱,掏出手帕抹着眼角低声啜泣起来。

游悠看着这个黯然低泣的女郎,心里酸酸的。女郎始终背对着游悠,游悠无法看清楚女郎的脸,但那个背影和造型游悠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血胭脂》里的方艳美吗?游悠正思量着,突然,女郎回过头来。发现自己了吗?游悠一惊,游悠看清楚了女郎的面孔。不是方艳美是谁?这个大明星,三更半夜以电影里的旗袍造型在医院里唱歌,游悠真是捉摸不透。

不过,方艳美好像不是因为发现游悠才回过头来的。游悠发现方艳美紧盯着走廊尽头的VIP病房,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眼睛睁得好大,眸子暗处闪动着巨大的恐惧,并且开始惊慌失措地往后退。

“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我!”方艳美语气里充满畏惧,而她后退的姿势很奇怪,双脚根本没在动,不像在走路,而是用一种漂浮的形式。游悠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走路方法,人类不可能有这种不摆动下身就会移动的本领。

游悠的五脏六腑顿时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恐怖和迷信感觉。而这个时候,她的耳膜又开始清晰地接收到一种熟悉的声响。

嘭——嘭——游悠僵住了。走廊的尽头正有一团凌厉的气息逐渐地从身后逼近,空气中的阴冷不断地加剧,拍打皮球的声音强烈地撞击着心脏。她根本不敢回过头,去确定那是什么东西。那东西散发出的阴森气息穿透她的皮肉,笼罩了她,她发觉自己处在那东西的领域之中,任何抵抗都将是徒劳。

嘭——嘭——方艳美仿佛被这些声响无情地鞭打着,脸上充满了痛苦的表情。“我不敢了,你放过我!我做错了,不该抛弃你!”她开始向走廊尽头那团阴森的气息求饶,泪流满脸。

走廊尽头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不断逼近的嘭——嘭——这或许已经是回应。游悠扶着门,一步也不敢挪动。她眼睁睁地旁观着方艳美绝望地瘫倒在地上,她清楚自己不能过去帮忙,这样会让自己陷入同样恐怖的境地。她闭上了眼睛,只要不去看,就会安心些。

当她闭上眼睛,整个人竟好像坠落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她挣扎着,沉沦着,唯独那嘭——嘭——的拍皮球声成了她唯一的稻草,她抓住它,努力不使自己掉进无尽的虚无中。

游悠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早晨的阳光驱散了夜晚残留的阴霾,花和树叶散发出清香。风像一种淡淡的呼吸。昨晚的是梦吗?她不敢肯定。正纳闷着,巡房护士推开门走进来,照例询问了一些问题,做着笔录。游悠忽然抬起头问她:“护士姐姐,昨天隔壁病房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前的李姑娘呢?”

护士笑了笑,只回答了后半截问题:“李姑娘请假了。她需要休息一下。”

看来是被昨天的事情吓着了。游悠心想,又问道:“今天那些穿黑衣的保镖还会来吗?”

护士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不来了吧。因为人都已经……对了,你昨晚睡得还好吗?应该不会再有人吵着你了吧?”

“有呀。”

“啊?”护士停住笔,似乎感到不可思议,疑惑地问道,“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游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虽然她还弄不清楚昨晚看到的是梦还是现实,但她还是说了,“我昨天夜里听到方艳美在走廊上唱粤曲呢。”

护士的笔顿时从手中滑落,惊慌的神色在脸上飞快地浮现,脸色煞白,只在两颊的位置留着一点胭脂红的色彩。“你看到了方艳美?这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了?”游悠反问道。护士弯下腰把笔捡起来,然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她表情有点怪异地看着游悠说:“不是不可能……不过,真让你看到了,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啊?”游悠对护士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护士并没有多加解释,转身走出门外。奇怪的是,游悠发现她并没有向隔壁的VIP病房走过去。难道不用巡方艳美的病房了吗?

这时候,枕头边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是杜佳君的声音:“哟!快打开电视机看早间新闻。”

“一大早的,看什么新闻呀?我这里又没有电视机。”

“入口大厅里不是有吗?快点下楼去看。”

“什么事这么着急呀?”

“呵呵,你看了就知道。”杜佳君故弄玄虚地说。游悠困惑地走出病房,下了楼梯,她发现一大群病人正围在大厅的电视机前,纷纷议论着什么,不时传出惋惜的感叹。“这么年轻就死了呀,真可惜。”

“今年的颁奖礼恐怕没什么看头了……”游悠走过去时,脚步蓦地沉重起来,没来由的抑郁令她的身体像海绵一样吸满了水。嘈杂的人声流动在空气中,搅拌在一起,散发出臭水沟一样的气味。当她逐渐走近,她从人头攒动的缝隙间看到电视画面里有个记者正在播报新闻。

画面底部横着一条标题“女艺人方艳美昨日在某某某医院自杀身亡,终年39岁”。

她呆住了。时间仿佛被放慢了一千万倍,视线里的人影和耳畔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然后清晰、尖锐,耳膜像个气球极快地膨胀起来。她捂住耳朵,赶紧往回走。

回到病房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两颊湿湿的,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悲伤而流泪了。

挂在脸上的泪线突然颤抖地断掉了。

她这时听到隔壁房间又传来那个鬼魅般的声音。

嘭——嘭——

那个男人在楼下站了许久。游悠又一次看见了他。杜佳君来医院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暮色即将流去,蓝色的夜已经偷偷投下了影子。游悠接到杜佳君的电话跑到窗边挥手迎接她的时候,看见一个古怪的男人站在楼下的阴影里,抬起头望向这边。那个男人相貌奇特,头出奇小,接近畸形,光头,赤脚,整个人都很消瘦,远远望去就像一具骨架穿着衣服。他就那么静穆地站在那块晚霞照耀不到的角落,注视着她的窗口。

他的目光,具有摄人魂魄的力量。游悠赶紧缩了回去,心想:奇怪的男人。

杜佳君很快便出现在病房里,游悠忘记了楼下的光头男,马上心急如焚地抓住佳君的手压低声音问:“哎,你听到了吗?”

“什么?”杜佳君一边把包包放下,一边问。“拍皮球的声音。”

游悠眼中的慌张令杜佳君有些不解,她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了片刻,除了走廊外偶尔来往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她什么也听不到。于是,她摇了摇头。

“你听到拍皮球声了?什么样的?”杜佳君反问道。游悠却苦笑了一下,“没有呀。我什么也没听到。”刚才还响着的嘭——嘭——声这时突然消失了。这让游悠很忧虑,她无法确定其他人是否也能听得到那个声音。

“对了,你明天可以出院了吧?雯老师担心你耽误了那么多天的课,还能不能赶上课程呢。”

“没关系,你来的时候不是都有教过我吗?我跳给你看。”

游悠拿出一直放在床底下的探戈舞鞋,一边回忆着动作要点,一边慢慢地跳起来。她的动作有些迟缓,生怕会令肚子的旧伤复发,但跳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感觉到肚子出现异常,这说明她真的痊愈了。她的动作于是慢慢快了起来,举手投足间感受到轻柔的风,身体周围像被风包裹着。风会承载着她,带领她一起飞翔。她十分享受这种惬意的感觉,直到她旋到窗边的时候,无意中瞥见那个古怪的光头男,她刹那间停了下来,身体顿生一层鸡皮疙瘩。

光头男还在眺望着她的窗口!他的身影散发着一圈阴冷的气息,游悠与他对视着,他的眼神那么强势,她觉得自己会被他眼里的旋涡吞噬掉。“怎么不跳了?”杜佳君在后面困惑地问道。游悠回过头,脸色发青地指着楼下,“那里有个怪人望着这边。”

“是吗?”杜佳君走到窗边,探出头看了看,“哪里呀?”

“在那里呀,那里……”游悠指着那个角落,然而那个光头男不见了。他像烟雾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光头男的事情让游悠感到不安。时间似乎过得很快,杜佳君拎起包包,说要回去了。游悠这才抬头望窗外的天空,夜晚已经降临,浓烈的黑暗凝固在瞳仁中,城市仿佛陷入了最深的墓穴中,唯有灯光在远处微茫地闪烁。

她送杜佳君到楼下的大厅。两个人互相道别,挥一挥手,杜佳君走到医院门口,截了一部出租车离开。游悠目送着她的身影,转过身的时候忽然感觉背脊凉凉的,心脏莫名地快速颤动起来,血液剧烈地窜过血管。

这种感觉……

她忽然头痛,右眼眼皮不安地抖动起来。迷信的老人家常说,眼皮跳的话,左吉右凶。想到这点,她的右眼眼皮反而跳得更厉害了。

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她感觉到后面有人。那个人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很尖锐的,像骨头相撞,又像牙齿在打战。总之,让人听着非常不舒服。

游悠慢慢地回过头。看见光头男的瞬间,她的心猛地跳到了喉咙口。光头男就站在门外的黑夜里,大厅里的光芒稀薄地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影显得模糊恍惚,半透明,仿佛能被光线穿透一般。灰黑色的夜,半流质地顺着他的眼睛,流过整张脸庞。

他眼睛下覆盖着狭长的阴影,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目光。但游悠依然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她不由得收紧呼吸,怔怔站了三四秒,才赶紧往电梯的方向走过去。

那个光头男跟过来了吗?游悠听见那种骨头相撞的声音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她加快脚步,几乎是飞奔进电梯里。电梯里没有别人,她拼命地按下关门键,门缓缓地关上。彻底关上的一刹那,光头男出现在门外……

电梯上了四楼。门刚打开,游悠便冲出去,走廊上冷清清的,只有寥寥几个病人和护士。惨白的灯光揉碎了凄凉和危险的气息,均匀地涂抹在地板和墙壁。

她飞快地走回到自己的病房,关上房门。光头男不会跟来吧?游悠胆战心惊地想道,她打开灯,但很快又关上了。她想到如果房间亮着灯,光头男便会知道她就在房间里。她抵着门,生怕听到谁的脚步声渐渐清晰。

熄着灯,房间里一片漆黑的疆域在眼前洞开,空气中像流动着液态的黑海水,一波又一波地漫上她的脚。从脚底产生的阴寒顺着骨骼慢慢地缠绕上来。

她屏息敛气地静待着,静待着恐怖的事情又或者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等了半晌也没有动静。光头男似乎没跟过来。游悠松了一口气,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床边,脱下鞋子就钻进被窝里。睡过这一夜,一切就会结束的。她怀着这个微弱的期待,忐忑不安地合上眼睛。

“孩子,你听我说。”谁的声音突然在房间里响起,灌注进她的耳朵里,吓得她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她看见房门竟然被打开了,光线闯入浓重的黑暗中。一抹消瘦的身影从门口探进来。

光头男就站在那里!他的身体和脑袋的比例非常不协调,脸部又背对着走廊上的光线,五官阴森森的。游悠面对着这个似人似鬼的怪物,心里发毛得几乎要当场尖叫出来。不过光头男却说话了,语气十分和蔼:“孩子,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听到这句话,游悠绷紧的心才有些放松。起码,他不是鬼。

“那你是什么人?”光头男突然双手合十,朝她微微鞠躬,依然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介绍自己道:“我叫乍仑蓬,专程从泰国来的。”可能是语言的问题,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念一种奇怪的、又令人惬意的祷文。

只不过“乍仑蓬”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游悠一时半刻又没想起来。她也没心思去理会名字,而是有点不满地埋怨光头男说:“大叔,你没事别装鬼吓人好不好?你干吗在楼下老盯着我呀?”光头男带着歉意欠了欠身子,“对不起,我只是想确定一件事情而已。吓着你,实在抱歉。”

“什么事情?”

“一点小事而已。别在意。它没有缠上你,我也就放心了。”

“它?它是谁?”

“它只是我的一个朋友,我这次专门来接它回去。尘归尘,土归土。六畜轮回,天道循环。阴阳本不相容,何必强求?”光头男念着奇怪难懂的偈语,又对游悠说,“孩子,请你记住,今天夜里无论你听到什么声音也绝不要离开这个房间。”

“会有什么声音?”游悠不解地问道。光头男却不多说,最后鞠了个躬便关上门。

房间里又恢复了黑暗。

夜,继续滑向更深处。尘世的喧嚣被埋葬进隐蔽的缺口中,天地间疾走着荒芜的风。昏沉的梦,把人泡在海水里似的。然后耳边忽然传进模糊不清的声音。呼唤着,把她慢慢拉出海底。随着意识的逐渐清醒,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游悠终于蓦地睁开眼睛,房间里的漆黑拥挤了瞳孔。

几点了?她没顾得上去看手机里的时间。她的神经已然绷紧,因为那种嘭——嘭——的拍皮球声这时又在耳边响了起来。这种声音她是记得的,就像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在脑海中保存着惊悚的残像。

声音就徘徊在门外。游悠听得很清楚,除了拍皮球声,还有轻细的念咒声,以及一种骨头相撞的尖锐声响。它们全聚集在门外,互相交汇,拥抱着对方。

游悠从床上爬下来。她大脑里的思维一片混乱,像一下子灌进了许多乱糟糟的想法,新的想法覆盖了陈旧的念头,她也就没有想起光头男对她的嘱咐。

如果她记起来,她不会走到门边,并且打开门。

光头男就在走廊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游悠这时终于听清楚那种骨头相撞的声音就来自光头男戴在脖子上的项链。那条项链串满了骷髅骨头,轻轻晃动就会碰撞出尖锐的声响。除此之外,光头男胳膊上还刻着古怪的文身,一条盘坐吐芯的三头蛇。而他戴着的耳环也像是用骨头制作而成。游悠第一次近距离看清楚光头男的模样,是这样充满邪气。

光头男眼睛闭合,一边向走廊外退出去,一边念着咒语。那样子好似在把什么东西引出去,游悠听到嘭——嘭——的拍皮球声从走廊的尽头慢慢地跟着光头男撤离,其中还隐约杂带了一两声孩子的欢笑。

这引起了游悠的好奇,她抬起头向那边看去。她立刻吓得大叫一声。光头男的念咒被打断了,全部的声音都被她的尖叫声突然割掉了舌头似的,黑夜里静得像死人躺在棺材里。游悠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黑黝黝的走廊尽头,一个幼小的黑影站在阴暗中。

那是一个小孩,穿着黄色的雨衣,手中拿着刚刚还拍打着的红色皮球。黄与红,在黑夜里对比得无比强烈,割裂开一条妖艳的伤口。

游悠开始后悔了,她才想起光头男的嘱咐。无论听到什么声音,也绝不要打开门。那不是普通的小孩。游悠不禁生出这个奇怪的念头。她看到小孩全身湿漉漉的,就跟从河里捞上来的尸体一样,并且不断有污浊的水滴从它的身上流下来,滴答滴答,地板上已经有一大片的水迹。

一条黑色的水流甚至漫到了她的脚边,游悠吓得赶紧把脚抬起来,转过头朝光头男问道:“大叔,这是怎么回事?”

光头男早已睁开了眼睛,定定的眼神中却露出无助和绝望。

他脖子上的骷髅头项链不知什么时候断掉了,大大小小的骷髅头散落在地上。他的手脚似乎都僵硬了,身子纹丝不动,正缓慢从发呆的状态进入死亡的状态似的,骨头里发出类似神经断裂的声音。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游悠,哀切说道:“明明叫你不要出来的。唉,命也。以后就麻烦你好好照顾它了。希望你能记住这个忠告,否则,将大难临头……”

光头男刚说完,胸口像受了一记重拳,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在地上。

他死了。地板上多了一具尸体。而那些黑色的水迅速漫过光头男的尸体,疯狂地漫向更远的地方。水流的声音就像千军万马似的泛滥开去。医院不久将会变成一片汪洋。

游悠低头惊讶地发现自己也被这些怪水包围了,阴凉的水漫上她的脚指头。她听到身后的小孩冷冷地阴笑起来,笑声里充满无情和冷酷,冲开囚笼,在走廊上欢快地逃窜起来。

她只觉得阴风阵阵,更恐怖的是,她听到身后的小孩正蹚着水慢慢地向自己走过来。

“姐姐,我和你玩。”一个奇怪的声音从身后窜进她的心里。

她不知说些什么好,一动不敢动,直到一双小手突然抱住了她的腰。

呼吸骤然停顿。阵阵寒意从湿漉漉的小手扩散至全身,然后,小孩的脚也盘住了她的脚。她从没见过这么柔软的身体,简直可以无限变形和拉长,那小手小脚比锁链还冰冷,把她的每个关节都缠得死死的。

游悠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她脑海中出现一部恐怖电影的画面,那是巨大的狂蟒捕住活人,蛇身一圈圈地把人盘住,直至盘住头颅,那人将被活活憋死。而此刻盘在她身上的小孩的身躯,竟也像巨蟒一样,那么庞大,轻易就把她覆没。

极度的恐惧和窒息使她的眼球几乎凸露出来。她看到小孩子苍白的手臂慢慢地绕紧她的脖子,然后是盖过嘴巴和鼻子,以至眼睛。

她眼前一片漆黑。梦似乎又开始了。

只是个梦吧。比现实更加残酷和恐怖的事情,只能在梦境中上演。

游悠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她睡了多久。中午的阳光打在皮肤上都让人觉得灼痛。她赶紧爬下床去门口察看情况。门口十分干净,尸体和水都没有。

她松了一口气。呼,看来昨夜的只是一场梦。她一想起那个梦,就心里发毛。住院这几天的日子本身就是一场噩梦。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了。游悠赶忙收拾东西,到医院大厅的柜台办理出院手续。工作人员正不慌不忙地核实医药费,她站在柜台前耐心地等待着。

大厅里人来人往。一对交谈的清洁工从游悠的身后走过。她听到其中一个人说:“哟,告诉你,昨晚四楼水管爆了,地板上都是水呀!”

“真的呀?”另一个人幸灾乐祸,“那你们不是忙得要死?哈哈,幸好我今天中午才当值。”

“你真是走狗屎运!我们可惨了啦,扫着扫着的时候居然在厕所发现一具尸体!”

“不会吧?!男尸还是女尸?”

“是个光头佬噢。”

清洁工走远。工作人员把单据递出来,用笔帽敲敲台面,“哎,交钱了。”

在柜台前的少女半晌没回过神来。不知为何,她脸色苍白得像死人的皮肤。

怔怔站在原地,没注意到工作人员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游悠脑中仍回荡着那三个字。

光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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