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钓索,一面等待,一面注视它和别的钓索,因为大鱼可能游上游下。不久,又有同样的怯怯扯动。
“它会吃的,”老人大声说,“天哪,让它吃吧。”
可是它并不来吃。它已经游开,老人再不觉得有什么扯动。
“它不会走的,”他说,“天晓得,它不会走的。它正在转弯呢。也许它以前上过钩,还有点记得。”
不久,他又觉得绳上有轻微的接触,于是他又高兴起来。
“它只是在转弯,”他说,“会上钩的。”
他欣然感到那轻微的扯动,接着他忽然感到一种力量,又强又沉,沉得他不敢相信。那正是大鱼的重量;他让钓索拖开两盘备索的第一盘,滑下去,滑下去,滑下去。钓索从老人的指间轻轻地滑入海中,对拇指和食指的压力也几乎不觉,可是他仍然感到重量可观。
“好大的鱼,”他说,“此刻它一定把饵横咬在嘴边,带着饵跑了。”
不久,它就会转身把饵吞下去的,他想。可是他不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好事说出了口,就不会实现。他明白,这是条好大的鱼;想象它嘴里横咬着鲔鱼,在暗海里向前泳行。正想着,他觉得它又停止游动,而压力仍在。不久,压力加强,他便放出更多钓索。他把拇指和食指捏紧一下,压力便骤然增加,而且向下直沉。
“已经咬住了,”他说,“现在得让它好好吃一顿。”
他让钓索在指间滑过,一面伸出左手,把这两盘备索的活端系到第二条钓索两盘备索的绳圈上去。现在他准备好了。除了正在放出去的这盘钓索,他还有三盘四十英寻的绳子可用。
“再尝一点,”他说,“好好吃吧。”
他想,吃吧,让钩尖刺进你的心坎,把你刺死。乖乖地上来,吃我一叉。行了。好了没有?吃够了没有?
“来吧!”他大声说,一面双手猛扯,拉上来一码钓索,接着一遍又一遍地猛扯,两臂轮流,使尽臂力,猛扭身体。
毫无结果。大鱼照样向前缓缓地泳行,老人一寸也吊它不起。他的钓索本来结实,可吊大鱼,他便反背把它拉住,紧得索上迸出一颗颗的水珠。接着钓索开始在水中发出悠长的咝咝声响,他仍然握住钓索,把身子靠紧坐板,借着后仰之势,抵抗大鱼的拖扯。小船开始向西北方慢慢移动。
大鱼不断地泳行,他们便在平静的海上缓缓前进。别的鱼饵仍在水中,然而他无能为力。
“但愿那孩子在我身边,”老人大声说道,“我正给鱼儿拖走,而自己做了缆柱。本来我可以把钓索系牢。可是它又会把索拉断。我只好尽力将它拉住,必要的话,也只好放索让它。谢天谢地,它一直向前游,没向下沉。”
万一它打定主意潜下水去,怎么办?我不晓得。万一它沉到水底死掉,又怎么办?我不晓得。可是我总有办法。办法多得很。
他反背着钓索,看着它斜入水中,小船不断向西北航行。
这样拉会拖死它的,老人想道。它不能老是这么拖下去。可是四小时后,那大鱼仍旧拖着小船,不断向远海游行,而老人依然紧紧地反背着钓索。
“中午我就钩住了它,”他说,“可是始终还没见过它。”
他在钓着大鱼之前,已把草帽推向额前,这时额头磨得发痛。同时他又感到口渴,便跪了下来,留心不使钓索晃动,一面尽量爬进前舱,伸出一只手去探取水瓶。他打开瓶子,喝了一点,便靠着船头息下。他坐在迄未竖起的桅杆和布帆上面,尽力支持下去,避免胡思乱想。
他回头眺望,已经看不见陆地。那没有关系,他想。我随时可以凭哈瓦那的灯光回航。太阳还有两小时才会落下,也许它会在日落前冒上海来。不然,它也许会在月升时上来。再不然,它也许会在日出时冒上来。我没有抽筋,又还有气力。可是它的嘴里却咬着钓钩。好壮的鱼,扯得那么厉害。它的嘴巴一定把钓索咬得好紧。我真想见一见它。我只要见它一次,看看对手是什么样子。
老人仰观群星,看出大鱼整夜都未改变路线和方向。日落后,海上转寒,老人的汗液在背上、臂上和苍皱的腿上收干,发冷。日间他曾把遮盖饵箱的布袋铺在阳光下晒干。日落后,他把布袋围住颈项,覆在背上,又小心翼翼地把它垫在绕肩的索底。这么一来,他便有办法向前俯靠在船头,简直有点舒服了。其实这种姿势不过是较易忍受,可是他觉得这样已经算是舒服了。
我拿它没办法,它拿我也没办法,他想。像它这么耗下去,大家都没办法。
他一度站起来,在船边小便,又仰望群星,核对方向。钓索像一道磷光,从他的肩膀一直射入海中。现在他们走得较慢,哈瓦那的灯光已不那么辉煌,他因此推断湾流正将他们漂向东方。他想,等到看不见哈瓦那的亮光,我们一定更向东了。因为,如果这条鱼的路线始终不变,我还会看到那光芒好几小时的。不晓得今天棒球大赛的结果如何,他心里想道。要是打鱼能听收音机,那就好极了。接着他又想道,一直想着这大鱼吧,注意你自己正在做的事吧,别做傻事。
于是他大声说:“真希望那孩子能在这儿。来帮我忙,亲眼看看。”
一个人年纪大了,就不该没人陪伴,他想。可是这是免不了的。我得记住,鲔鱼要趁新鲜吃,好维持体力。记住,不管你想不想吃,明天早上你一定得吃。他吩咐自己说,记住。
夜间,两条五岛鲸绕着小船泳行,他听见它们翻滚和喷水的声音。他能够分辨雄鲸喷水,声音喧嚣,雌鲸喷水,有如叹息。
“它们都很好,”他说,“它们只是游戏,作乐,而且相亲相爱。它们和飞鱼一样,都是我们的朋友。”
于是他开始怜惜自己钓到的大鱼。它又神妙,又奇怪,天晓得它的年纪有多大,他想。我从未见过体力这么强壮,或者行动这么离奇的大鱼。也许它很聪明,不肯跳出水来。它只需一跳,或者狠命一冲,就可以把我解决。也许它以前上过好几次钩,知道它应该采取这种战略。它不会晓得,对抗它的只有一个人,更不晓得他是个老人。好大的鱼!而且如果鱼肉够好,送到市场上去,该是一笔多大的收入!它吞食钓饵,像个汉子,拖动小船,像个汉子,而且沉着应战。不晓得它到底有没有计划,或者只是准备拼命,像我一样。
他回忆曾从一对马林鱼中钓到一条。雄鱼总是让雌鱼先吃;那条给钓住的雌鱼猛烈、惊惶而绝望地挣扎,很快就筋疲力尽;雄鱼一直伴着她,在索旁穿来绕去,又陪她在水面绕圈子。他靠得太拢,老人深怕他会用那利如镰刀而大小形状也像镰刀的尾巴把钓索割断。老人钓她出水,以棍猛击,握住她那沙皮纸一般边缘的剑形长嘴,在她的头上乱打,直打得她的皮肤几乎转成了镜背的颜色,然后由男孩帮着,把她抬上船来,这时那雄鱼一直守在船边。等到老人开始清理钓索,拿起鱼叉,那雄鱼便从船边跃起,探看雌鱼的所在,然后展开他那紫翼一般的胸鳍,露出周身宽阔的紫纹,潜入深海。老人还记得他很优美,而且始终守在她身边。
那是我生平所见的马林鱼中最为悲惨的情景,老人想道。当时男孩也感到凄然,所以我们请她原谅后,便立刻把她宰掉。
“但愿那孩子在这儿。”他大声说,一面便紧靠在船头的圆板上,从绕过肩头的钓索上,感受到那不断向自己选定的目标泳行着的大鱼有多大气力。
可是,上了我的当,它就必须下个决心,老人想道。
它的选择是远避一切圈套和诡计,躲在黑暗的深水里。而我的选择是远离人间去那儿找它。远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找它。如今我们已经对上了,从中午直到现在。双方都没有谁来帮忙。
也许我不该做渔夫,他想。但是我生来就得干这行。天亮了,我一定要记住吃那条鲔鱼。
天亮前,有样东西拉住他背后的诸饵之一。他听见绿棍拉断,钓索从船边猛拖出去。昏暗中,他拔出小刀,用左肩抵住了整条大鱼的拉扯,向后斜靠,衬着舷板把绳子割断。接着他又把近身的一条钓索割断,在暗中把两条备索的活端系紧。他用一只手灵活地工作,又用脚踩住了绳圈,把绳结拉牢。现在他有了六卷备索。割断的钓索,每条都有两卷,那小鲔鱼咬过的饵索也有两卷,六卷都已系在一起。
他想,天亮了我要挣到那条四十英寻的钓索旁边,把它也割断,再把备索连接起来。我要牺牲两百英寻上好的卡塔兰粗索,外加钓钩和肠线。这些都可以补充。可是万一我钓到一条鱼,让它把这条大鱼的绳子弄断,有谁来补充这条大鱼?我不晓得现在咬住引饵的这条是什么鱼。也许是条马林鱼,也许是旗鱼,也许是鲨鱼。我一直不能判断它是什么。我得早点把它干掉。
他大声地说:“但愿那孩子在这儿。”
可是你并没有把孩子带来,他想。你只有依赖自己,而且不管天黑还是天亮,现在就得挣到最后的绳边去,把它割掉,再把那两卷备索安上钓钩。
他终于完成了。暗中行动困难;大鱼一度掀起了巨浪,把他向前拉倒,在他眼下撞出伤痕。他脸上流下了一点血,可是还不到下巴,就已干凝,他努力挣回船头,靠着木板息下。他拉好布袋,小心翼翼地把钓索移动,绕到肩头的另一边;于是他背紧钓索,把它拉住,留心试一试大鱼拉扯的力量,然后又把手伸入海水,试探小船前进的速度。
不懂它为什么要那么歪一下,他想。铁丝引线一定滑到它那庞大如山的背上去了。它的背脊自然不会像我的一样感觉酸痛。可是不管它有多么伟大,它总不能永远拖着这条小船。现在,所有会引起麻烦的东西都已清除,我又有许多备索;尽人力吧。
“鱼哟,”他轻轻地说,接着又大声说,“我要和你拼到底。”
我想它也会奉陪的,老人想道;于是他便等待天亮。黎明之前,海上寒冷,他便在船板上撑体取暖。它能撑多久,我就能撑多久,他想。钓索在微明的曙色里向外伸延,直入海中,小船不断前进,旭日的轮边在老人的右手涌出水面。
“它向北方游了。”老人说。湾流会把我们远漂去东边的,他想。但愿它随着湾流旋转。那样就表示它累了。
等到太阳升得更高,老人才发现那大鱼并未疲倦。只有一个好现象。钓索的斜度显出它此刻正游到较浅的地方。那未必表示它会跳出水来。但是已有可能。
“天呀,让它跳吧,”老人说,“我有的是绳子,可以摆布它。”
他想,如果我能把钓索稍微拉紧,它就会痛得跳上来。现在已经天亮,只要它跳上来,让背脊上的气囊胀满了空气,它就不能沉到海底去淹死了。
他想要拉紧些,可是那钓索自从钩上大鱼直到现在,已经紧得几乎要拉断;他仰面猛拉,只觉得牢不可动,他晓得不能再加力量。我绝对不能摇动它,他想。愈摇动,那钓钩引起的伤口愈大,等到跳上来时,也许会把钓钩挣掉。管他的,晒了太阳,我已经觉得比较舒服,而且这一次我不用朝着太阳望了。
钓索上缠着黄色的水草,老人知道那样只有加重拉力,感到欣然。夜间发出闪闪的磷光的,就是这种黄色的湾草。
“鱼呀,”他说,“我对你十分爱惜、尊敬。可是天黑以前,我就要把你宰掉。”
但愿如此,他想。
一只小鸟自北飞向小船。那是一只鸣禽,紧贴着水面飞行。老人看出它已很疲倦。
小鸟飞到船尾息下。接着它又绕着老人的头顶飞旋,终于歇在钓索上面,感觉比较舒服。
“你几岁了?”老人问那小鸟,“你这是第一次出门吗?”
他说时,小鸟向他凝望。它倦得不顾钓索,只用纤弱的脚爪抓紧钓索,晃来晃去。
“绳子是牢的,”老人告诉它,“太牢了。一夜没风,你不该这么疲倦。那些鸟儿怎么啦?”
那些飞来海上寻找它们的老鹰,他想。但是他不向小鸟提起此事,因为它绝对不会懂,而且它自己很快就会知道老鹰多凶了。
“好好休息一下,小鸟,”他说,“然后像人,像鸟,像鱼一样,去碰你的运气。”
夜间,他的背脊已经酸硬,现在着实使他难受,说说话,他觉得舒服些。
“只要你欢喜,就待在我家吧,小鸟,”他说,“微风渐起,很抱歉,我不能扯起布帆,带你回岸。可是我总算有了一个朋友。”
正在这时,大鱼忽然向侧边一挣,把老人拉倒在船头,要是他不曾扶好,又放出钓索的话,几乎就会把他扯出船去。
钓索晃动时,小鸟早已飞起,老人简直没看见它飞走。他用右手小心翼翼地试试钓索,发现自己的手正在流血。
“一定有什么刺痛了它。”他大声说,一面又扯动钓索,想把大鱼拉转过来。等到他拉到要断的程度,便牢牢地拉住,倚着紧索,重新坐好。
“现在你痛了吧,大鱼,”他说,“天晓得,我也一样。”
他四顾寻找小鸟,因为他欢喜有它做伴。可是小鸟已经飞走。
你不会久留,老人想道。可是在你到岸之前,苦头还更多呢。我怎么会让那鱼儿突然一拉,就把我擦伤了?我一定笨到家了。不然就是我正在望那小鸟,正想着它。现在我得专心工作,然后吃那条鲔鱼,免得气力不足。
“但愿那孩子能在这儿,而且能有点盐巴。”他大声说。
他把钓索的重量移到左肩,小心地跪了下来,在海水里洗手,又把手浸在水里一分多钟,望着血迹漂流,还有海水因小船前进而不住地冲击他的手。
“它已经慢得多了。”他说。
老人原想把手放在咸水里面再浸一会,可是又恐怕大鱼会突然再歪一下,便站起来扶好,伸手迎向阳光。割破他肉的只是一条绳伤。可是那伤处正是他手上使劲的部分。他知道在搏鱼结束之前,自己还要用这双手,当然不愿搏斗尚未开始,就把手割伤。
“好了,”他晒干了手,说道,“我得吃那条小鲔鱼了。我可以用鱼钩把它钩过来,坐在这里好好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