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车在自家楼下的站牌前停下来。灰蓝色的苍穹下大楼披着斑驳的外衣,岁月磨损的痕迹在大楼的外表显而易见。八层高的旧楼,住满了人。十几年的街坊,都是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既有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恶言相向,也有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感动时刻。
熟悉的,是阴湿的楼梯和墙,经常出毛病的老电梯,谁家里打麻将的声音,晾在窗口湿淋淋的衣服……
十几年的时光,都困在这样残旧的大楼里,随着岁月慢慢风化。公车排出一口污浊的尾气,又慢慢地朝下一个站牌驶过去。游悠望了一眼自家在五楼的窗口,然后提着背包,沿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慢慢走到楼下,从入口走了进去,和坐着看报纸的管理员打招呼,然后等电梯。电梯未打开之前,搬运公司的工人已经搬着大件小件的家具挤在了电梯门前。大概是谁又要搬进来了,游悠叹了一口气,想着电梯恐怕挤不进去,干脆从旁边的旧楼梯跑上五楼。五楼阴暗的走廊,黑黝黝的冰冷的墙延伸过一家家的房门。
这栋旧楼因为旁边不断盖起了更高的住宅楼,所以有阳光直射的日子很少,即使是盛夏,走廊也依然是阴森森的,深沉而寒意逼人。
潮湿的地面,总在贪婪地吸收贫贱的脚步声。走廊便总是显得很安静,接近于死亡。
在阴森的环境中,隔壁家的老妇在门口摆了一个火盆,往里面丢着纸钱。纸钱腾起橙黄色的火光,又带点幽绿,像荒坟中的鬼火。游悠走过去时,闻得到火盆边点燃着的两根香烛散发出的烟味,像尸体火化时烧焦的味道。
老妇喃喃不清地念念有词,抬起皱纹横生的脸,阴鸷的眼睛看得游悠心里毛毛的。她加快两步走过去,紧张地在自家门前掏出钥匙。一阵阴风吹过来,刮灭了火盆边的香烛,纸钱的灰烬扬在空中。老妇大惊失色,连连念叨着“有怪莫怪”,心慌慌地退回屋里,砰地把门关上。
空荡荡的走廊此时森严得像一座阴暗的坟墓,像有众多的游魂飘荡。
游悠利索地打开门,然后砰地关上门。屋里照样昏暗并且死寂。窗外烦嚣的闹市与屋里的安静俨然两个世界,没有交集。爸爸上班还没回来,弟弟大概还在幼儿园。屋里显得有点凌乱。
不知谁在放谭咏麟的老歌,悠悠扬扬地围绕在大楼外的天空,然后被身后的敲门声打断。
“是谁?乐仔吗?”她叫着弟弟的名字,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正是幼儿园放学的时间。她打开门,一阵阴寒的风吹过了她的身体,她感觉有个人从身边走过去似的。她回头看了看屋里,又看了看走廊。
一个人也没有。谁在敲门啊?
游悠心怵地关上门。刚才她明明有听到敲门声,是这样子吧?她都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得了手术后遗症,在医院里就听到奇怪的拍皮球声,现在又……
可能是那只经常在这栋旧楼里游荡的流浪猫。游悠记得那只脏兮兮的黑猫常溜进别人的家里偷食,或者用爪子拼命地刮门。刚才的敲门声说不定就是那只讨厌的黑猫又在捣乱了。
所以,当敲门声再次响起时,她打开门就破口大骂:“臭猫!死猫!找死啊!”
门口站着的人被她泼妇骂街的样子惊得目瞪口呆。游悠看着门外的方阿姨和乐仔,脸刷地红了,不过还是装作无所谓地说了一句:“哦,是你们回来了呀。我还以为是那只讨厌的流浪猫呢。”
方阿姨也没放在心上。她一边说着“游悠你出院了啊”,一边把乐仔抱进屋里。游悠这才看清楚乐仔脸上有两道泪痕,问道:“怎么了?”
“又被小胖他们欺负了呗。”方阿姨把乐仔放在沙发上,拍掉他身上的尘土,“刚才我去接乐仔的时候,看见小胖骑在他的身上玩骑牛,其他的孩子也在一边起哄。”
“真够蠢的!被别人捉弄也不懂反抗啊!”游悠丢给乐仔两个白眼。
被训斥的乐仔受了委屈,眼睛又水汪汪的了,轻轻抽噎起来。方阿姨赶紧安慰他,又回头对游悠说:“你就别骂弟弟了。”
“……”游悠闷着声转身走进厨房里喝水。放凉的开水从喉咙灌进胃里,心中的烦恼无法被冲掉。对于乐仔,游悠一直心有芥蒂。虽说是亲弟弟,不过妈妈却是因为他难产死的,而且他人又很笨,其他小朋友根本不愿和他一起玩,还口口声声地叫他低B仔(弱智儿)。每当这个时候,游悠就觉得脸上无光,甚至根本就不想有这样丢人的弟弟。
游悠喝完水,又觉得饿了。今天她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她找来一包杯面,打开炉火煮开水。游悠等待水开的时候,方阿姨离开了,然后乐仔光着脚丫跑了进来,拽着游悠的衣角叫嚷着:“姐姐,跟我玩。”
游悠一把拨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自己玩去!”乐仔看到姐姐脸上的愠色,搞不清自己又做了什么令她生气的事情,委屈涌上心头,他马上哇哇哭了起来。“吵死了!要哭出去哭个够!”游悠推了一把乐仔,把乐仔推出厨房。乐仔坐在客厅的地板继续呜呜哭泣。游悠也不管那么多,从包里掏出iPod播放器,戴着耳麦把声量调到最大。陈奕迅的歌声海浪一般把乐仔的哭声淹没掉。
把滚烫的开水倒入杯面中,再等五分钟,游悠才除下耳麦,拿来筷子慢慢地吃起面条。
客厅里的乐仔似乎不再哭了。游悠听到他好像在跟谁玩飞行棋似的,玩得很开心。刚开始,游悠以为是方阿姨又过来陪他玩了,不过从自家的厨房窗口可以看见对面阳台的方阿姨正在晾衣服。
是他一个人在玩吗?等游悠把杯面吃完再走出厨房,她发现乐仔正在把飞行棋放进盒子里,而房门打开着。她不禁好奇地问一句:“乐仔,你刚才在和谁玩啊?”
“阿莲呀。”乐仔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谁是阿莲?”
“阿莲就是阿莲啰。”阿莲?游悠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然后,这个名字犹如冤鬼缠身般跟在她的身后走完一整个夏天。那天晚上,游悠早早上床睡了。
城市陷入深沉的睡眠中。冷清萧条的街道吹过阴冷的夜风,白日遗留的热量和喧嚣被无形的枯槁的手拖入散发着又潮又脏的腐烂气息的黑暗中去。街灯苍白,微茫的光芒沉沦出凄清的剪影来。
偶尔有一两个夜归的路人经过,行色匆匆。街边一个卖粽子的大叔在摊档低声吆喝着生意。卖粽子的大叔,被街坊们叫做福伯。
夜,睡了。谁,还醒着。游悠睡得很沉,对面楼层的霓虹灯光停留在窗外,仿佛洞开了一个鲜艳的缺口,萎靡和悲凉从其中猖獗地逃窜出来。她的房间里显得很昏暗和死寂。
门吱呀一声,一双苍白的小脚走了进来,来到她的床边。模糊中似乎有小孩的欢笑声。她的被子被谁扯了一下,有个声音清脆地说道:“姐姐,我饿。我想吃粽子。”
游悠懒懒地转过身,半睡半醒地说:“三更半夜地吃什么粽子,要吃自己下去买。”
她发出一声呼噜,又继续睡了。门随后吱呀地关上。
一阵阴风刮过黑森森的走廊,蜷缩在墙角的黑猫发出受惊的哀号,逃到别处。
无人搭乘的电梯,自动下到一楼。
叮——电梯门打开。
旧楼外的街道,暗夜里黑暗依然肆意汹涌。街口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三个喝醉酒的男人。他们说着胡话,跌跌撞撞。终于,有个男人再也忍不住,跑到巷子里拼命地呕吐起来。他的同伴们也干脆走到一边解开裤裆就地撒起尿。
浓重的尿臊味弥漫在空气中。撒着尿的两人扯到了鬼的话题上。“听说啊,随地小便最容易被鬼缠上了。”
“是吗?是女鬼吧。正好,今天晚上我正寂寞呢。有女鬼陪我过夜也不错嘛!”
“哈哈哈,你这个大淫虫,迟早死在女人手上……”
“这又何妨呢,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两个人哈哈大笑,撒完了尿,他们回过头去叫唤在里面呕吐的同伴。而他们的同伴,此时正发愣地盯着巷子深处,那里有一抹黄色的身影正慢慢地逼近,在月光下跳跃着鲜艳的红色。
“那是什么呀?”撒尿的男人此时头脑也清醒了几分,定睛向巷子里望过去。他们听到随着那团身影的逼近,同时有一种嘭——嘭——的声音传来。他们还在寻思着这是什么声音的时候,那团身影已经飘至眼前的不远处了。
月光下浮出一张苍白可怕的脸,阴惨惨地笑。“鬼!鬼!”
撒尿的男人惊慌地叫起来,尿意竟又涌上了膀胱,冲得下体好疼。他们喊着那个呕吐男人的名字,叫他快走,可是那个同伴却纹丝未动,呆若木鸡,就好像魂魄被摄走了似的。
卖粽子的福伯看到有两个男人惊恐万分地从巷子里跑出来,连滚带爬地从他的摊档前经过。福伯疑惑地望着那两个人落荒而逃的身影,猜测着出了什么事,不一会儿,他又看到另一个男人从巷子里走出来。
那个男人表情木然,两眼无光,走路的姿势很平静,静得就像一具尸体在走。福伯难免有点心惊肉跳,定定地注视着男人走到摊档前,他倒吸一口冷气。只见这个男人动作僵硬地半抬起手,指着锅里热乎乎的粽子,机械地说道:“一个粽子。”
“好……好的。”福伯有些颤抖地把一个粽子挑出来。粽子烫得他几乎叫出来,可是一看到那男人怪异的脸色,福伯一声也不敢吭了。男人直接把福伯勺子里的粽子夺过来,那么烫的粽子抓在手里,男人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似的。福伯只能解释为这个男人的皮肉耐热。
又或者,像死掉的人一样没有了对疼痛的感觉。男人利索地把粽子叶剥开,但他却不是马上就吃。福伯看到男人居然把手指放到嘴里咬破,然后把手指的血滴在粽子上。这个诡异的举动吓得福伯大气不敢出,心底顿时冒出丝丝的凉意。
这样吃粽子的人,他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福伯两脚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人还是鬼?
他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鬼怪什么的,倒是接触过一两个精神病人。而这个男人显然比他所见过的精神病人行为更加怪异。
甚至可以称之为恐怖。男人张开嘴巴咬了一口粽子,猪肉馅的香气爆发在空气中。男人用力吸了一口那团香气,好像很久没闻过似的,他露出满足的笑容,嘴唇沾上了鲜红的手指血。再吃一口,便满嘴是血了。那模样不像是在吃粽子,更像是在食人肉。
深夜的街道,路灯下,吃着粽子的男人和卖粽子的福伯,相互对峙的身影定格在阴冷的夜风中。
早上起床的时候,游悠闻到枕头上有一股浓烈的肉香,上面还粘着几颗冷硬的饭粒。她皱起眉头,又对着枕头深深闻了一口。是粽子的味道吧?枕头上怎么会沾上粽子的肉香了?奇怪,她记得昨晚睡觉之前明明刷过牙了,还有,昨天她根本没吃过粽子!
对了。她马上想起昨天夜里有个小孩跑进过她的房间,说要吃粽子。还有就是下半夜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床上突然挤多了一个小孩,满口肉香。当时她还以为自己是睡迷糊了呢……
这乐仔也真是的,三更半夜不但吃粽子还跑到别人的床上睡。游悠没好气地想,也有点生气,只是没到那种大发雷霆的程度。她把枕头放进洗衣机,走出来看见爸爸和乐仔在吃早餐。乐仔正在跟爸爸兴高采烈地讲述他新交的小朋友阿莲。
爸爸吃着油条,被儿子难得一见的兴致给打动了,他和蔼地摸着儿子的脑袋,“那阿莲和你玩什么了?”
“我们玩飞行棋,阿莲好厉害哦,一下子就赢了。”
“是吗?阿莲一定是个很聪明的小女孩。”爸爸推测着阿莲可能是女孩的名字。不过,乐仔却仰起疑问的脑袋问:“爸爸,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孩呀?”
“因为……因为阿莲这个名字好像女孩子的哦。那么,阿莲是女孩还是男孩呢?”
爸爸爱怜地问儿子,乐仔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哦,阿莲又没说她是女生。”
“你是低B仔吗?”刚坐下来的游悠哭笑不得地骂了一句,马上遭到爸爸投来责备的目光。她捺着性子继续问乐仔:“男生女生你都看不出来呀?”
乐仔眨起天真无邪的眼睛,“我不知道呀。阿莲一直穿着雨衣,我看不出来嘛。”
雨衣?游悠好像想起了什么,又一时想不起具体的,只好说道:“那今天你再和她玩,问问她是男生还是女生不就行了。”乐仔点了点头,“不过,阿莲说她只能在晚上和我玩。她不喜欢白天。”
“哪有人不喜欢白天的呀?”游悠觉得好奇怪,但乐仔显然被她的问题难住,痛苦地想回答却不知说些什么好的样子,游悠只好换了个话题:“乐仔,昨晚是你弄脏了我的枕头吧?”
“我没有呀。”乐仔眼神好无辜。“明明就是你吃的粽子!”游悠目光严厉地盯着他。这一下,把他吓得哭腔也跑出来了,“我没有吃过粽子。呜呜!
姐姐,你欺负我……”他捂着眼睛低声哭泣起来。爸爸责备她:“你怎么老骂弟弟呀?”
“他做错事还不肯承认……唉,算了,我不吃了。”游悠站起来,不服气地看了一眼受尽父亲偏爱的乐仔,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探戈舞鞋装进袋子里。
舞蹈班上课从早上九点多开始。由于正值暑假期间,报名跳探戈舞的学生不少。但大多数女生是听说跳探戈舞能保持身材苗条或者减肥才踊跃报名的。至于游悠,她对身材方面毫不担心,对探戈舞的兴趣也不大,纯粹是有天逛街的时候被杜佳君拉着一起去报名的。
舞蹈班离家不算远,有直达的公车。游悠每天早上都在楼下士多店前面的公车站等车,这路公车一向乘客不多,就是等待的时间有点长。游悠习惯站在士多店门口,装作漫不经心地偷看马路对面站牌下的男生。
那个男生喜欢穿干净的白衬衫,背着吉他,手中永远是一盒柠檬茶。
他站在绿荫下,年轻的面容上缓慢地爬过漏下来的短短阳光。他与她相隔了一条马路,中间不断有陌生的人物和公车穿越,夏天的晴朗填满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年龄。不知道他喜欢听陈奕迅的歌吗?他读哪间中学?他要搭哪路公车?甚至,他买的柠檬茶会喝完吗?
她知道终有一天,她会鼓起勇气走到他的面前问清楚这一切的。只是,在这之前,她只能矜持地偷偷看着他,偷偷喜欢着他。
单薄的青春里,她的暗恋像一幅稚嫩的素描。不过,今天他还没有出现。游悠站在士多店门口眺望着,马路对面一辆公车缓缓停下,载走了所有的人。树荫下站牌前徘徊着荒芜的风。而她要等的公车,很快就会来到。
她今天不会再见到他了。游悠失望地回头看了看店里墙上的时钟,确定了一下时间。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她看到士多店的六婆正艰难地弯下腰,像要捡起一个球状物体,而地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除了潮湿的地面模糊地映出六婆衰老的面庞。六婆终于蹲下去,双手捧着什么,又吃力地站起来,然后挪动着年迈的脚步,向游悠走过来。游悠看得清六婆浊黄的眼窝下咧起皲皱的微笑,老人瘦得很厉害,两块锁骨的阴影像黑暗的深渊。
六婆挪动着松散的骨架,慢慢地走到游悠的面前却又蹲下来,一直像捧着球状物体的双手在她面前张开,就像把手里捧着的物体放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但那个人以及那件物品却是不存在的!
当六婆完成这一切,又笑了,露出满口发黄的老牙,口腔中吐出浑浊的气味,令人作呕。
游悠无端端地打了一个寒噤,她很清楚,六婆不是在对自己笑。虽说老人家有时会犯糊涂痴呆的症状,但六婆今天怪异的举动实在令游悠生畏。她赶紧从士多店退出来。恰好这时候,她等的公车在站牌前停下来了。游悠跑上公车的时候看见六婆还站在士多店的门口朝她招手微笑。
游悠拣了个空座。公车上的乘客并不多。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母亲和幼小的儿子。那儿子大概和弟弟乐仔差不多的年纪,本来一直在玩弄手上的帽子,但公车开动后不久,他便不时转过头看向游悠这边。
有什么吸引了他。他那双天真的大眼睛明亮得像夏日里的花瓣。游悠调皮地向小男孩做了个鬼脸。那是谁都会做的鬼脸,用手把嘴巴和眼皮尽量地拉长,多美丽的脸蛋都会扭曲成怪物一样的脸。当然,她只是逗小男孩玩,却没料到他会被吓着,脸色发白,涌出来害怕的表情。没等他哭出来,小男孩手中的帽子突然飞到了窗外,被行驶中的公车迅速抛到后面,然后将会被经过的无数车轮碾压。小男孩看到心爱的帽子再也捡不回来,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的妈妈则无奈地安慰他会再给他买一顶新的,同时也责备他没有把帽子抓住,让风给吹跑了。
小男孩双手揉着眼睛,哭个不停,泪汪汪的大眼睛突然又看了游悠这边一眼。他向妈妈投诉道,是一个穿黄色雨衣的小女孩把他的帽子扔出窗外的。她还恶狠狠地瞪着他,他觉得很害怕。
“好了,别哭了,多丢人。”妈妈抹去小男孩脸上的眼泪,看了看游悠这边,视线随即又扫向前后座。车上只有这么几个人,哪有什么穿黄色雨衣的小女孩?
直到游悠下了公车,小男孩才停止哭声。
深灰的天,城市的外壳匍匐在灰蓝的天空下。人声嘈杂,从舞蹈教室望下去,黑压压的人流在没有一点绿的街道上来回穿梭。汽车、电灯柱、栏杆,这个世界仿佛用钢铁铸成,显得冰冷无感情。
雯老师今天教了新的舞步。尽管游悠住院耽误了一个多星期的课程,但是她的表现还是博得了雯老师的赞赏。雯老师私底下跟游悠说过她有跳探戈舞的天分。只是,她对跳探戈舞依然没能提起兴趣。
倒是杜佳君似乎对这种舞蹈很期待。课间休息时,雯老师宣布将有一场探戈舞的初级班比赛,她马上拉着游悠去报名了。虽然要参加比赛了,可杜佳君却苦恼起来,她一直对与自己搭档的男生不甚满意,不是对方跳得不够好,而是对方一点都不帅。
如果能和心仪的男生一起跳探戈舞,杜佳君会被幸福砸晕的。灰白色的鸽子在窗外的电线上扇动着潮湿的翅膀,一群女生坐在窗边挤在一起紧紧地注视着花琪珍手中的DV机屏幕。大概她又从网上找到了有趣的视频,不过这次女生们脸上绷紧了紧张的表情,呼吸沉重地拥抱在一起。
杜佳君拉着游悠走过去,问道:“你们又在看什么呀?”
“鬼……鬼广告。”一个女生表情惊恐地回答道。“真的呀?”杜佳君感到十分好奇,也想看个究竟,可围观的女生实在太多了,她干脆跟花琪珍说,“干脆接上电视机让大家一起看嘛。”
得到大家的附和,花琪珍拿着DV机站了起来,走过去连接了教学用的电视机的插头。播放之前,花琪珍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事先说明,胆小鬼,又或者有心脏病的,可别看哦。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得了,得了。知道了啦。”大家不耐烦地把她从电视机前赶跑。在另一边说笑的男生们也停下来,眼睛瞅向电视机里的屏幕。
电视机里,出现一片树林。一群小孩肩搭着肩在玩火车游戏。一张张开心的笑脸绽放在屏幕里。
短短几分钟过去,并无异常。杜佳君和游悠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男生中爆发出起哄的嘘声:“想吓人吗?什么鬼广告嘛!一个鬼也没见着!”
“谁说没有呀!看不懂就给我闭嘴!”花琪珍气愤地站起来,又走过去按下了重播键,电视机里又出现了树林,几个小孩的正面特写。花琪珍暂停了播放,她问大家:“你们数数,这里面有几个小孩?”
大家纷纷回答道:“七个。”一两个故意捣乱答出六个小孩的男生差点被众人的白眼和唾沫给淹死。
花琪珍又让屏幕继续播放。广告特有的摄影手法将画面凝造出微妙的冷漠感,树林有点荒凉,七个小孩欢乐的笑脸渗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凄。眼看这个广告就要结束了,突然有个女生发现了什么,失声惊叫起来。
“八……八个!”花琪珍故意把画面暂停下来。大家都望向那个吓得脸色发青的女生。
“什么八个呀?”男生那边又抛过来一个声音。女生大口喘气,好像要被淹死似的,哆嗦地抬起手指,指着电视机说:“不是七个小孩,是八个小孩!”画面中定格着那群小孩的背面特写。再数一遍吧。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八个!
走在最后面的是一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小孩。因为只看到背面,所以分不出小孩是男的还是女的。只看到黄色的雨衣下露出一双苍白的赤裸的小脚,沾满泥泞。
“嘿,导演真笨,干吗最后还加上一个小孩呢,这样不是有破绽了吗?”
不知哪个男生又嘲笑地说道。不过,其他人显然猜出了是怎么回事,一言不发,气氛顿时变得很压抑,像一团阴霾的乌云失重地压到头顶上。窗外白惨惨的光线,照得人胸腔抑闷。
杜佳君悄悄凑近游悠的耳边,小小声说:“难道,最后一个小孩是……鬼?”
游悠也困惑地表示不解。广告开头,那群小孩出现的时候大家明明数得很清楚,确实只有七个小孩。但是,为什么到最后又突然多了一个呢?难道真的是导演的失误吗?不至于吧,因为最后那个黄色雨衣的小孩穿着跟其他小孩一点也不协调,更奇怪的是那个小孩没有穿鞋子……
“这段广告的确够怪的,但也不能说这就是鬼广告呀!”男生们总是充满了怀疑的精神。花琪珍有些不耐烦地瞪了他们一眼,又把视频倒回到一段每个小孩的近距离特写。小孩的脸和脚,一个个地从画面上经过。当播放到第七个小孩的时候,所有人都毛骨悚然地叫了起来。
“手……手!”
女生们吓得拥在一起,男生们也倒吸一口凉气。刚才所有的质疑此刻都被无情地碾碎了。他们看得见,第七个小孩的肩膀上搭着一双苍白的小手,但是小孩的身后已经是队尾,再也没有其他人。
一双小手凭空地出现在最后一个小孩的肩膀上。花琪珍看到大家惊愕的表情,有点得意了。“吓着了吧?哈哈,还敢说我骗人呢。”有男生镇定下来,将信将疑地盯着花琪珍说:“不会是这段视频被做过什么手脚了吧?现在的电脑技术很容易就可以做到这点的哦。”
大家也觉得男生的话十分有道理。不过花琪珍却一脸真金不怕火炼的表情。
“谁作假了?这段广告真的在电视上播放过!只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还小嘛。但是我可以发誓,这条广告是千真万确的!我隔壁有个阿姨就说她曾经看过这条广告。”
“骗人吧。”那个男生投来怀疑的目光,说道,“十几年前的广告,那个阿姨还记得啊?”
“当然记得了啦。因为这条广告当时闹得很轰动。听说当时拍广告的树林附近是一个凶杀案的现场,拍摄期间还出现了不少怪事呢,结果电视台吓得赶紧把广告撤了下来。我想你们也猜到了,多出的一个小孩就是队伍最后那个穿黄色雨衣的小孩,听说啊……”
花琪珍说到一半,雯老师从门口走了进来,她看到电视机里的画面,不知是害怕还是生气,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她把DV机的插头拔出来,不满地看了一眼花琪珍:“怎么在教室里放这种东西呢?以后可不要了哦。”
“是,是。”
花琪珍唯唯应诺,拿着DV机跑回来的时候却死性不改地对身边的人悄悄说:“欲知后事如何,下课后再听我的下回分解。”却有一大群女生惶惶地跑开。这时,杜佳君转过头看着游悠小声问道:“啊,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游悠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知道呢。”
信则有,不信则无。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人会在与伊人初遇的一瞬间,轻易陷入天长地久的爱恋中。不相信鬼魂之说的人,也会在突然回头的时候,被吓得魂飞魄散。
有些怀疑的事情,往往在我们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就会突然在心中变得笃定无误了。人类和鬼魂,同样是捉摸不定的生物。
那个男孩从对面马路跑了过来。游悠觉得那一瞬间自己似乎要窒息了。
马路上吹来闷热的风抽走了大团大团的氧气似的,她急促地呼吸起来。她看着那个男孩,他背上的吉他沉重地晃动,男孩看了她一眼。她的脸顿时泛上了矜持的潮红,阳光暖暖地烫在眼皮上,像落下了种子。
男孩放缓了脚步,走到士多店里,站在她的身边向老板要了一盒柠檬茶。
他第一次和她距离这么近,他的头发散发出植物的香气,游悠闻得出,那像是风吹过的一大片熏衣草的香气。他修长的眉毛,干净的鼻翼,脸庞上的每一条精致的线条,糅合成一段长驱直入的阳光,读向她的心脏。阳光下,她忍不住心动。
男孩把钱递给士多店老板,接过柠檬茶,并没有立刻转身跑回对面马路,而是转过头来对游悠说了一句:“啊?你也来买东西吗?”就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他微微弯起的嘴角上,温暖的日光沿着皮肤的纹路慢慢流淌。游悠不知所措地愣了愣,说出来的话十分没水平:“我……我是来买酱油的。”
“哦。”男孩淡淡地点了点头,“你家住这边吧?我经常看到你在这里等公车呢。”
“是哦。”游悠指了指旁边那栋苍灰色天空下的旧楼,“我就住那儿。”
“哦。”男孩望了一眼那栋年久失修的大楼,没说什么,把吸管插进饮料盒里,慢慢地喝了起来。
游悠向老板要了一瓶酱油,付了钱,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鼓起勇气问男孩:“你……你叫什么名字?”
“啊?”男孩回过头来,笑了笑,“我叫程亦天。你呢?”
“我叫游悠。游泳的游,悠闲的悠。”
“哦,游悠。”程亦天慢慢琢磨着这个名字,笑了,“真好听。”
然后,他看了看正牵着她的手的乐仔,问道:“这是你弟弟吗?”乐仔正抬起头,呆木的大眼睛注视着程亦天。程亦天觉得这个小男孩的表情有点怪怪的,他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游悠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并不打算承认这个长相有点弱智的小孩就是自己的弟弟。
很快,她便为自己的狠心感到庆幸。程亦天打量着乐仔的时候,突然看见乐仔的脸颊两边漾开怪异的笑容。无缘无故,乐仔呵呵地笑了起来。一股浓烈的尿臊味蹿入了空气中。吧嗒吧嗒,程亦天看见乐仔的裤裆上不断有尿流下来,黄色的尿液遇上热烘烘的水泥地,冒出一些白色的水蒸气。
他叫了起来:“哟,你的弟……这个小孩尿出来了!”游悠多难堪。弟弟居然在喜欢的男孩面前小便失禁,虽说只是个小孩子,对方不一定会放在心上,但这毕竟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她脸都红了,却装作与己无关似的,热心地帮乐仔一边抖干净湿透的裤子,一边说:“乐仔,回家叫你妈妈帮你换条裤子哦。”
然后,她抬起头平静地跟程亦天说:“这是我家隔壁的孩子,他妈妈外出了叫我照顾他一阵子,没想到让你见笑了。”
“哦。”程亦天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没有看穿她平静的表情后那个忐忑不安的谎言。
傍晚过后,黑夜降临的客厅里,没有开灯。乐仔呜呜地在漆黑中哭泣。也许他永远不会明白,姐姐为什么又打骂他了。他仍穿着那条被尿湿的裤子,臭烘烘的味道从那里散发到空气中,姐姐因为这条裤子生了他的气,任由他坐在地上哭个不停。
他没有吃晚饭。虽然姐姐把做好的晚饭放在餐桌上,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进食的欲望。大概是还在和姐姐斗气吧,他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尽管肚子开始饿了,他也不肯放弃自己幼小的自尊心。
每个人都骂他是低B仔,可他明明也有尊严,也会生气,根本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
为什么大家都讨厌他,包括自己的亲姐姐?乐仔看着姐姐房间半掩的门缝透出一道光亮。他停止了哭泣。
他累了。他才五岁,也懂得放弃。姐姐一定在听音乐,所以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哭闹声。
他睁大哭肿的眼睛,打量着被黑夜入侵的房间。外面街道的灯光无法驱散客厅里的阴暗,屋里的家具在黑暗中失去了白日温和的模样,此刻他觉得那是一只只可怕的怪兽蹲在阴影中,随时会扑上来吞掉他似的。
乐仔觉得很害怕,胃泛滥着饥饿感,开始微微作痛。他听到楼下的街上传来卖粽子的吆喝声。他联想到了那热乎乎的飘逸着肉香的粽子,不禁吞了一口口水,喉咙干得很厉害。
他从地板上站起来,利用沙发爬上窗台。他把小脑袋搁在冰冷的窗栅上,贪婪地望向街道那个卖粽子的摊档。他越来越饿了。
沉寂无声的客厅里,突然房门慢慢地打开了。有个幼小的黑影推开门从走廊走了进来。乐仔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情况。那个小孩光着脚,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倒是小孩身上的塑料雨衣抖动时轻微地发出硬邦邦的声音。
小孩慢慢地向蹲在窗台上的乐仔走过来,一切沉默无声,小孩就像在空气中行走,没发出一丝的脚步声。当接近乐仔时,小孩伸出一只小手,搭在乐仔的肩膀上。
电脑屏幕光把游悠的脸照得接近苍白。她和网上的MSN好友一边聊天,一边跟着耳麦里的音乐摇头晃脑起来。网聊得有点累后,她拿下耳麦,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已经很晚了吧。爸爸还没回来。又加班了吗?游悠又想到了在程亦天面前尿湿裤子的弟弟。
他吃晚饭了吗?管他呢!游悠一想到小便失禁的弟弟,就觉得很丢脸。虽然平日里乐仔丢脸的糗事也做了不少,但是今天却差点让她在程亦天面前出丑,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的事情。
她从头到尾都不想有一个被人笑作低B仔的弟弟。可是,血缘关系是命中注定了的,不可能改变,只能尽量去掩饰。
游悠想到这里,烦恼地挠了挠脑袋。这时候,她听到客厅里传来乐仔玩猜呈沉(剪刀石头布的一种)的声音。猜呈沉:呈沉剪,呈沉包,呈沉糯米叉烧包。赢左吾食香口胶,要食豆沙包。
好像在跟谁玩。游悠感到十分奇怪。她从床上坐起来,想了想,还是走到门外查看情况。
客厅里没有开灯,黑洞洞的环境里浮动着一截截的黑影。即使是在自己的家里,游悠还是不禁有种难以解释的寒意。空气的每一条罅隙中都汩汩流动着悲戚的气息,旋转着,旋转着,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旋涡等待着她,随时把她吞进去。
乐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过来。沉甸甸的黑夜把他幼小的声音压得很重。游悠走出几步,睁大眼睛,她依稀分辨出客厅里坐着乐仔的身影,正扬着手,猜呈沉,然后呵呵地笑起来。
“我又赢了。阿莲,你又输了。”黑暗中突然传来另一个小孩的笑声。游悠的眼里出现一团团的黑影,重叠在一起,她找不出那个小孩坐在哪里。但那小孩显然就在客厅里,嘿嘿地笑起来。这种笑声像皮肤上的伤口让人觉得悲凉,黑夜中丑恶与阴邪的气息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游悠不禁冲漆黑一片的客厅里问了一句:“乐仔,你在和谁玩?”乐仔回过头,在漆黑中看着她。并没有作声。屋里静极了。犹如死寂般的大海。游悠觉得空气阴冷极了,这种不安的感觉正是因眼前蓬勃的黑暗而生。她大着胆子,走到客厅里按亮了电灯的开关。刺眼的灯光把黑暗一扫而空,她紧堵在喉咙口的呼吸瞬地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