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每月评论》编辑部
你们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什么是马克思主义？我们的一个求知欲非常旺盛的年轻朋友有一天向我们提出这个问题。她从报纸上看到中国最近的发展情况，越读越感到迷惑不解。她说，中国人现在承认，并不是他们所有的问题都能在马克思著作中找到答案，因此他们正在放弃马克思主义，这是真的吗？马克思是否真的曾要给世界上的所有问题，不仅他那个时代的，而且未来一切时代的问题都提供答案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想他必定是某种神秘莫测、甚至古里古怪的人。中国人的口号“实事求是”[2]是怎么回事？那是不是马克思教导的探求知识（对她说来，真理和知识是一回事）的途径呢？
这些是相当容易的问题。当然，马克思从未妄想给所有的问题提供答案。说他曾想这样做，只不过是马克思主义的敌人为了诋毁马克思主义而进行的无数歪曲之一。中国人否认这一点，根本不能证明他们是坚持还是放弃马克思主义。至于“实事求是”，则是另一回事。中国人显然是把它作为他们自己对马克思（和毛泽东）的教导的理解提出的。我们解释说，这不是我们的理解，按照我们的观点，事实本身并不说明任何问题，即使真的有可能从一大堆事实中抽出某一件事实来加以说明。然而，马克思和毛泽东确实说过某种可能听起来很相似的话，即“向实践学习真理”，也就是向历史、向经济和政治、向最广义的文化学习真理，向与启示录和纯思维的想象世界不同的社会关系和阶级斗争的现实世界学习真理。也许这就是中国人的“实事求是”的意思。但是，假如这不是中国人的意思，那么在我们看来，这个口号正好表明当今中国领导人至少在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正在背离马克思主义。
我们本以为这点说明已能使我们的朋友感到满足，但我们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她还要问，背离马克思主义意味着什么？到底什么是马克思主义？至少你们认为它是什么意思？毫无办法，我们只能尽可能给她提供一个诚实的答案。下面就是我们对她说的话的简短摘要，我们在谈话中常说，我们不打算代表任何人而只是代表自己说话，这些插话在这里都略去了。
马克思主义首先是一种全面的世界观，即德国人所说的Weltanshauung，也就是一系列哲学的、经济学的、政治的、社会学的、科学的原理或原则，它们彼此相互关联，共同形成一个独立的和大体自足的思想结构。有些原理或原则是基本的，另一些是次要的。马克思主义者虽然拥有共同的观察世界和对世界作出反应的方式，然而在许多解释和评价的问题上相互不同。当然，这种思想结构随着认识和理解的进展而发生变化，而且必然要发生变化。
也许最重要的是，马克思主义有一种关于历史和人类命运的理论，这种理论就其基本轮廓而论很简单，然而含义却极为深刻。它是一种理性主义的而不是神秘主义的理论；但是它也像所有这类理论一样，永远不能用任何精确的或科学的方式来加以证明。它是生活和社会实际的指南，归根到底它的正确性只能按它的成果来判断。
这种理论认为，迄今为止，全部文明都是建立在对人的剥削之上，同时也被对人的剥削所败坏。“堕落”的开始，不是在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伊甸园的时候，而是在劳动生产率变得足以使一个人奴役另一个人有利可图的时候。那时社会就被分裂成为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两者的心灵都遭到了毒害。然而，马克思主义并不追求原始共产主义的失去的天堂。没有剥削是不可能有文明的。除非有少数人站在多数人的脊背上，不然我们就永远不可能有学术、艺术和文化。但是原罪是一直在起作用的：文明必然是被污染了的。社会不可避免地变得四分五裂，人也不可避免地被非人化。
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就是说，只要人类劳动的生产率还不高，因此只有社会剩余产品集中在少数人手中，使得必然一极是奢侈、财富和文明，而另一极则是贫穷、苦难和堕落时，文明才能够繁荣，这一切就都是不可避免的。
资本主义就是诞生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资本主义是剥削的阶级社会的最后的和最发达的形式，它不是建立在奴隶制而是建立在自由的雇佣劳动的基础之上，社会的剩余产品被生产资料所有者以利润、利息和地租的形式所占有。由于马克思花了他的大半生所研究的原因，这个资本主义是世界上从未见过的生产率最高、因此也是最进步的社会。的确，它有史以来第一次使得有可能产生出一个这样的社会，在那里，剥削和剩余产品集中在少数人手中不再是文明的必要条件。
于是人类面临着重大的抉择。它将走向一种新的和更高级的、非剥削的文明形式呢，还是将失去展现在它面前的新的机会？换个比喻的说法，奴役的原罪将被赎还呢，还是少数人对多数人的剥削将继续是人类生活的方式？
马克思本人对答案毫无疑义。从他（以及他的亲密朋友恩格斯）最早的著作开始，他就相信，虽然资本主义在发展社会的生产力方面正在创造奇迹，但是它决不能够利用这些生产力为他认为将成为多数人口的工人谋福利。在迅速增长的生产力和建立在生产资料私有制基础之上的社会生产关系之间存在着一种固有的矛盾。这种矛盾采取越来越严重的，使工人愈益处于不安全和苦难境地的经济危机的形式。迟早（马克思曾倾向于认为更早一些），工人会意识到自己真正的阶级利益，组织成为强大的革命力量，从资本家手中夺取政权，并开始向将最终消灭剥削和阶级的共产主义社会过渡。
但事情没有这样发生。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的工人能够通过制度内部的斗争谋取足够的利益，从而阻碍了革命意识的产生。这些利益的很大一部分是靠牺牲第三世界的附属的和被剥削的国家取得的，这些国家为此不能够把它们的资源用于它们自己独立的发展。结果，革命斗争的中心就从资本主义世界的先进地区转向了落后地区。这可以说明二十世纪所有重大革命的来源和一般性质。在这些发生革命的国家中，没有一个国家有马克思所说的人数较多或政治上较成熟的无产阶级来领导革命或组织革命后的社会。这些任务都由严格组织的革命党所承担，而革命党包含不同阶层的居民成分，并没有任何明确的阶级基础。在以后的发展过程中，产生出带有越来越像阶级的特征的新统治集团。这些新政权不再受过去剥削者的经济力量和狭隘阶级利益的限制，能够通过实行有利于群众而又不损害它们的特权地位的基本改革（涉及土地所有制、就业权、社会保险、教育、卫生等方面）来使它们的统治合法化。很清楚，如果我们按照上面描述的马克思的世界观来考察这些革命后的社会，那么它们与以前的社会相比代表着进步，不过仍然越来越不像许多马克思主义者曾一度设想俄国革命会证明是的那种与过去的彻底决裂。
因此资本主义所提出的根本难题仍然没有解决：人类已有手段消灭它作为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古老划分，然而看来它与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不可能达到这个难以捉摸的目标。在先进国家中根本没有产生清一色的无产阶级多数的迹象；停滞和道德败坏在加深；新的革命激情还有待出现。而在不发达国家中，革命变革的绝对需要在不断增长（最能说明问题的征候，是世界三大宗教中都出现了解放神学），体现这种需要的各种运动正在形成。如果许可按照它们的内部逻辑发展，那么这些运动很快（这个很快是按历史标准说的）就会产生出一系列相互关联和相互影响的彻底改变世界面貌的革命。
但是这些革命运动目前得不到的，正是按照它们的内部逻辑的自由发展。给它们设置障碍并且使这种障碍不断增大的，自然是那些能够从目前剥削关系的继续中得到好处的顽固而强大的阶级，特别是在核心的资本主义国家中。
这就是今天统治着世界舞台的基本形势。任何事情和任何人都已卷入进去，甚至那些以为自己能够袖手旁观的人们：他们只不过是以维持现状的消极方式卷入罢了。我们作为马克思主义者应该如何作出反应呢？
正像中国人不能够指望在马克思著作中找到对他们的特殊问题的答案一样，我们也不会在马克思著作中找到答案。但是我们相信，问一问如果马克思还活着，他本人会如何做出反应，是有好处的，也许这甚至是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本质。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个答案就是，我们必须尽一切力量援助和支持这些正在为推翻全球资本主义剥削制度而奋斗的革命力量。既然在目前情况下这种力量实际上只存在于不发达国家，既然正在阻碍它们的发展的——而在许多情况下是威胁着它们的存在本身的——是先进国家的统治阶级、首先是我们美国自己的统治阶级的反革命政策，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尽一切力量来挫败这些政策（短期目标），并且最终改变这些政策。这也意味着：（1）要全心全意地与任何地方（先进国家、不发达国家和革命后社会）的任何赞同我们短期目标的人们进行策略性的联合；（2）要坚决努力使我们所能联系上的任何人支持我们的长远目标。
说到这里我们停住了，问我们的年轻朋友，是否还有她想到的什么问题我们没有谈到。她说，有。你们常常在《每月评论》上写到美国经济的各种毛病及其造成的不必要的苦难。即使我们假定，只要我们生活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这些问题就会存在下去，能否设法改进那些受害者的命运呢？
办法的确是有的。但是我们需要明白，什么样的行动和目的能行得通。决不可能使资本主义反对剥削。但是剥削的受害者下定决心并且很好地组织起来，就能够对剥削加以限制，迫使剥削者作出让步。强大的工会能给工人带来真正的好处。资产阶级民主并不完全是骗局。有些时期，例如在本世纪三十年代，资产阶级民主能被用来迫使政府至少满足大多数人对工作、住房、医药等的某些最迫切的需要。这是不容易的，而且正如里根政府的做法所表明的那样，这种成果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总是不可靠的。但是它们是重要的，当然必须成为奋力争取的目标。承认这一点对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说来是基本的要求，应该把这种努力看作正在世界范围进行的把人类从剥削制度下解放出来的斗争的组成部分。
（原载美国《每月评论》杂志1985年3月号）
（莫立知 译）
注释：
[1]本文选自《马列主义研究资料》1985年第6辑。
原题注：1984年12月7日，《人民日报》发表评论员文章《理论与实践》，其中提到“不要拘泥于[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个别字句和某些具体的论断”，“不能要求马克思、列宁当时的著作解决我们当前的问题”，这在美国左派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他们围绕着什么是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展开了一轮新的讨论，这里选译《每月评论》杂志的一篇未署名文章供研究者参考。看来，他们对我们所说的“实事求是”还不够了解。我们所说的“实事求是”，是从实际出发，理论联系实际，把马列主义普遍原理同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结合起来。可是译成英文，它是“Learn truth from facts”，即“向事实学习真理”，如果单从字面理解，很容易产生误解，得出错误的结论。因此，关于这类问题应该向国外多做启蒙工作。——译者注
[2]原文是“Learn truth from facts”，即“向事实学习真理”。——译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