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舟虚眉峰聚拢,目光锐如钢针,刺在谷缜脸上。谷缜冲他微微一笑,说道:“沈舟虚,你不用这样瞪我,今天你不杀我,来日我势必杀你,你我之中总要死上一个。”沈舟虚瞧着他,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徐徐道:“很好,沈某也有此意。”
谷缜哼了一声,转向虞照说:“虞兄,你说我算不算是东岛的人?”虞照浓眉陡挑,楼中气氛一冷。陆渐不自觉气贯全身,心中忐忑:“这姓虞武功太高,他要杀谷缜,我可抵挡不住。”
虞照沉默时许,忽地长声叹道:“谷老弟,你们三个一起上吧。”施妙妙心神一黯,瞧了谷缜一眼,暗道:“这个坏东西,又何苦自露身份?你这点儿本事,掺杂进来,还不是白白送掉一条性命?”
心念方动,忽听谷缜轻轻笑道:“虞兄说差了。英雄好汉,理应以一当一。以多打少嘛,谷某不屑为之。”虞照心下奇怪,摇头笑道:“谷老弟,你酒量不弱,人也豪气,但这武功嘛,不是虞某小瞧,实在上不了台面。”
谷缜也笑道:“虞兄又高又强,谷某人又低又弱。你我比武,的确不大合适。”虞照笑道:“不比武又比什么?”谷缜笑了笑,朗声道:“比喝酒如何?”
虞照一听,拍案大笑,“好!就比喝酒。”说到这里,一瞅谷缜,“你我喝了半夜,不分胜负。依我看来,你这酒量十成里也去了六成,剩下的三四成,怕是胜不了我。”
谷缜笑道:“我三四成,虞兄七八成,小弟以少敌多,算不算好汉?”虞照哼了一声,叫道:“伙计,把酒缸将上来。”酒楼里的掌柜伙计早就被这飞来横祸吓破了胆,躲在楼下发抖,闻言心中凄苦,说道:“酒缸太重,搬……搬不上来。”
虞照哼了一声,闪身下楼,不一时,便听笃笃巨响,木楼摇晃,似不能支。突然间,半截酒缸先入众人眼里,缸身两人合抱有余,盛满酒水之后,足有四五百斤上下。虞照双手托着,神态从容,楼板却吃力不住,每走一步,偌大酒楼也似摇晃起来。
众人为其神力震慑,一时鸦雀无声。虞照走到桌前,淅沥沥注满一碗,酒至碗缘,不漫不溢。众人见状,均是暗暗喝彩,托缸注酒已是不易,酒水齐碗而止,更是举重若轻。
虞照注满一碗,又注一碗,放下酒缸笑道:“谷老弟,若不将这一缸酒喝得底儿朝天,便不算完。”谷缜笑了笑,端起一碗,施妙妙见状,心头微微一堵,脱口道:“谷缜……”谷缜掉头笑道:“什么?”施妙妙略略一怔,默默低下头去。
谷缜深深看她一眼,眉头皱起,忽地哈哈一笑,举碗近口,高声说道:“虞兄,我赢了又如何?”虞照道:“你赢了,东岛三人来去自由。”谷缜笑道:“好,我输了,这条小命儿就是你的。”
两人只言片语许下生死,心中都觉痛快,将碗一碰,饮尽烈酒。喝完又倾缸中之酒。虞照神力惊人,把酒缸当酒壶,随拿随放,浑不着意。
二人碗到酒干,楼中尽是饮水之声,不多时数斤下肚。沈舟虚望着二人,面露讥诮,说道:“这小子自作聪明,和雷帝子拼酒,哪有取胜的机会?”
宁凝被虞照打得大败,心中还在生气,暗里盼望谷缜胜出,煞一煞这狂人的气焰,这时忍不住说:“那也不一定,姓谷的或许有什么巧妙法儿。”
沈舟虚摇头道:“喝酒一凭内功,二靠体魄,哪有什么取巧法儿?雷帝子的酒量西城无对,一是他天性豪迈,体魄过人;二来与他所修的内功大有干系,酒一入腹,阴阳电转,化酒成水,千杯不醉。”宁凝噘起小嘴,轻哼道:“什么千杯不醉,我瞧是酒鬼投胎才对。”
施妙妙侧耳倾听,为谷缜担足了心事,偷眼看去,场上的形势果然不妙。虞照面皮泛红,豪饮鲸吞,滴酒不漏,谷缜却是面红如血,酒越喝越慢,目光也呆滞起来。施妙妙又心痛,又心急:“坏东西明明喝不过人家,为何还要逞能……”忽听“咣当”一声,谷缜酒洒碗落,摔了个粉碎。他左手扶案,双眼似要滴出血来,虞照将碗中酒一气喝干,笑道:“谷老弟,罢了,你就此认输,也不算丢脸。”
谷缜双手扶着桌沿,挺直身子,取过一只好碗,徐徐勺满酒水,笑道:“人总是一死,与其死在虞兄掌下,还不如活活醉死痛快。”将碗凑到嘴边,怎料入口一半,脸色忽变,“噗”的一声,把酒全喷了出来。
虞照微微皱眉,谷缜摆手道:“这碗不算,须得补上,小弟纵然酒量不济,却不占虞兄便宜。”虞照浓眉一扬,跷起拇指:“好汉子,酒量不济,胆量可嘉。冲你这份酒胆,虞某送你三碗。”也不歇气,连饮三碗,喝罢连呼痛快。
谷缜也是大笑,满酒入碗,抖索索凑到嘴边,随他举手抬足,楼中人无不提起心子。陆渐只觉悲壮之气注满身心,浑身发抖,几乎抢前一步,代他喝光碗中之酒。
谷缜心有所觉,看他一眼,微微摇头,陆渐明白他的心意,颓然低下头去。谷缜目光又转,投向施妙妙,少女痴然伫立,眼中透出几分迷茫。
谷缜吐出胸中浊气,低头盯着酒水,双目忽地微微泛红,说时迟,那时快,烈酒一倾,尽又灌入口中。
酒才入喉,谷缜两眼上翻,身子一晃,从凳上颓然滑落。施妙妙轻呼一声,俏脸煞白如纸,双脚却钉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眼看谷缜摔倒,一颗心也似片片摔碎。
突然人影一闪,陆渐抢到桌边,将谷缜稳稳扶住,施妙妙心头一松,不觉轻轻舒了口气,同时暗暗生气:“你何苦挂念这个坏东西?他醉死了又与你什么相干?”自责之余,双眼却又不忍离开谷缜。
陆渐劫术在身,双手胜似医国圣手,与谷缜一触,后者体内情形就已尽知,但觉他肚腹涨懑、血流奇速,浑身精气浊乱不堪,当下寻思:“谷缜酒量再大,这么多烈酒也非常人所能承受。”心中思索,“大金刚神力”顺着掌心注入谷缜体内,依照谷缜在狱岛地窟中所传的脉理,虚则补之,实则泄之,浩然大力在经脉五脏间纵横驰突、所向无碍。
谷缜半昏半醒,体内忽有热流滚动,身子时轻时重,时紧时松,不一时,胸口窒闷减弱,头脑也不似先前昏沉,他心系胜负,稍一清醒,立时张眼,却见眼前白茫茫一片,如云如雾,云雾中弥漫芳醇酒气。
谷缜一转念,登时明白:陆渐的“大金刚神力”浩气磅礴,游走所至,竟将自己体内的烈酒生生蒸了出来。
众人目睹这‘化酒成气’的神通,都是惊奇不胜,眼看白气越浓,人影模糊不见,只有酒气缥缈,萦绕鼻端。
谷缜体内的热流越来越强,每转一周,酒意便消失一分,转到十周天上,醉酲尽无,徐徐直起身来,莞尔道:“虞兄,胜负未分,咱们再喝怎么样?”
虞照一拂袖,云消雾散,他目光如电,打量谷缜一眼,默默点了点头。他性子刚毅,明知对方换了对手,也不点破,笑了笑说道:“好,再喝。”二人各持酒碗,相对豪饮,看似虞、谷争锋,可酒一下肚,便成了虞、陆斗法,后者佛力精微,酒化为气,一团雾气袅绕不散,三人遮掩其中,宛如神仙中人。
不多时酒缸见底,胜负仍是难分,谷缜忽听身后气息粗重,忍不住回头望去,但见陆渐的眸子神光散乱,脸色涨红如血,不觉心头微沉,知道陆渐神通不济,雷帝子却如无底的酒缸,这么斗下去,合上二人之力,也只有落败一途。
虞照喝得兴起,只见酒干,高叫:“伙计,再拿酒来。”楼下的伙计哀叫:“大爷,酒没了。”虞照怒道:“去相邻的酒家借来,还怕大爷少了你的酒钱?”从怀里取出一个羊皮口袋,抖出几个金元宝,抓起一个,“嗖”地掷往楼下。
伙计见了金子,转悲为喜,从邻近酒家买来十坛烈酒,送到楼上。虞照拍开酒封,朗笑道:“谷老弟,今日喝不光南京城的好酒,你我不算好汉。”
谷缜脸上带笑,心中发苦,寻思若是败了,赢、施二人势必危殆,可是再斗下去,陆渐神通不济,势必破掉禁制,引发天劫。方觉两难,忽听阁楼上方传来一声轻笑,有人曼声道:“雷帝子,好豪气,小可不才,敬你一坛。”
笑语柔和,陆渐甚觉耳熟,他人的神态却起变化,沈舟虚眉头微耸,虞照浓眉上挑,赢万城和施妙妙对视一眼,双双流露喜色。那人话音方落,窗外射来一道金光,“咻”地缠住一个酒坛,如龙如蛇,电缩而回,屋瓦上方传来饮酒之声。
片刻饮酒声歇,金光穿窗而入,“嗡”的一声,将空酒坛抛在桌上,有如陀螺嗡嗡乱转,那金光忽又缩回,来去之快,除了寥寥数人,均未看出它的真实面目。
虞照微微一笑,按住旋转酒坛,洪声道:“狄龙王,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大伙儿扯开胸怀,痛饮一场!”
来人正是狄希,他形迹未露,先声夺人。陆渐的心子一阵狂跳,忍不住低声说:“谷缜,糟了,来的是九变龙王。”谷缜淡淡说道:“来了就来了。”陆渐不由挠头,只觉眼下敌友难分,形势有如乱麻,以自己的智识,说什么也分解不开。
狄希朗笑道:“多谢雷帝子美意,此间处高望远,风景绝胜,狄某若要下来,可有些儿舍不得。”他说得客气,众人却知他有意占住屋顶,居高临下,一旦动起手来,西城中人失了地利,必然吃亏。
赢万城得了强援,眉间阴霾尽扫,呵呵笑道:“雷帝子,沈天算,这一下西城二主对上了东岛三尊,二位可有几分胜算?”
狄希突然赶到,楼中形势生变,原来西强东弱,一转眼变为势均力敌,若论细微之处,东岛尚且占优。沈舟虚应声沉吟,虞照却举头望天,冷笑道:“赢老龟,你先别欢喜,九变龙王又如何?就算谷神通来了,老子兴头一起,也要与他计较计较。”
赢万城本意吓退此人,不料虞照宁折勿屈,斗志更胜。赢万城权衡双方实力,即便杀了天、雷二主,三尊之中,也得一死两伤。他本是出了名的老滑头,这一番合计,心中打起鼓来。
狄希嘻嘻一笑,忽道:“雷帝子如此有心,狄某奉陪到底。可惜,你的老对手没来,这一仗打起来,少了许多兴味。”
赢万城忙道:“不错,针尖对麦芒,叶老梵才是你雷帝子的敌手,那年你俩小镜湖一战,胜负未分,如今他正赶来中土,不如大家另约时候,比个高低!”
“好啊!”虞照拍手大笑,“‘不漏海眼’多日不见,老子甚是挂念,九变龙王的本事缠缠绕绕,打起来太不痛快。好,改期便改期,赢老鬼你说,下回定在什么时候?”
赢万城方要接口,狄希忽道:“雷帝子,你和叶梵交手,也只是小打小闹,依我之见,如要改期再战,不如玩个大的。”
虞照道:“玩什么?”狄希笑道:“比斗之期,定在九月九日如何?”众人纷纷色变,施妙妙失声叫道:“九月九日,论道灭神?”
狄希呵的一笑,一字字道:“不错,九月九日,论道灭神。”虞照纵然狂放,也是浓眉一挑,想了想,掉头说:“沈师兄,你意下如何?”沈舟虚笑了笑,拈须说道:“狄龙王,你欺我西城内讧已久、元气大伤吧?”
“不敢!”狄希咯咯轻笑,“万归藏两次东征,东岛菁英死伤殆尽,十多年来难复元气。说到元气大伤,大伙儿也是半斤八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