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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7)

门开了一条缝,他看到房里有个破碎歪斜的身影正在缩小。一个女孩在门后畏缩退避,但仍抓着门,似乎是为了让自己站稳。恐惧令她痛苦,扭曲了她的身体线条,让她看起来就像被人打碎以后,又恶意粘在一起似的。她皮笑肉不笑,巨大的眼睛紧张地盯着他。

他突然明白过来,说:“你以为这座楼里没人。你以为是座空楼。”

女孩点了点头,低声说:“对。”

“不过,”伊西多尔说,“有邻居是件好事。天哪,你来之前,我连邻居都没有。”那一点也不好玩,上天知道。

“这座楼里除了我之外,”女孩问,“只有你一个?”她胆子大了一些,站直身子,抬手理了理一头黑发。这时,他发现她身材不错,虽说比较娇小。长长的黑睫毛装饰出漂亮的眼睛。这女孩是被突然惊起来的,只穿了一条睡裤,没穿别的。他的目光越过她,看到乱七八糟的屋子,行李箱东一个西一个,里头的东西摊得满地都是。不过这很正常。她才刚到。

“这楼里除了你,只有我一个。”伊西多尔说,“不过我不会打扰你。”他有些闷闷不乐。他的礼物,虽说出于真正的战前旧礼节,却没有被接受。事实上,女孩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礼物。也许她不知道这盒人造黄油是干吗用的。他有这个直觉,这女孩多半是困惑不解,而不是不懂礼貌。她似乎刚从恐惧的深海中浮上来,正在海面上无助地漂浮打转。“老友巴斯特啊,”他说,试图让她放松下来,“你喜欢他吗?我每天早上都看他,晚上回家还看他。吃晚饭时看着他,然后还看他的深夜节目,直到我上床睡觉。只要电视没坏,就一直看。”

“谁—”女孩刚开口就住了嘴。她猛咬嘴唇,似乎在生自己的气。

“就是老友巴斯特。”他解释说。他觉得很奇怪,这女孩竟然从没听过地球上最搞笑的喜剧节目。“你是从哪儿来的?”他好奇地问道。

“我觉得这并不重要。”她抬眼瞪了他一下。不知她看到了什么,她的顾虑消除了,身体又放松下来。“我很高兴招待客人。”她说,“不过还得等我安置好以后。现在,我当然不可能招待你。”

“为什么不可能?”他糊涂了。她的方方面面都令他困惑。也许,他想,我一个人在这儿住得太久。我已经脱离社会了。他们说鸡头都是这样。这个念头令他更加郁闷。“我可以帮你整理。”他冒险建议,门这时几乎已经关到了他鼻子上。“还可以帮你弄家具。”

女孩说:“我没有家具。所有这些东西,”她指了指身后的房间,“本来就在这里。”

“这些家具不行。”伊西多尔说。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椅子、地毯、桌子,都已经烂掉了,塌陷在共同的废墟中,没人照料维护,被时间的暴力压垮了。这个房间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所有家具几乎都烂完了。他想象不出来她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下去。“听我说,”他热切地说道,“如果我们在楼里到处转转,我可以帮你找些不太破烂的东西。这个房间拿盏台灯,那个房间拿张桌子。”

“我自己来吧。”女孩说,“谢谢。”

“你自己进那些房间找吗?”他觉得不可思议。

“不行吗?”她神经质般地打了个寒战,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说错了什么,做了个鬼脸。

伊西多尔说:“我试过。只有一次。自那以后,我回来只进自己的房间,不再去想别的。那成百上千的空房间,每一间里都堆满了别人留下的物品。家庭照片或是衣物。死去的人什么都带不走,移民的人什么都不想带。这座楼,除了我的房间以外,已经彻底基皮化了。”

“基皮化?”她莫名其妙。

“基皮就是没用的东西,垃圾邮件啊,空火柴盒啊,口香糖包装纸啊,昨天的报纸啊。周围没人的时候,基皮就会自我繁殖。比如,如果你睡前在房间里留了些基皮,第二天醒来就会发现基皮增加了一倍。基皮总是会越变越多。”

“我明白了。”女孩迟疑地盯着他,不知该不该相信他,一时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这就是基皮第一定律,”他说,“‘基皮驱逐非基皮’。就像格拉舍姆的劣币驱逐良币定律。那些空房间里头,没有活人在抵抗基皮。”

“所以基皮彻底占领了那些房间。”女孩帮他说完。她点点头,“现在我明白了。”

“你这个地方,”他说,“你挑的这个房间,太基皮化了,没法住人。但我们可以降低基皮因子。就像我说的,我们可以打劫别的房间。但是—”他停下嘴。

“但是什么?”

伊西多尔说:“我们赢不了的。”

“为什么?”女孩来到走廊里,把门在身后带上。她难为情地把双手抱在小巧高挺的胸前,面对着他,渴望理解他的理论。或者说,在他看来是这样。至少她愿意听他说。

“没人能赢基皮。”他说,“只能是短暂的、局部的胜利。像我的房间里,我在基皮和非基皮之间创造了一种平衡。但我总会死去,或者离开,然后基皮又会占据上风。这是整个宇宙中的普适真理。整个宇宙都在向着最终、最绝对的基皮状态演进。”他补充说,“当然,除了威尔伯·默瑟的攀登以外。”

女孩注视着他。“我看不出这有什么联系。”

“可那就是默瑟主义的主旨。”他又一次糊涂了,“难道你不参与融合吗?难道你没有共鸣箱吗?”

女孩迟疑了一会,小心地说:“我没带过来。我以为这里能找到一个。”

“可是共鸣箱……”他激动到开始结巴,“是最私人的东西!那是你身体的延伸,是你接触其他人类的途径,是你摆脱孤独的方式。不过,你当然知道这个。人人都知道。默瑟甚至让我这样的人—”他突然停下来。不过已经迟了,他已经说出来了。他看到她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厌恶,看来她已经知道了。“我差点就通过了智商测验,”他低低地颤声说,“我并不是极度特障,只是轻度特障,跟你看到的那些不一样。但默瑟一点也不介意这个。”

“就我所知,”女孩说,“那正是反对默瑟主义的一个重要理由。”她的声音清澈中立。他意识到,她只想陈述一个事实,就是她对鸡头的态度。

“我猜我该回楼上去了。”说着他转身离开,手中紧攥的那盒人造黄油已经潮湿软化。

女孩看着他走开,脸上的表情仍然不冷不热。突然,她喊道:“等等。”

他转身问道:“怎么了?”

“我需要你。帮我弄些家具。从别的房间里搬,就像你说的。”她慢悠悠地走向他,赤裸的上身光洁纤瘦,没有一丝赘肉。“你几点下班?下班后可以过来帮我。”

伊西多尔说:“你能不能做晚饭?如果我带配料回来的话。”

“不行,我事情太多。”女孩不费吹灰之力就拒绝了他。他注意到她的轻率,但完全不理解是怎么回事。她最初的恐惧已经消退,另一种什么东西开始浮现出来。另一种更奇怪的东西,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种冷酷。就像行星之间的真空吐出的一口气,不知来自何处。并不是她说了或做了什么,而是她没说没做的部分。“下一次吧。”说完,女孩转身走向她的房间。

“你记住我的名字了吗?”他热切地说,“约翰·伊西多尔。我的雇主是—”

“你已经说过你的雇主是谁。”她在门边稍作停留,然后边开门边说,“是一个名叫汉尼拔·斯洛特的牛人。我敢肯定,那人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中。我的名字是—”她冰冷地瞥了他最后一眼,进门之前又犹豫了一下,说:“我是蕾切尔·罗森。”

“跟罗森公司有关系吗?”他问,“太阳系最大的人形机器制造商,殖民计划的中坚力量?”

一丝复杂的表情闪过她的脸庞,然后消失无踪。“没关系。”她说,“我从没听过那家公司,也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肯定又是你那个鸡头里无聊的想象,我猜。约翰·伊西多尔和他那只个人的、私有的共鸣箱。可怜的伊西多尔先生。”

“但你的名字好像—”

“我的名字,”女孩说,“叫普里斯·斯特拉顿。这是我婚后的名字,我一直用这个名字。我只用普里斯,不用别的名字。你可以叫我普里斯。”她想了想,又说,“不行,你最好叫我斯特拉顿女士。因为我们互相不怎么认识。至少我不认识你。”门在她身后关上了。他又独自一人站在满是灰尘的昏暗走廊里。

看来也就这样了,约翰·伊西多尔想,仍然紧攥着那盒已经软绵绵的人造黄油。也许她会改变主意,让我叫她普里斯。如果我能带回来一个战前的蔬菜罐头,她也许会做顿晚餐。

但她可能不会做饭,他突然想到。好的,我来做,我来为我们俩准备晚餐。我可以教她,让她将来想做饭时就能做。一旦我教会了她,她很可能就想做了。就我了解,多数女人,就算像她这么年轻的女人,也会喜欢做饭。这是本能。

他爬上灰暗的楼梯,回到自己房间。

她脱离世事太久了,他一边穿上白色工作服一边想。就算他再赶,也肯定要迟到了,斯洛特先生肯定会生气。但那又如何?比如说,她从没听说过老友巴斯特。这不可能。巴斯特是所有活人里头最重要的人物,当然,除了威尔伯·默瑟以外……但是默瑟,他想,不是人类。他是来自群星的一种原型实体,借一个全宇宙通用的样板叠加在我们的文化上。至少我听别人是这么说的,比如斯洛特先生就是这么说的。而汉尼拔·斯洛特先生什么都知道。

她说自己的名字都会前后矛盾,这挺奇怪,他琢磨着。她也许需要帮助。我能给她什么帮助?他自问。一个特障人,一个鸡头,我知道什么?我不能结婚,不能移民,最终会被放射尘弄死。我提供不了任何东西。

穿戴整齐,可以出发了。他离开房间,爬上屋顶。他那辆破旧的老飞车正在那儿等着他。

一个小时后,他已经开着公司的卡车收取了今天第一只出故障的动物,一只电子猫。它躺在车后厢那个防尘的塑料提笼里大口喘气。你几乎都要以为那是一只真猫了。

伊西多尔驾车开往范尼斯宠物医院。这家取了个漂亮假名字的小小公司,在竞争残酷的假动物修理行业苟延残喘。

那只猫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哇,伊西多尔惊叹了一声。听起来它像真的就要死了。也许它体内十年老的电池发生了短路,所有线路都已烧坏。这是个大活儿。米尔特·波洛格罗夫,范尼斯宠物医院的修理工,有的忙了。我应该给猫主人估个价,伊西多尔郁闷地想到。那家伙径直把猫塞给我,说它昨晚就坏了,然后就赶去上班了。总之,短暂的交谈突然就结束了。猫主人驾驶着最新型号的漂亮飞车轰然升空。那人就成了一个新客户。

伊西多尔对猫说:“你能不能挺到店里?”猫继续呼哧呼哧喘气。“我在路上先给你充充电吧。”伊西多尔决定。他把卡车降到最近的一个屋顶上停好,没关引擎,然后爬到后厢里,打开那个防尘塑料提笼。那个提笼和他自己的白色工装,再配上车身上的医院名字,看上去完全就像一个真的兽医在收治真的动物。

它那几可乱真的灰色表皮下,某些电子机制正在咕咕作响。它的嘴边吹出泡沫,视频头假眼里目光呆滞,金属爪子交互卡住。他一直觉得这很不可思议,这些假动物内置的“疾病”电路。他手中这个东西,如果其中一个主要部件出错,整个东西就表现得—不是坏了—而是真的病了。至少能骗过我,伊西多尔一边想,一边在假肚毛下摸索那个隐藏的控制板(这类小动物身上的控制板总是非常小),以及快速充电接口。但怎么也找不到。他没有很多时间慢慢找,这家伙快要彻底崩溃了。如果是短路,那么,电流正忙着在里头烧电路,也许我该把电池导线拆掉一根。这样,机器会关掉,但不会造成更大损坏。等到了店里,米尔特可以再把电池连上。

他熟练地顺着它的假脊梁摸索。电池线应该就在那儿附近。该死,这东西的做工精细得要命,简直是巧夺天工。就算仔细查看,也找不出电池线在哪儿。一定是惠尔赖特·卡彭特公司的产品。那个牌子很贵,但看起来物有所值。

他放弃了。假猫已经不再动弹。显然,如果短路是致病原因的话,内部供电系统和动力装置已经彻底烧坏了。这可亏大了,他悲观地想。那家伙显然没有去做每年三次的清洗润滑,不然不会这样。也许这次能给他好好上一课。

他爬回驾驶座,把轮子打回爬升挡,再次腾空而起,继续飞往修理店。

不管怎样,不用再忍受那种折磨神经的喘息了,他可以放松一些。滑稽的是,他想,虽然我明知这是一只假动物的动力装置和供电系统坏了,但一听到它的假声音,我胃里仍然会打结。我多希望,他痛苦地想,能找到别的工作。要是我能通过智商测验,就不会被发配来做这种附带情感折磨的丢脸工作。可是,米尔特·波洛格罗夫和他们的老板汉尼拔·斯洛特,就从来不会为假动物的假痛苦而操心。所以,也许是我的问题,约翰·伊西多尔对自己说。也许,当你在进化阶梯上往后退化—像我一样,沉沦到坟墓世界的特障人泥沼里—唉,最好别往下想了。把当前的智力与先前的智力作对比,最能让他感到沮丧。他每天都会损失一点聪明,一点干劲。他和地球上成千上万的其他特障人一样,慢慢地灰飞烟灭,慢慢地变成活着的基皮。

为了轰走寂寞,他打开了车内收音机,调到老友巴斯特的节目。音频版和电视版内容不一样,但也是每天温暖地持续二十三个小时……剩下的一个小时包括停止广播前的宗教仪式,然后是十分钟静默,然后是开始广播前的宗教仪式。

“—欢迎回到我们的节目,”老友巴斯特说,“让我们来看看,阿曼达,我们上次采访你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开始拍什么新片了吗,亲爱的?”

“哦,我昨天本来要拍片的,可是他们要我七点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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