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飞机里一定很怪,他想。不知道那么高俯视大海是什么样子?只要飞得不太高,应该看得清鱼儿的。真想在两百英寻高的上空慢慢地飞行,而且从上面俯视鱼群。在龟船上,我总是站在樯顶的横桁上面,就在那种高度,我也看得不少。在那高处望下去,鲯鳅显得更绿,可以看见它们的条纹和紫色斑点,还可看见整群在游行。为什么深暗的湾流里所有游行迅速的鱼类都有紫色的背脊,而且常有紫条或紫斑?鲯鳅看起来自然是绿色,因为它本来是金黄色。可是饿急了,游来觅食的时候,它的两胁便显出紫色条纹,就像马林鱼一样。是不是因为发怒,或是加速,就会显出这些条纹?
天快黑时,小船经过大如岛屿的马尾藻丛,这些水草在微波的海上起落晃动,好像海洋正在黄色的毯子下面跟人做爱。正在这时,他的小钓索钩住了一条鲯鳅。开始他看见它跃入空中,在落日的余辉里闪着金黄,在半空急剧扭身拍尾。因为恐惧,它像个卖艺人那样一次又一次地跳跃。他努力挣回船尾蹲了下来,用右手和右臂握住粗索,再用左手把鲯鳅拖拢,每拖进一段钓索,便用赤着的左脚把索踩住。等到鲯鳅拖到了船尾,正在拼命跳上跳下,又左右乱冲,老人便靠在船尾,把满身紫斑、闪着金光的鱼儿提进船来。它两颚痉挛张合,频咬钓钩,又长又扁平的身体和头尾猛拍船底,直到他用棍子乱打它那金闪闪的头,打得它索索发抖,寂然不动。
老人自鱼身取下钓钩,重新安上一条沙丁鱼,把钓索摔出船外。接着他又慢慢地挣回船头。他洗过左手,在裤子上擦干。于是他把粗索从右手换到左手,再在海水里洗右手,一面望着太阳落入大洋,粗索斜入水中。
“它一点也没有变。”他说。可是看看海水冲手的流势,他发现速度显然已经慢了下来。
“我要把两支桨一齐横绑在船尾,夜间就会使它慢下来。”他说,“它能熬夜,我也能。”
等一下最好取出鲯鳅的内脏,可以保存肉里的血分,他想。我可以等一下再做那件事,到那时还可以捆住双桨,加重拖力。现在我最好让大鱼安静,日落时也不要过分惊动它。太阳下去的时候,鱼类最不安了。
他让手在空中吹干,便用干手握紧钓索,让自己尽量轻松一下,又靠着木板让大鱼把自己向前拖去,这样小船就可以承受和他同样或更大的拖力。
这件事我还得学呢,他想。至少眼前这一步。还有,别忘了它从咬住鱼钩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而它又这么庞大,需要多吃。我吃了整条鲔鱼。明天我还可以吃鲯鳅,他叫鲯鳅做“多拉多”[8]。也许把它弄干净了,我就得先吃一点。它比鲔鱼难吃。可是,话得说回来,什么事都不容易。
“你觉得怎么样,大鱼?”他大声问道,“我觉得很舒服,我的左手已好些了,而且我还有一天一夜的粮食。拖船吧,大鱼。”
他并非真正觉得舒服,因为他背上粗索的擦痛几已超过痛苦,成了他不能置信的麻木。可是我经历过更糟的情况,他想。我的右手只割伤了一点,左手抽筋也已经复原,两腿都好。再加,我在粮食方面也占了它上风。
现在已经昏黑,因为九月间,太阳落后,天很快就黑了。他靠着船头磨旧了的木板,尽量休息。初夜的星星已经涌现。他不识莱吉尔[9]的名字,却望得见它,并且知道不久群星都会出齐,都成了他的远方朋友了。
“大鱼也是我的朋友,”他大声说,“从来没见过或听说过这么一条鱼。可是我还是得杀掉它。幸好,我们不需要去刺杀星星。”
想想看,要是一个人天天都得设法去刺杀月亮,他想。月亮逃掉就算了。可是想想看,如果一个人天天都得努力去刺杀太阳,又怎么办?我们真是天生好命,他想。
于是他又可怜那大鱼没有东西吃,可是要杀掉它的决心绝不因对它的怜悯而放松。它要供给多少人食物哟,他想。可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照它的行为方式和它巍然的尊严看来,谁都不配吃它。
我可不懂这些事情,他想。可是幸好我们不必设法去屠杀太阳、月亮,或者星星。能够靠海活命,而且屠杀我们真正的兄弟,也就够了。
现在我得想想那拖力了,他想。拖力有风险,也有好处。如果那大鱼发狠,双桨的拖力生效,而小船加重的话,我可能丢掉很多线,因而把大鱼也丢掉了。船轻了,我们双方的罪还有得受,不过我倒保险,因为大鱼的速度很快,但迄今尚未施展出来。无论如何,我总得取出鲯鳅的内脏,免得它烂掉,而且得吃点鲯鳅肉,才能保持体力。
现在我要再休息一个钟头,还要先看看它是否坚强,平稳,才能到船尾去干活,作个决定。同时我还可以看它如何行动,有没有变化。双桨是个妙计;可是现在应该争取安全了。它元气未丧,我还看见它嘴角挂着鱼钩,并且把嘴紧闭。鱼钩的刺痛不算什么。最要紧的却是饥饿的煎熬,加上不懂敌人究竟是谁。现在就休息吧,老头子,让它使劲去,到你下一班值夜再说。
他自信休息了两小时。现在月亮升得很迟,他没法判断时间。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休息,不过比较好些罢了。他的两肩仍然负担着大鱼的拖力,可是他把左手靠在船头的木板边上,把抵抗大鱼的事情渐渐地移给小船本身去负担。
如果我能把绳子系牢,该多么简单,他想。可是它只要轻轻地一歪,就会把钓索挣断。我得用自己的身体垫着钓索,而且随时准备用双手放索。
“可是你一直还没睡过觉呢,老头子,”他大声说,“熬了半天一夜,现在又是一天了,你还没睡过。如果它安静、平稳的话,你得想法睡一下。如果不睡,你会头脑不清的。”
我的头脑倒是够清醒的,他想。太清醒了。清醒得像我的星星兄弟一样。可是觉还是得睡的。星星要睡觉,月亮和太阳也要睡觉,就连海洋,间或在没有湾流、平坦安静的时候,也要睡觉的。
记住要睡觉,他想。让自己安睡吧,想些简单而又可靠的方法来处理钓索吧。现在,回头去弄鲯鳅吧。如果要睡去,则捆绑双桨是太危险了。
我不睡也行,他对自己说。可是那样太危险了。
他留心不让大鱼惊觉,开始手膝并用爬回船尾。它自己恐怕也是半睡半醒的,他想。可是我不要它休息。我要它拖死为止。
到了船尾,他转过身来,用左手握住背在肩头的钓索,又用右手把小刀拔出鞘来。这时星光灿烂,他把鲯鳅看得清楚,便用锋刃插进它的头部,把它从船尾拖出来。他用一只脚踩住鱼身,从肛门直到下颚的尖端,很快地把它切开。接着他放下小刀,用右手把鲯鳅的内脏挖空,又把两鳃拔个干净。他摸到胃部,感到又重又滑,便把它切开。里面还有两条飞鱼,新鲜而又坚硬,他把飞鱼并排放好,将内脏和两鳃抛出了船尾。它们沉了下去,在水中留下一条磷光。这时鲯鳅在星光下冻冷,显出癞病似的灰白色,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剥开一边的皮。接着他把它翻过身来,剥另一边的皮,又从头到尾把两边剖开。
他把残骸滑出船外,看看海水有无波动。只见到它缓缓下沉时发出的亮光。于是他转过身来,把那两条飞鱼夹在鲯鳅的两片肉里,又把小刀插回鞘中,然后慢慢地挣回船头。背上那钓索的重量压弯了他的背脊,他用右手拖着鲯鳅。
到了船头,他将两片鱼肉在木板上摊开,又把飞鱼放在旁边。然后他把绕过肩头的钓索稍稍挪动,又用靠在舷边的左手把钓索握住。接着他又俯靠在船边,在海水里洗涤飞鱼,一面注意海水冲手的速度。他的手因为剥过鱼皮而发磷光,他便注视海水冲击磷手的流势。流势已经转弱,他用手边摩擦船板,磷屑便顺水流去,慢慢地漂向船尾。
“它不是累了,就是正在休息,”老人说,“现在我好歹吃些鲯鳅肉,然后休息一会,小睡一下。”
星光之下,夜越来越凉,他吃了半片鲯鳅肉和一条去了内脏割了头部的飞鱼。
“鲯鳅煮熟了多好吃,”他说,“可是生吃真是难吃。以后我上船,一定要带点盐巴或白柠檬。”
他想,要是我聪明,就该整天把海水泼在船头上,让它晒干了变盐。可是,话得说回来,我直到快晚的时候才钓到那条鲯鳅。当然,这还是缺少准备。不过我还是嚼得很久,并不想呕。
东边的天空布满了云朵,他熟悉的星星一颗颗隐去。他这时好像正飘入云朵堆成的大峡谷,风已平息。
“三四天后天气要变坏,”他说,“可是不在今晚,也不在明天。现在大鱼平静而又稳定,老头子,弄好钓索就睡一下吧。”
他用右手紧握钓索,然后用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船头的木板上。接着他把肩头的钓索稍微向下移,用左手抵住。
我的右手只要握紧了,就可以一直扶下去,他想。如果我睡时右手松了,钓索给拖出去,左手就可以把我惊醒。右手自然很苦,可是已经苦惯了。就算能睡二十分钟或者半小时,也是好的。他向前靠,全身紧抱钓索,把整个重量交给右手,便这么睡去。
他不曾梦见狮子,却梦见绵延八至十里长的一大群鼠海豚。那正是交配时期,它们跃入高空,又落回原来跃起时留在水中的漩涡。
不久他又梦见自己正躺在村中自己的床上,外面刮着北风,他感到异常寒冷,右臂也已经沉睡,因为他的头把它当做枕头,靠在上面。
然后他开始梦见那漫长的黄色海岸,又看见薄暮中第一只狮子来到岸边,接着别的狮子也陆续来到;他把下巴靠在船头的木板上,大船迎着陆上吹来的晚风,泊在岸边;他等待更多的狮子出现,感到欣然。
月亮已上升多时,可是他继续做梦,大鱼也继续平稳地拖行,而小船便航进云洞里去。
他醒来,发现右手的拳头一扭,打在脸上,钓索从他的右手热辣辣地给拖了出去。他的左手失去感觉,他尽力用右手拉住钓索,绳子直射出去。终于他的左手感觉到了钓索,他便向后仰拉钓索,这时才发现钓索擦痛了背脊和左手,左手却独力撑持,割得很痛。他回头去看绳圈,见它正在平稳地放线。正在这时,大鱼冲破了一大片洋面。跳出水来,接着又沉重地落下。于是它一遍又一遍跳出水来,尽管钓索照样直射出去,小船却向前疾驰,老人屡次把钓索拉到要断的程度。他给拉倒,紧紧地伏在船头,脸孔却埋在切开的鲯鳅肉片里,动弹不得。
我们等的正是这时候,他想。现在让我们应战吧。
我要叫它赔我的钓索,他想。我要它赔。
他看不见大鱼跳跃,只听见海水迸裂,还有它落水时浪花四溅的重响。疾射的钓索把他的双手割得很痛,可是他久已料到有此一着,便努力使钓索在长有老皮的部分割过,不让它滑进手掌,或者割伤手指。
如果那孩子在这儿,他就会把绳圈沾湿,他想。对呀。但愿那孩子能在这儿。但愿那孩子能在这儿。
钓索向外拖开,拖开,又拖开,不过现在已经慢了下来,他拉住钓索,不让大鱼便宜一寸。这时他从木板上自己面颊紧压住的鲯鳅肉片里抬起头来。接着他跪起来,又慢慢地站起。他把钓索放出去,可是越放越慢。他向后挣扎,虽然看不见绳圈,却能用脚踩到。剩索还很长,现在大鱼得在水中苦拖整段新的绳子。
对了,他想。现在它跳过十二次以上,背上的气囊胀满了空气,再也不能沉到我无法拖它上来的深海里去淹死了。马上它就要开始打圈子,我要收拾它了。不懂到底为什么它突然受惊?是不是因为饿急了,还是在黑夜里有什么东西吓了它了?也许它忽然害怕起来了。可是这条鱼那么沉着而强壮,像是勇敢而又自信。真怪。
“你自己才应该勇敢而又自信呢,老头子,”他说,“你又把它拉住了,可是钓索你拉不回来。不过它马上就得打旋了。”
老人用左手和两肩把它拉住,俯身用右手汲起海水,冲洗脸上压碎的鲯鳅肉。他深怕腥肉会引起呕吐,丧失气力。他洗净脸,又靠在船边,在水里洗濯右手,然后把手浸在咸水里面,望着日出前初透的曙色。它几乎向东边去了,他想。这表示它已经疲倦,正随着湾流漂浮。马上它就得打圈。我们真正的苦斗就要开始了。
他认为右手在海水里已经浸得够久,便抽出来,细加注视。
“还不错,”他说,“男子汉不在乎吃苦。”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钓索,不让它滑进新的绳伤,又转移重心,靠在小船的另一边,把左手伸进海水。
“你这废物还不太差,”他对自己的左手说,“可是刚才一下子你都不听我使唤了。”
为什么我不生两只好手呢?他想。也许该怪我没有好好地训练那一只手。可是天晓得,它有的是练习的机会。它在夜间干得还不坏,也只有抽过一次筋。要是它再抽筋,就让绳子把它割掉。
他想到这儿,知道自己的头脑已不清醒,认为应该再吃点鲯鳅。可是我吃不下了,他对自己说。头昏总比呕吐得丧失气力好些。而且我的脸曾经闷在鲯鳅肉里,要是我再吃肉,我知道就不能留肉了。在肉变坏之前,我得留它下来应急。可是现在才要吃补来增加气力,已经来不及了。你真笨,他对自己说。吃另一条飞鱼嘛。
飞鱼躺在那儿,干净可吃,他用左手取食,细嚼骨头,一直吃到尾巴。
它几乎比别的鱼都来得补人,他想。至少可以增加我需要的那种气力。现在我已经尽了力量,他想。让它开始打圈子,让战斗开始吧。
自从他出海以来,这已是第三次日出,大鱼却在这时开始打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