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条鲨鱼一直在游来游去,这时又张开阔口,游了拢来。老人看见它猛袭那大鱼,合拢嘴巴时,一片片白晃晃的鱼肉从它的嘴角喷了出来。他舞棍打它,只打到它的头部,鲨鱼望望他,把鱼肉撕开。老人等到它滑下去吞食的时候,又挥棍打它,可是只打到它结实的厚皮。
“来吧,加朗诺,”老人说道,“再来一次。”
鲨鱼一口气冲了上来,正要合拢嘴巴,老人便向它打去。他这一下,尽量高举短棍,打得十分结实。这一次他打着了脑底的骨头,便向原处再打一下,鲨鱼无力地拖开鱼肉,从大鱼身上滑了下去。
老人等它再度来犯,可是两条鲨鱼都不出现。不久他看见有一条鲨鱼在水面打旋。他没看见另一条的鱼鳍。
我并不指望打死它们,他想。年青时还有办法。可是我已经把它们两条都打得很惨,没一条会觉得好受的。要是我能用双手使一根长棒的话,我一定可以把第一条打死。就是现在也打得死,他想。
他不愿再望那大鱼。他知道它已毁了一半。太阳已经在他和鲨鱼搏斗的时候落下。
“就要天黑了,”他说,“不久我就会看到哈瓦那的灯光。如果我朝东走得太远,我也会看到一处新海滩的灯光。”
现在我离港不会太远了,他想。我希望不会有人过分为我担心。当然了,只有那孩子会为我担心。可是我敢说他对我有信心。许多年纪大些的渔夫也会担心。自然还有许多别的人,他想。我住的小镇是个好地方。
他不能再对大鱼谈话,因为大鱼毁得太厉害了。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来。
“一半的大鱼,”他说,“你以前是全鱼。原谅我出海太远。我毁了我们两个。可是你和我,我们杀掉了许多鲨鱼,也打惨了许多鲨鱼。你一生杀掉过多少条鲨鱼,老鱼?你头上那把尖枪不是白长的。”
他喜欢幻想那条大鱼,幻想它如果能自由游泳的话,能把鲨鱼怎么办。我早该砍下它的尖嘴来打鲨鱼的,他想。可是我没有斧头,后来连小刀也没有。
要是我真的有把刀,把它绑在桨把上的话,多好的武器。那么我们就能合力打它们。万一它们夜里来,你怎么办?你有什么办法?
“打它们,”他说,“我要打到自己断气才罢休。”
可是现在黑夜四合。不见闪亮,不见灯光,只有海风和那布帆不断地吹动,他觉得自己恐怕早已死去。他合拢双手,摸摸掌心。这些并未失去感觉,他只要把双手张开又合拢,便可以感到生之痛苦。他把背脊靠在船尾,知道自己并未死去。他的两肩告诉他如此。
我答应过,只要捉到大鱼就要念那些祷词的,他想。可是我现在已经累得说不出来。还是找布袋来围住肩头吧。
他躺在船尾,一面掌舵,一面等待亮光在天际出现。我还有半条大鱼,他想。也许我还有运气把前段拖回港去。我总该有一点运气吧。不,他又说。你出海太远,已经折福了。
“别傻了,”他大声说,“清醒一下,好好掌舵。也许你运气还多着呢。”
“如果运气有地方卖,我真想买它一点。”他说。
可是用什么去买呢?他自问道。难道我能用失去的鱼叉,用打断的小刀,用打坏的双手去买吗?
“你本来可以的,”他说,“你想出海八十四天就能换来运气,他们也几乎把它换给你了。”
我不能胡思乱想,他想。好运当头,是各式各样的,谁又认得出来呢?我倒希望不拘形式,不计代价能求到一点。希望就能看见灯光闪亮,他想。我希望的事情太多了。可是现在希望的就是这件。他设法靠得舒服一点,以便掌舵,转动时感到伤痛,他知道自己并未死去。
夜间十时左右,他看到了城里灯火辉煌的反光。起先只微微可辨,像月升前天上的幽光。不久隔着风势转强而波涛汹涌的海洋,那灯光已是稳定可见。他驶入灯光所及的水面,心想不久就会碰到湾流的边缘。
现在完了,他想。也许鲨鱼还会来攻击。可是一个人没有武器,又碰上黑夜,怎能对抗它们?
他已经僵硬发痛,而创伤和周身紧绷的部分,碰上夜寒,更觉难受。但愿我不再要苦斗了,他想。我真希望不再需要苦斗了。
可是到午夜搏斗再起,这一次他知道已是徒劳。它们成群来攻,他只看得见它们的鳍在水中划过的波纹,和它们奋扑大鱼时的磷磷闪光。他用短棍敲打鲨鱼头,只听见牙床的脆响,还有它们在下面咬住大鱼时那小船的颤动。他只能向自己能感觉并听到的一切拼命挥棍,不久他觉得有样东西抓住了短棍,短棍便脱手而去。
他从船舵上扭下舵柄,用双手握住,一遍又一遍地向下痛打,猛劈,狠刺。可是这时它们已经吃到船头,成群结队地一条跟着一条冲了上来,把一片片的鱼肉撕走,每当它们转身再来的时候,鱼肉在水底明晃可见。
终于来了一条鲨鱼,直袭那大鱼的头部,他知道一切都完了。那鲨鱼的牙床陷在大鱼结实的头中,撕也撕不动,他便挥动舵柄,横敲它的脑袋。他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挥动舵柄。他听到舵柄折断,便用断了的一头向鲨鱼刺去。他感到断柄钻进了鲨肉,知道它很尖锐,便一直插下去。鲨鱼松了嘴,滚开。那是鲨群里最后来袭的一条。再也没有东西让它们吃了。
这时老人已经透不过气来,觉得嘴里有一种怪味。这东西有铜味,甜腻腻的,一时他觉得很是害怕。幸好并不很多。
他把它吐进了大洋,骂道:“吃吧,加朗诺。做个梦,梦见你杀了一个人吧。”
他知道自己现在终于打败,而且无可补救。他走回船尾,发现舵柄那断成锯齿的一端,合上了船舵的接孔,还可以顺利掌舵。他把布袋包好两肩,将小船带上了归路。现在他轻飘飘地航行,毫无心思,也毫无情感。现在他万事漠不关心,只顾尽力平稳而妥当地把小船驶回港去。夜间鲨鱼来袭残骸,就像一个人在桌上捡起几颗面包屑一样。老人不理它们,实际上,除了掌舵以外,他已是无所关心。他只注意到如今小船因为旁边不附重物,航行起来,飘逸而又平稳。
她[12]真不错,他想。除了舵柄以外,她仍是完好无损。而舵柄再装一把也很容易。
他觉得自己已经驶进湾流,看得见海岸住区的灯光。他知道现在自己身在何处,到家也不费事了。
至少海风是我们的朋友,他想。接着他又想,有时如此罢了。还有那大海,兼容我们的朋友和仇敌。还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只有床才是的,他想。床真是伟大。当你给打败的时候,它尤其舒服。我从来不晓得它有多么舒服。也不晓得打败你的是什么东西,他想。
“什么都不是,”他大声说,“我出海太远罢了。”
等他驶进了小港,平台的灯光已经熄灭,他知道大家都已就寝。风势不断地加强,现在已经刮得很厉害。可是港内却很平静,他一直驶到岸石下面那一小片卵石地带。没人可以帮忙。他只好尽力把小船拖上岸去。接着他跨了出来,把她系在岸石上面。
他拔下桅杆,把布帆卷起来,系好。接着他掮起桅杆,开始向上爬。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累到了什么程度。他停了一下,回头眺望,借着街灯的反照,看见船尾的后面,还神气地竖着大鱼那大尾巴。他看见它那条发白裸露的脊椎,那黑压压的庞然巨头,还有那凸出的尖嘴和中间那一大片空白。
他又开始向上爬,但爬到顶上,却跌了一跤,他索性让桅杆压在肩上,躺了一会。他想要爬起来。可是太吃力了,他便掮着桅杆,坐在那儿,望着大路。一只猫横过路的另一边,去干自己的事情,老人望着它走。然后他只是望着大路。
最后他放下桅杆,站了起来。然后他拿起桅杆,掮在肩上,又开始沿路走上去。他坐下来休息了五次,才挨到自己的草屋。
进了草屋,他把桅杆靠在墙上。暗中他找到一瓶水,喝了一口。接着他便在床上躺下。他把军毯盖住肩头、背脊和两腿,便两臂直伸,手掌朝上,面孔朝下,俯睡在报纸上面。
早晨那孩子从门口望进来的时候,他还在熟睡。海风刮得很厉害,漂网渔船都不能出海。男孩睡得很迟,睡起又到老人的茅屋里来,因为他每早照例都要来的。男孩看出老人还有呼吸,不久又看到老人的双手,便哭了起来。他轻手轻脚地走出茅屋,去拿咖啡,一路上哭个不停。
许多渔夫围住那小船,在打量船边绑住的庞然大物;一个渔夫卷起了裤脚,正站在水里,用一条长索量那残骸。
男孩没有下去。他刚才已经下去过,一个渔夫在帮他照顾小船。
“他怎么样了?”一个渔夫叫道。
“正在睡觉。”男孩叫道。他不在乎人家看见自己哭泣。“大家不要去吵他。”
“从鼻子直到尾巴,一共是十八英尺。”量鱼的渔夫叫道。
“我相信。”男孩说。
他走进平台,要了一罐咖啡。
“要热的,多放点牛奶和白糖。”
“还要什么?”
“不要了。等下我看他能吃什么。”
“好大的鱼,”老板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你们昨天捉到的两条也是好鱼。”
“呸,我的鱼。”男孩说,又哭了起来。
“你要喝什么东西吗?”老板问道。
“不要,”男孩说,“跟他们说,别去吵桑地雅哥。我就回来的。”
“跟他说,真是可惜。”
“谢谢你。”男孩说。
男孩端着热咖啡,走到老人的茅屋里,坐在他旁边,等他醒来。有一度他像是要醒来,可是又沉沉地睡去,男孩便横过大路,去借点柴来热咖啡。
最后老人醒了过来。
“别坐起来,”男孩说,“把这个喝下去。”他倒了一点咖啡在杯子里。
老人接过来喝下。
“它们把我打垮了,曼诺林,”他说,“它们真的把我打垮了。”
“可是‘它’没有打垮你。那条大鱼没有打垮你。”
“没有。真的。那是后来的事。”
“贝德里哥正在看管小船和船具。你想把鱼头怎么办?”
“让贝德里哥切散了做鱼网吧。”
“还有尖嘴呢?”
“你要的话,就拿去吧。”
“我要,”男孩说,“现在我们得料理别的事情。”
“他们有没有去找我?”
“当然了。海警队和飞机都出动了。”
“海洋太大,小船太小,太难找了。”老人说。他发现有人可以对谈,而不用老是对自己,对大海说话,真是痛快。“我一直想念你,”他说,“你们捉到什么东西啦?”
“第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
“好极了。”
“现在我们又可以在一起捉鱼了。”
“不行。我运气不好。我再也不会有运气了。”
“去他的运气!”男孩说,“我会把运气带来的。”
“你家里不会说话吗?”
“我不管。昨天我捉了两条。可是现在我们要一块儿捉鱼了,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呢。”
“我们应该弄一把上好的鱼矛,随时放在船上。你可以找福特旧车的簧片来做矛头。我们可以拿到瓜纳巴科阿去磨一磨。这东西要尖,可是不要淬到容易断的程度。我的小刀就断了。”
“我再去弄把小刀来,并且请人把钢板磨一下。你看这大风还要刮多少天?”
“也许三天。也许不止。”
“我会把所有的东西料理好,”男孩说,“你把两手弄弄好,老人。”
“我晓得怎么照顾手。夜里我吐出一样东西,好怪,觉得胸口像有什么东西断了似的。”
“那也得医医好,”男孩说,“睡下去吧,老人,我去跟你拿件干净衬衫来。再去弄点吃的。”
“我出海时的报纸随便拿一份来。”老人说。
“你要快一点好起来,因为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学,你可以把每样东西都教给我。你吃了好多苦呢?”
“多了。”老人说。
“我去拿吃的和报纸,”男孩说,“好好地休息吧,老人。我去药店里拿点药来敷你的手。”
“别忘记跟贝德里哥说,鱼头给了他了。”
“不会的。我记得。”
男孩出了门,沿着磨光的珊瑚石路走下去,又哭了起来。
当天下午,平台上来了一群旅客,其中一位女客俯视浮满了空啤酒罐头和死梭鱼的水面,看到一条又大又长的白脊椎,末端还有一条大尾巴,随潮起落,而港口外面,东风正把大海刮得不断地汹涌起伏。
“那是什么?”她指着大鱼的长脊骨,向一位侍者问道。这时那大鱼已经变成废物,只待潮水冲它出去。
“鲨鱼呀,”侍者说,“一条鲨鱼。”他正要解释事情的经过。
“我一直不晓得鲨鱼有这么漂亮,这么体面的尾巴。”
“我也一直不晓得。”她的男伴说。
大路顶上的草屋里,那老人又在熟睡了。他依然朝下伏睡,那男孩正坐在旁边守望着他。老人又梦见那些狮子了。
一九五三年一月十九日译毕
二〇一〇年五月十三日重校完工
注释:
[1]此处引文出自1957年版译文。——编者
[2]la是阴性冠词,mar是海。——译者
[3]el为阳性冠词。——译者
[4]西班牙文“痉挛”之意。——译者
[5]即西班牙文“大联队”之意。——译者
[6]西班牙文“骨刺”之意。——译者
[7]Miami,美国佛罗里达州海港名。——译者
[8]Dorado,“金鲯鳅”之意。——译者
[9]Rigel,猎户座中一颗淡蓝色的一等星,与Betelgeuse遥遥相对。——译者
[10]古巴岛东西的长度在一千公里以上。——译者
[11]加朗诺和“牙利鬼”都是鲨鱼的名称,加朗诺有彩色的斑纹,“牙利鬼”有不平的巨脑。——译者
[12]指小船。——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