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舟虚沉吟半晌,说道:“虞师弟,你以为如何?”虞照本想沈舟虚一旦反对,自己立刻借坡下驴,谁知这瘸子狡猾如狐,把皮球轻轻踢了回来。虞照只一怔,耳听狄希笑道:“久闻雷帝子性子一起,把老天也捅个窟窿,怎么一说论道灭神,就成了哑巴了?”
虞照怒哼一声,右掌拍在桌上,“砰”,一张梨木方桌被震得粉碎,虞照厉声道:“论道灭神就论道灭神。”声如响雷,震得木楼瑟瑟发抖。
狄希呵呵一笑,说道:“好啊,二位早早知会同门,容我回禀岛王,定下地点,再行告知。”
两百年来,东岛西城多次拼斗,渐成惯例,名为“论道灭神”,地点不定,时间多在九月九日。一方挑衅,另一方只要答应,随后便是腥风血雨。说到这份儿上,众人均知一战难免,赢万城老脸苍白,施妙妙痴痴发呆,虞照卓立当场,伟岸的身躯仿佛一尊石像。
狄希又说:“狄某今日前来,还有一事,只望雷帝子赏个面子。”虞照冷冷道:“什么?”话音未落,一道金虹破窗而入,直向谷缜绕来,这一下极尽神速,陆渐近在咫尺,动念业已不及。不料金虹方到,一道白气破空射出,迎头撞上金虹,疾风电射,噼啪乱响。刹那间,金虹一滞,“刷”地缩回,这一下陆渐终于看清,金虹不是别的,而是一条金光闪闪的长袖。陆渐想起狄希海上所言,心中恍然大悟,:“他说得不错,要是动起袖子,我怕是一招也抵挡不住!”
狄希冷笑道:“雷帝子,我捉拿本岛叛徒,你又为何阻拦?”虞照看了谷缜一眼,扬声道:“论道灭神虽然定下了,但你东岛自谷神通以下,个个贪生怕死、狡猾无赖。老子想来想去,且拿这小子当人质,以防到了九月九日,你东岛言而无信。”
这话十分辱人,狄希怒哼一声,赢万城嘿嘿冷笑,施妙妙却按捺不住,大声说道:“雷帝子,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东岛上下,哪一个贪生怕死、狡猾无赖了?”
虞照笑道:“说近的,这赢万城就是一个老滑头,逢打必逃。远的嘛,谷神通的逃命工夫,那也是江湖一流。”施妙妙俏脸涨红,方要严词驳斥,忽见谷缜目光投来,叹道:“妙妙,你非要捉我回去吗?”施妙妙话到嘴边,不觉怔住,忽地一手捂脸,转过身子,如飞般下楼去了。
赢万城生恐落单,望着谷缜冷笑:“乖孙子,瞧你抱西城的大腿抱到几时。”边说边走,话没说完,已到楼下,这时忽听狄希发出一声长笑,屋檐边金芒一闪,倏忽而逝,真是来如鬼魅、去似飞鸿,人已去远,笑声却萦绕楼中,久久不去。
虞照眼看敌人尽去,心中气闷,忽地扬声说道:“联络诸部的事交给沈师兄了,若要商议,虞某随叫随到。”不待沈舟虚答应,手挽谷缜,快步如风,“噔噔噔”下楼去了。
陆渐不知虞照心意好歹,但怕谷缜吃亏,不顾与沈舟虚有约在先,叫道:“沈先生,我去去就来。”慌慌张张地追赶上去。
虞照步子豪迈,沿湖行走,陆渐对他十分惧怕,可又不愿弃谷缜于不顾,是以小心翼翼,远远跟着。
走了数里,虞照虎目如电,掉头射来,陆渐大惊,眼见道旁有棵大树,急往树后躲藏。虞照、谷缜相视而笑,谷缜叫道:“陆渐,你躲什么,鞋都露出来了。”
陆渐讪讪转出,虞照叹道:“你跟着我们做什么?”陆渐如实道:“我怕你害了谷缜。”虞、谷二人瞧着他,却没发笑,虞照点了点头,叹道:“谷老弟,得友如此,今生足矣。”谷缜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虞照又冲陆渐说道:“你叫陆渐?”陆渐道:“陆地陆,水斩渐。”虞照点头道:“好,我记下了。陆渐,你只管放心,谷老弟虽是东岛的人,虞某却没将他当作敌人。”陆渐怪道:“那你为何将他当作人质?”谷缜笑道:“陆渐你太笨,虞兄要不这样说,便不好替我出头,他不出头,我还不被九变龙王捉了?”陆渐恍然道:“虞兄竟是好心。”
“九变龙王。”虞照冷冷道,“哼,九变龙王!”说到这里,坐在一块湖石上面,皱起眉头,一脸愁苦。
谷缜道:“虞兄发愁什么?”虞照摇头道,“今天闯祸了。”谷缜道,“为了‘论道灭神’?”虞照叹道:“我一时糊涂,中了狄希的激将法,将来大战一开,不知要死多少人?若被那娘儿们知道了,定要唠叨我三天。”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远远传来:“哪个娘儿们,要唠叨你三天?”
虞照的脸色微微一变,谷缜、陆渐转眼望去,一个红衫绿发、肤若琼脂的美貌夷女撑着一叶扁舟,从湖面上悠悠飘来。见了三人,停下竹篙,抬手掠了掠耳边鬓发,玉颊生晕,朱唇含笑,眸子碧澄如湖,凝注在虞照脸上。
虞照悻悻说道:“晦气。”夷女娇声道:“谁又惹你晦气啦?”虞照大声道:“除了你还有谁?”
夷女目有怒色,撑近湖岸,纵身跃到三人身前,瞪着虞照道:“你说,我怎么惹你晦气了?”虞照梗起脖子道:“我话说得好好的,你插什么嘴?”夷女冷笑道:“你背着说我坏话,我怎么不能插嘴?”
虞照怒道:“我说了什么坏话?”那夷女道:“你骂我‘娘儿们’,算不算坏话?”虞照道:“天下娘儿们多的是,我说娘儿们,就是说你……”话没说完,忽见夷女双目泛红,虞照微微一怔,不耐道,“哭什么?你就算哭,我也不怕。”神色可恨,口气却软了不少。
夷女望着他,忽又笑了起来。虞照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脸上又没有开花?”夷女叹道:“你嘴里说不怕,心里却怕我哭是不是?”
虞照被她说到心虚处,恼羞成怒,挥手道:“去去去,你怎么样与我什么相干?”夷女也不作恼,淡淡说道:“我怎么样都不与你相干,你干么巴巴地跑到江南来?要不干脆输给左飞卿,让我嫁给他好了。”
虞照瞪着她,脸上神气古怪,似愤怒,又似伤心,忽一转头,闷闷不答。夷女抿嘴微笑,目光一转,忽见他肩头血渍,讶道:“你受伤了?”
“大惊小怪。”虞照一挥手,“擦破点儿皮,过两天就好。”夷女道:“不成,你解开衣衫给我瞧瞧。”虞照又羞又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不害臊么?”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夷女不急不恼,淡淡说道,“柳下惠坐怀不乱,你不过露一点儿肌肤,又怕什么?难不成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见了我连衣服也不敢脱?”
虞照顿时语塞,瞪圆一双虎目,不知如何回答,夷女却大方得很,伸手给他解开衣襟,露出半边肩膊。虞照脸上仿佛罩了红布,浑身僵硬如石,起先他面对诸大高手,有如狂龙饿虎,这时遇上夷女,俨然成了小猫小蛇,被她恣意戏弄。谷缜瞧在眼里,恨不得背过身子大笑一场。
夷女见伤口两分来深,略带焦灼,讶道:“你遇上火部高手了?不对,火部谁能伤你?宁不空?”虞照不耐道:“宁不空算只鸟。是天部的人!”
夷女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是玄瞳宁凝?”虞照哼了一声,却不回答。夷女知他心气高傲,对受伤深以为耻,心中暗笑,从药囊里取出一枚白瓷瓶,一叠白纱布,一把小银剪,又从瓷瓶里倾出若干淡红粉末,点在伤处,用白纱精心缠好,剪断之时,顺手打了一个蝴蝶结儿。谷缜看到这里,“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算什么?”虞照瞪了瞪蝴蝶结,又抬眼怒视夷女。夷女故作不见,给他拉上衣衫,拍了拍他脸,笑眯眯说道:“好啦!这样才乖。”虞照气得七窍生烟,鼓起两腮,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夷女又问:“阿照,这两人是谁?”虞照呸了一声,骂道:“谁是阿照?叫得肉麻兮兮的,”夷女道:“你不叫阿照,叫阿猫阿狗?”
虞照说不过她,瞪了一会儿眼,忽似泄了气的皮球,软下来说道:“这个是东岛少主谷缜。”夷女啊了一声,面露讶色。虞照又手指陆渐,还没说话,陆渐上前一步,拱手说道:“仙碧姐姐,别来无恙。”他乍见仙碧,心生波澜,恨不得立马相认,只见仙碧与虞照斗口,不便相扰,此时见问,赶忙出口相认。
仙碧越发惊奇,问道:“你是……”陆渐道:“我是陆渐,你不认得我了?”仙碧惊喜交迸,拍手道:“啊,你怎么变了样子?”陆渐这才醒觉戴了面具,忙道:“因为一件大事,我戴了面具。”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道,“姐姐,阿晴她……”仙碧不待他说完,抢着笑道:“诸位请先上船,到了我的蘅荇水榭,大伙儿慢慢再谈。”
陆渐心怀疑惑,与众人上船,漂行数里,望见一座曲廊水榭,邻水依林,吞吐烟云,水榭边几名靓妆少女正在洗衣打闹,望见仙碧,均是欢笑招呼。
虞照皱眉道:“地部怎么尽招些女孩儿?每次聚会,都闹得跟麻雀似的。再说了,地部神通不离土性,一群女孩儿玩泥巴成何体统!”
“你这个死脑筋,你才不成体统呢!”仙碧笑了笑,“听说天劫以后,女娲娘娘造化万物,便是以水和泥,捏作一个个小人小兽,再吹一口仙气,那些泥人泥兽就活过来了。女娲娘娘是女孩儿,女孩儿玩泥巴自古有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虞照冷笑道:“强词夺理,胡说八道。”仙碧道:“你呢,顽固不化,愤世嫉俗。”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弃舟登岸,来到精舍中,仙碧笑道:“陆渐,这里没人,你可以摘下面具了吧?”
陆渐摘下面具,仙碧凝视他半晌,笑道:“这孩子,也生俊了呢!”转头对虞照道,“这就是我在姚家庄遇上的少年,他冒死去寻北落师门,却一去不回,后来那把火将姚家庄烧成白地,我以为他未能幸免,难过了好多天。”
虞照恍然道:“原来是他,怪不得,足见义勇之心,本是天生天成的。”又冲谷缜笑道,“你交的朋友很好,理应浮三大白。”谷缜笑道:“好啊,我奉陪。”
仙碧瞪了二人一眼,说道:“来到这里,不许喝酒。”虞照嗖地弹起,怒道:“岂有此理?”仙碧却不理他,冷冷说道:“酒能乱性,我这里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你们几个大男人,喝多了闹出事来怎么办?”
虞照啐道:“老子量大如海,别说三大白,三百大白也是小事。谷老弟我也担保,不过……”望了陆渐一眼,“这小子却不好说。”
仙碧啐道:“我这好弟弟最老实,我才不担心呢?倒是你们两个,我不放心。”虞照含愤坐下,见有少女捧来清茶,他赌气扭头,瞧也不瞧一眼。
陆渐忍耐许久,终于得闲,鼓足勇气问:“姐姐,阿晴……”不料仙碧抢先一步,大声问起他逃生的经历。陆渐只得将自己被宁不空所擒,前往东瀛,又如何被炼成劫奴,在织田家受苦,最终遇上鱼和尚,逃出宁不空的魔掌回到中土,一一道来。陆渐只怕仙碧与虞照生出误会,有意略过了谷缜被囚的事。
这一段奇遇曲折惊险,谷缜听过还罢,仙碧和虞照却听得入神,听到陆渐被炼成劫奴,仙碧脸上血色尽失,虞照更是大怒,拍案骂道:“虎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宁不空这鸟贼,走到哪儿都是祸害!”
再听说鱼和尚坐化,二人又不约而同对视一眼,虞照叹道:“晦气,这世间的良心又少了一颗。”
陆渐说完,汗颜道:“北落师门随我流落天涯,多年来相依为命,谁知将到中土,还是将它丢了。”仙碧也觉难过,说道:“那么你既是金刚传人,又是宁不空的劫奴了?”
陆渐道:“鱼和尚大师临终前让我到西城求取解脱‘黑天劫’的法子。仙碧姐姐,虞大先生,你们是西城中人,可知道那法子吗?”
仙碧顾视虞照,见他脸色沉重,不觉轻轻叹道:“鱼和尚一代奇僧,可对《黑天书》知之甚浅。自这部武经成书以来,三百年间,从无劫奴能够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