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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约会一个叫木兰的女郎

袁凌,作家

Sayings:小镇女青年木兰一直试图逃离现实,在大都市里实现自己的文学梦想。一次偶然的网络搭讪,她与中年作家结识。欲望纠葛,深陷无力感的两个人最终成为陌路。

唧唧复唧唧

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

惟闻女叹息

这是木兰第一次见我背诵的诗句,用来解释她的名字。她说,这是我们河南最伟大的文学作品。在华师大丽娃河旁边,我再次想起了这段诗。丽娃河里这段剩了一片荷叶,黑暗的夹竹桃荫下,我们坐在一条发潮的长凳上。“我是不是变了好多了。”天气有些凉了,她穿着套装,像一个妻子出门那样提着手袋,里面装着女性用品。

我在校门口见到木兰的时候,她推个自行车站在梧桐树底下,只是由于她推车等待的姿势,我才有信心向她走去,那之前我已经错认了一个人。

“你还记得我的样子。”木兰用她那有点深沉的嗓音说,虽然看起来她是愉快的。其实一开始,她和我记忆中那个穿黑衣背双肩包的少女没什么联系了,只是她露出的酒窝又确认了回忆。

气氛比我们在电话里的口角要温柔得多,有很多的沉默。我握她的手,她微微笑了一下,不知是表示什么意味,就是这时我又看见了她的酒窝,似乎没有原来的大,再满的酒窝总有流淌完的时候。

也许由于光线暗的缘故。我搂了她一下,其实也并不想搂这一下,只是似乎应该来这么一下的,她微微严肃,轻声说干嘛。我说不干嘛,就是搂一下。我们又那样坐着,似乎刚才这样来一个回合也对,有点安心了。也许是到了点,头顶一盏路灯突然由暗变明,我看到木兰的眼睛是暗红的,眼球浮在整个一片红色上,忽然恐惧她会瞎。

“你每周有点儿休息吧?”我没敢问她是否有休息日,以前知道她是每天加班。

木兰说她周日和周一可以休息一天半,周六出菲林,自己到印刷车间照料,一直要忙到半夜两点多。我似乎闻到木兰满身满手都是菲林的气味,粘在她身上洗不掉。

木兰前一段到了这个杂志干,杂志总共有四个人,木兰要编十几个版。从网上扒图片和文字,扫描,编辑,排版。老板说是要招人,以后还要招记者,办记者证,却不见动静。老板原来是做广告的,代理了很多媒体,觉得做媒体广告收入很好,就弄了个刊号自己来办。“他第一期就想把投入的钱捞回来,总是说钱花多了,想只要一个人就把所有的版做起来。”杂志以图为主,为了有一些好图,木兰他们需要申请买几本时尚杂志,扫描上面的照片,老板就很不情愿,总在说买多了。

木兰去这个杂志前打电话咨询我,她是在报纸上看到招聘广告的。“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杂志,不过它对资历要求不高,对我是个机会吧。”我赞成她去。当时木兰在一个什么公司里当文员,这种经历过一段连她自己也会忘掉。木兰来上海是为了男朋友,后来有次通电话,才知道她已和男友分手,却没有回河南。

“一种美好的东西毁灭了,你说该不该哭?”木兰严肃地、似乎是质问地说。当时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知她发生了什么事,半开玩笑地问你干嘛哭,没长大啊,遭到她这样的回击。我想到以前邮件里她的高兴,也是这样严肃地,说“我现在似乎陷入一种幸福了,人家说的热恋的状态,朋友介绍的。”对方是个在上海上学的研究生。对于这种状态,她似乎有所怀疑,却又情不自禁,毕竟以前没谈过恋爱。

那时木兰刚从西安回河南,忽然有很多饭局。电话或短信里,她总是在一帮同学或亲戚的饭局上,那时也正是短信流行起来的时候。我和木兰初识,好像还没有这样多的短信。

后来阜阳大头娃娃事件出来,她给我发来短信,说她在饭局上听到当地很大的一个制药企业,是有名的上市公司,出了一件事故,一个工人在操作时掉进了制药的机器里,被碾得粉碎,工厂并未停工,那一锅炉的药也并未作废,偷偷和家属私了了。她说自己对这事特别震惊,简直不敢相信,但又是真的,那个同学是当地药检部门的。我说应该可能调查出来,但是工人的名字她没太听清,只知道一个姓,我要她找机会再问一下。

后来她再问,那同学却引起警惕,不肯再说了。

木兰的家所在的那个市,离黄河不远。我看到她的第一篇文章里写着她如何和朋友去黄河岸边,那个朋友后来死掉了。起首是“三月,大地上又蓬蓬勃勃着精神——”往后句子像是鲁迅的笔调。

当时木兰是河南大学医学院一个专科生,她有次说自己跟鲁迅一样,热爱文学而学医,但又跟鲁迅不一样:她是被母亲强行安排着上了医学院。我的印象是她的母亲是当地一个女局长,木兰后来纠正了我,说是科长。作为女性,她坐到这个位置已属不易。和我认识以后,除了那次对于药厂的报料,木兰没有说过和医学有关的任何一句话,使得我很少想到医学院学生这个身份对她有何种意义。

我和木兰的第一次网上聊天里,她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鲁迅,第二个是沈从文。她贴给我自己发在一个论坛的两首诗,诗后有不少的跟贴,看来颇受欢迎。诗的内容是一个女孩在一只小船里,从桃源上行,沿沅水一直到凤凰、茶峒,一路的风光伴着心情。我想这是木兰自己的游记了,有点羡慕她能自己租一只小船,水行那么久,我只是坐车路过而已。问她怎么租,她笑笑不回答,或者是发了个笑的表情。

最初相识是发电子邮件。我在《榕树下》网站贴了自己的一篇小说《我知道的死亡》,木兰按照我的邮箱地址来了一封信,严肃地问我为什么要写这么多的死亡,我怎样看待死亡。冲着邮件下方那个小姑娘头像我回了信,回答了几句,留下了电话,很快收到她的短信。我当时住在姐姐家里,姐姐家二楼的院坝对着一片正在灌浆的稻田,我就在这片浓烈的青色上空跟木兰用短信探讨诗和死的话题,我的对面似乎是个孩子又是个大人。

我没有告诉她自己已婚,有时感到齐克果《勾引家日记》里的心情。我们的交流限定在一种严肃的调子上,有时让我感到奇怪。她对于这类话题似乎特别需要。后来知道那篇文章里死在黄河边的朋友,她并未见过,是听一个同学讲了这个人的故事,甚至黄河她也和我一样只是在火车上见到。

像通常的网友那样,我们很快计划着见面了。当时是夏天,我回家乡呆几天。木兰则在度过大学最后一个暑假。我们想到了河南和陕西之间的武当山,约定在那里见面。第二天一早我坐汽车过了省界,木兰则头天晚上已经在火车上了。

途中转了三次车,有条大河一直跟着车走了很久,在夏日的阳光下深远迷茫,叫人想下去游一游,却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快到十堰的时候,接到了木兰的短信,说她已经在车站。我心里紧张,想到网友约会的那些要领,在短信里主动描述了一下自己:

我1.72左右,很痩,穿白色衬衫。

发完之后我有些心虚,这和我平时与木兰聊天的语言不一样。木兰的短信很快回过来了:

我1.60上下,很胖,穿黑色衣服。

我心里一阵抽紧。想起以前在重庆见网友的一次经历:见面时她提着一个大纸袋大概是生日蛋糕之类,陀螺的身形让我吓了一跳,紧身的黑色衣服勾勒出腰间的横肉条子。陪她在解放碑广场走,似乎能感觉路人目光的斜视。据说最好的办法是跑掉,正巧部门主任来电话,当天临时有个会议。我为难又庆幸地送她上了从解放碑回北碚的车,她为自己的生日奔波了半天,提在手上的那个纸袋原封未拆,蛋糕应该已经化了一半。

后来我知道这是犯了网友约会中的常识错误:事先要问清楚相貌。我们都是皮相动物。木兰是反讽还是在说实话?她的诗写得算有灵气,思想也不错。可是有思想、心灵细腻的文学女青年有着一副完全相反的外表,这样的事也很有可能,她们的才华和思想可能是对自己外表的一种执着反抗。

真是这样,我和木兰的见面就会成为一幕惨剧。我想到立马下车回去。可是毕竟坐长途车到了这里,没有回头的理由。我在不安的心情中下了车,这里有很多的大巴,四处走动的人,找了一会没有看见木兰,只有一个黑衣服背双肩包的少女很快地从我面前过去,审视了我一下,我作势跟随,她却没有反应。

在我灰心的时候,黑衣少女站到了我面前,她像看着一个很费解的现象那样盯着我,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时我看到了她脸上的酒窝,好像有脸的一半大。以后木兰说,她当时最想说的三个字是:

老夫子。

十堰的街上,我伸手去搂木兰,就像网友见面那样,却被她灵活地躲过,她像是把我当成陀螺,一直在四周围绕活动着,似笑非笑地审视我。我们先去吃饭,走进了木兰看上的一家馆子,门帘和桌椅看去似乎比较上档次。桌子上蒙着白布,坐下去看了菜单,大致是二十多和三十多的菜,我忽然站起来说这里太贵,我们另找一家。木兰吃了一惊,说她请客。我严肃地说这不是谁请客的问题,这里就是贵了。

于是我们走出馆子另找地方。到了另一家面馆,她就不再点餐,把菜单递给我,看着我说我吃什么都行。我觉得她似乎竭力在忍住不要笑出来。我点了两份面,不怎么好吃,木兰似乎不太感兴趣,但陪着我吃了。我们都没吃完。木兰要付帐,我坚决说我来,木兰说那我们AA制。

木兰已在宾馆订好房间,两人住一间房。“以前不知道,后来和同学大家出去玩了一次,才知道竟然可以这样男女混住。”看到她订的房间,我的窃喜化为乌有,一个房间里并排放着三张床,一律棕色的床罩,窗帘拉着。

木兰说你看怎么样,还好吧?我说不要住这里吧,我不习惯这样的房子。木兰说你不想混住的话,可以单独开一间房。我连忙解释是要个标准间,她大概没明白标准间的准确含义,我熟悉这个词也只是一年以来的事。在前台开房时气氛有些沉默,我问到是100元一间,说钱我来付。

我们住进了房间,看上去舒服了很多。我对木兰解释说“出来玩一定要住好。”木兰认真地望了我一下。她的眼睛很大,和她的酒窝一样。她个子不算高,也不瘦,所以她短信要那样回我。

教学楼铃响,学生下自习了,我陪木兰到华师大校门口,取出存放的自行车,木兰骑着车子从高架桥下走了。这辆车子是她从一个朋友处得来,现在要骑回中山公园站附近的出租屋。她和两个女生同住,一室一厅的房子,她住客厅,出500元,另两个女孩合住一室。

我问木兰工资,她说都不好意思告诉你,我说多少,她说两千块钱。我说那还可以。“原来只有1600,最近加了400”。她拿出那个纸袋里的东西,“发了工资买的。”我看是几件衣服,看不出质地。校门口很闹,轰隆轰隆的,自行车转过高架桥下的拐角,木兰的外套衣角有点在秋风里飘起来,消失在暗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骑自行车的木兰。

第一次看见抽烟的木兰,是在几天以后的外滩。我们约好在福州路图书城下面见面,木兰已经等在那里,晚上她还要上夜班。她以为我们要去逛图书城,我说要去几家小书店,她沉默地跟着我。天气很冷,小书店里书和人很拥挤,也没什么书。

我说我们吃饭去吧。木兰说你不逛了?我说别拖得太晚。我们到了一家快餐店,木兰微笑问你不嫌这里贵?她显然在提醒我十堰吃饭的往事。我也笑了一下,说那时候我还只有住的观念,没有吃的观念。

快餐店的座位都是假皮子包着的,似乎有些暖和,我和木兰对面坐着。她总在看我吃,似乎利用这点时间审视我,对她面前的食物不感兴味。门不时打开,透进凉意,食物也很快冷了。

吃了饭似乎该分手了,木兰却说,去趟外滩吧。原来我们到了上海后,都还没有专门去过外滩。

天色有些黑暗了,我们在古老石头房子的甬道里走向外滩出口。石头建筑的外面很冷,貌似寂寥的内部却依旧透出微光,比我们长久得多。

黄浦江像往常一样深灰色地流着,看不出什么黄。我们趴在临江的栏杆上,又背过身靠着。大家都是这样望一望,又靠一靠。天冷没几个人,只有一架望远镜向着彤云深厚的天空架着,似乎它能在这样的天气里看到什么。

木兰掏出一支烟,佝起肩背合上手掌点火。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是不是允许抽烟。江风很大,用火柴点烟应该是一件挺难的事,但木兰点着了,把火柴棍从栏杆下方轻轻抖进江里。她背着风深吸了一口烟,说:

“想不到还能和袁凌共游外滩啊。”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额头和两颊的线条有些皱了起来,酒窝以和往常微笑时不一样的形状出现了,似乎是被挤压出来。表情恢复之后,嘴角似乎还留存两道弯曲的线条。我想到了“苦笑”这个词。

“上次在华师大你没吸?”

“那是在校园里,人也没这次累。”

木兰问我吸不吸,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但是我点不着烟,不论怎样学木兰的样,大风还是转眼将小火消灭。木兰看我试了几下,就将她的烟递给我,我就着烟头点燃了,回递给她,担心在这传递之中弄熄了她的烟。两人无声而似乎用力地吸着。

木兰将吸剩的烟头扔进了黄浦江。昏黑的大风中,这个动作不会有人注意。我也扔了。

我们穿过地道走到南京路上。往前走有一路车,木兰可以直接搭到她的单位。

木兰停下来,问我愿不愿意陪她买点东西。“我知道不该叫你做这种事……”

我们拐进竖街,走到木兰说的一家屈臣氏超市。木兰解释说,屈臣氏的东西质量比较不错,又不算太贵。但她似乎仍旧感到歉意,“女孩子就是这样,要到这种地方来。”她选了几样东西,洗发水擦脸用品之类。

“我妈妈每个月给我补助1000块钱。我不要,可她还是给我打。”木兰拿着那几样东西望着我说。

我想到那年武当山上的电话。

那年在武当山半腰,我扶着走得一瘸一拐的木兰下山,途中接到一个电话,问是袁凌吗,竟然是木兰的母亲,不知为何能打到我的手机上。

我和木兰震惊了半天,后来想到是木兰的妈妈在电信局工作,查了她的短信记录。木兰显得很紧张,“她会通过电信局来查你的身份的。她做的出来这样的事。”

我说我不怕,又没做什么。

爬山的头天晚上,我和木兰躺在两张床上,聊着很多事情,又像是很少。大约半打作家,鲁迅或萧红,余华。看来木兰只是有数地看了几个作家,她甚至还不知道海子。家乡的“三年自然灾害”,隐约又庞大的死亡,荒凉的盐碱滩,寸草不生的白色石山。

木兰则是她家乡的英雄,也是梦里的依靠。“从小时候开始我每晚就做噩梦,每次都会在梦里惊醒,一直到这么大。醒了之后,就督促自己要像外公唱的木兰,什么都不怕。”

木兰睡了,有轻微的鼾声。一会忽然发出惊呼,我起身坐到她床边。木兰已醒了,我靠在她边上坐下说你做了噩梦。木兰没说话。我给她讲一些我的梦,她不知听进去没有。当我想打开她的被子时木兰问:“干什么?”

她问得生硬沉闷,我闷闷地回答不干什么,脑子里晕乎乎的很多想象打回原型,坐回到自己床上。木兰还那样仰着睡着,似乎是在思索什么,后来背过身去,裹着黑衣的肩背看起来有些健壮。

我也迷迷糊糊睡着了。后来醒了,看到木兰仍旧背向,一只大腿从被子里伸出来,压在被子上,抱着被子睡着。似乎在她的梦境深处,始终抱着一些沉重的东西。这是她的身体,她的被子。我的手离她近在咫尺,却像残废人无用处。

我对木兰说:“我要看着你长起来,长成一片森林。”

那是第三天早上,我们从车站附近的一个房间里起床,将要告别。后半夜之前,我们几乎都没睡着。木兰裹着浴巾睡觉,爬山汗湿的脏衣服换下了。

浴室的门是毛玻璃。木兰淋浴的时候,我看见她温暖模糊的身体轮廓。

后来木兰告诉我,她其实知道我在偷看。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偷看,那扇门正对着床。后来我也去冲淋浴,想到自己的身体轮廓会被她看见。

她围着浴巾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女性在我面前披着浴巾。和第一晚一样,我坐到她的床上,她沉默着,但当我想动她的被子,她又说:“干什么。”声音依旧沉闷生硬。我坐回床上,感到受制于人无法摆脱。

早上起来去车站之前,我说了开头那句话。木兰没有出声,注意的望着我。

后来她说,“你知道吗,在武当山上,有一处烧香许愿的地方。你硬是不烧,那个和尚就说祸福由己,自作自受。我就掏钱烧了香。当时我说你有犹太人精神。你知道我许的什么愿吗?我见你一直固执,得罪了那个和尚,怕他说你什么,就许愿菩萨原谅你,保你平安。”。

木兰毕业后的第一个夏天,在一所乡下小学实习教课。这是母亲为她找的工作。

电话里传来课堂喧闹的声音,木兰说话的声音很大,仍然听不太真切。我告诉她西安朋友杜牧的电话,说联系好了,你过西安直接找他,他会带你去见两个报社或者电视台的人。带上作品。

“我没什么作品。”

“就是你平时写的散文和诗,还有你在东方网发的评论。”

木兰写过关于西安申请世界遗产的一篇稿子,我帮她改过了,同学老牛在东方网做评论编辑,托他发了。

“这是我第一次发表作品呢。”木兰说。我问她稿费寄到哪里,她说稿费就不用了。

木兰问西安之行希望大吗,我说有一定希望吧,杜牧在电视台,人缘蛮广的。招个普通记者应该也不是太难。

木兰到了西安之后五天给我打电话,说她已回河南,要我替她再谢谢杜牧。杜牧带她去见了两个人,但是那里做记者兼有拉广告的任务,“我想对于我不是很适合。”

木兰说她和杜牧相处得很好。

过两天和杜牧通电话,杜牧却说,“那个木兰,似乎不太懂事。”

杜牧说了一些情节,似乎是木兰的表现不但使求职没成功,还影响了他。再问木兰,她很惊讶,想了一阵说,是不是他觉得她不够尊敬他。“其实我只是当大家朋友,开玩笑的。”

杜牧还说木兰说自己是本科,问了才知道是专科,只是在参加自考。

木兰的大学专业是专升本,但她不愿意读医学的本科,参加中文自考。我说过,“本科是一道坎。”木兰当时没说什么,后来告诉我,自己已经考过了几门。

回到家乡,母亲带着木兰去找人,想在城里医院给木兰安排个工作。木兰不想进医院,和母亲吵架了。又和好了。

木兰传给我一首她写给母亲的诗:从毛茸茸的胎儿,婴孩到姑娘,母亲是繁星春水。又是无奈的田野,徒劳无功的战士,世界上最后一个关心我的人。

年底,我在山西出差,在宾馆里呆了差不多两个月。

外面很冷,北方落着雪,我在宾馆里看地图,这里离木兰的家乡似乎不远,隔着黄河。我给木兰打电话,想她来看我。

木兰说我来做什么呢。

“帮我做调查啊,当实习生。”

“那我能进北京报纸吗?”

“那你跟着我去北京,找机会。”

木兰事后说,她那一次差点就来了。从家乡到郑州,再从郑州到山西,一天半。“主要的是我不知道给家里人怎么说”。

我给木兰找到一个机会,在河南一家报纸实习。“这个机会你可要把握住。”

那时是在春天,木兰如果马上去实习,就会失去教师的工作。“我是不是马上走,报纸那边一定能留下来吗?”我说应该有机会,只要表现好,我朋友和那边很熟,先实习,一般是这样的程序。

木兰说我毕竟要办些手续,不能说走就走。她20来天以后去了那家报纸。

第二天木兰打电话,说见过面了,那个主任没问她什么问题,只说实习一段可以,想留下来基本不可能,让她自己考虑。

木兰留下来实习了。

实习结束,木兰给我打电话,说那个主任说了,留不下来。“那你写了一些稿件吧。”木兰说那当然,到底跑了两个月,以前的很多想法和实际都是两回事。我让她把简历和稿件发一些过来,再帮她联系联系。

木兰的稿件发过来了,是一些采访河南省人大会议的稿件。不是太多,但总算也有几篇了。

我让木兰寄张照片。她说要照片干吗。我说这是很重要的,木兰发了一张照片过来,说是自己用手机拍的。相片上木兰生动地笑着,脑门向屏幕倾斜,两个酒窝大得到了极致,还缀着一条极小的辫子。我说这不行,要全身照的。木兰似乎很不快地说要全身照片干嘛,选美啊。我强调说这很重要。木兰说没有,除非去照一张。

过了几天,照片来了,在照相馆拍的,穿着牛仔裤,斜立着拍的,有些呆板,腿显得粗。我明白了她为何愿意发那张手机照片。

和一年多以前相比,木兰似乎变了很多。木兰解释说照得不好,“脸白惨惨的,很大。”我想她没说的,其实是腿的事情。

我把木兰的简历给了我此前离开的一家报纸新闻版,主任看过后说,似乎更适合专刊。我不直接认识专刊主任,通过前者介绍通了一次电话,说随后把材料发给她,后来赶上出差,把这事放下来了。

后来我知道,那段时间木兰来了一次北京,去看了法源寺,当时李敖的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消息刚出来。木兰问我李敖怎么样,我问她书怎么样,寺怎么样。她不回答我。

“你们为什么会分手?”

在屈臣氏门口告别的时候我问。

“感情不好,就分了呗。”

我想说刚介绍的时候,你没觉得不现实么。有时想到木兰男朋友的宿舍,研究生住的老式宿舍楼,楼下停了一溜自行车。木兰住在一个出租屋里,苏州河旁或附近。我想去木兰宿舍看看,她说有好几个人,你不好来的。当时我不知道群租这个词。

大约是和男朋友分手之后,木兰重新开始跟我联系。她那时经常奔波于河南和上海,有一次的短信里她说:“到了这个年龄,开始想很多过去没想的事情。我这段时期又经常坐夜车,望着窗外暗中的景象,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春节回乡,坐车经过十堰的途中,想起了木兰这句话。天黑了,一座座小山在夜色中滑过,弯曲的十条堰亮起路灯,像一直在挽留,寒冷里有橙黄的暖,虽然虚,也给人一丝安慰。想起第一次和木兰的见面,已经过去两年。“你说过,要看着我长成一片森林。”

我在华师大后门书报亭找《都市风》,在其它一些杂志下面找到了一份。头几个版面有两版署着“木兰”,两版是她本名。封面是铜版纸,大幅女明星照片,我想到木兰他们怎样从别的杂志上把照片扫描下来。

木兰说杂志的退回率是90%,老板已经有些急了,整天喊着抓质量,主编说要做选题,可也没什么新鲜选题。主编是某家大报的一个记者,和原单位闹了矛盾出来,现在后悔了,不知道能不能回去。主编告诉木兰,要多为自己想想,杂志可能撑不了多久。

我因为工作调动离开了上海。一年多后去上海办事,和木兰联系,她的手机号还是通的,已经在一家网站了。《都市风》杂志半年前关掉了,木兰是在关掉之前一月离开的,没有满两年,老板扣了她一千块押金,“他说就和租房一样。”

“我学到了一些应聘的经验:把自己说牛一些。发过几篇新闻稿,就说数十篇;实习了两个月,就是半年。”木兰平板地说,似乎对这个心得本身毫无快意。

她的工作轻松了一些。但是母亲的催促却加紧了。

“她每周来一次电话,召唤我回去。”木兰说。“我就是不甘心。”

“你心里已经在想怎样做爱了吧?”见面后走在徐家汇附近的路上,木兰突然问。

我在太平洋百货的门口见到了木兰,比在华师大见到时似乎要漂亮一些。难怪她说那个网站的CEO见到她似乎印象还好,“那个人挺好色的吧?”我说不要紧,都是正常的,不会怎么样。见到我的时候木兰很高兴,但现在她还是这样质问了。我无从回答。

我们经过了一家KTV,这条街上有好几家,门口有价格牌,大约离开了徐家汇核心,比北京的要便宜一些。木兰说你想唱歌?她显得很高兴,脸上的酒窝又出来了,我们就进去。

要了一个迷你包,空间倒不是特别小,半圆形的仿皮沙发和点歌台,我点了郑钧和许巍的歌。木兰说你果然唱得这么好,她最喜欢《旅行》,MV画面上北京五环树枝和铁轨的光影,掠过了我们的脸。节目单上有花木兰选段,我问木兰会唱吗,这应该是你保留曲目。

木兰说只会听,不会唱。她是从爷爷听的戏中知道花木兰的名字,只记住了这个名字。木兰辞是后来上学学的。木兰说你知道一个叫李泉的人吗,是个才子。她点了李泉的歌,很颓废,她唱得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我很意外,似乎有另外一个木兰,是我完全不熟悉的,不知道是离我拉近了或者远了,吸引或是拒斥。后来木兰让我唱今宵多珍重,她喝着矿泉水,眼里挑战的亮光不见了,那是始终使我畏避的东西,似乎换上了一层湿润。

她起身点歌回来,我揽住她,坐在我的腿上。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接近。她唱了一小段歌,放下了话筒,说在这里不好。我们付账走了出去。

到了我住的莫泰宾馆,七楼的小房间,我搂住木兰。后来她说先洗个澡。我很快地先洗了,等着她出来。我想到了十堰的情形。这个房间的卫生间是封闭的,我只能轻微听见她弄出的水声。我想象中她应该仍旧是围着浴巾出来,但她穿着内衣和裙子。我有一丝失望。

但我们很自然地躺在了床上,开始接吻,她的嘴有些大而湿润,有一种刚刷过牙的味道。她内衣下面的乳罩,我轻易地就伸到背后,解开了,再次感到她厚实的肩背。从十堰的夜晚开始,这么多年下来,我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个背部。我摸到了她的乳房,沉重丰满,似乎超出了预料。木兰说,是病态的美。有乳腺增生,有时候很疼。虽然如此,它柔软的轮廓里仍有无限的沉默温柔,我在这温柔里安心下来,一切似将顺理成章。

我想起木兰在街上说的,我从开始就在想做爱,她说得也许是对的,尽管我去见她没有明白想到这点。路过超市的时候,我没有进去买好安全套,也许是因为我不自信和木兰之间会发生什么。

我脱下了木兰的上衣,抚摸她,她是顺从,被动的,在她的身体哪里还藏有一线紧张,我似乎在寻觅这根线,将它解开。她对我身体的触摸也是被动的。然而她不拒绝。这是木兰和以前最大不同的地方。

有一下我碰到了这根线。她止住了我。我停下手来,两人这样赤身裸体地静躺着。过了一下她忽然翻到我身上,嘴里低声说:“袁啊”,她的这声呼叫带着喉音,热烈地吻起我来,胸部紧压在我身上。似乎她积攒了多年的热情,今天在这声呼叫里完全释放出来。我想到那根线终于消失,这个夜晚将这样进展下去,我只是等待着接受。

但木兰的动作猝然终止,似乎一个人拥有无比强大的决心,斩断这不可逆的进程。她和我接触的身体突然僵住,弓起来翻到了一边去,下了床蹲在一边,头倚着床垫,失声恸哭起来。她的哭和刚才对我的呼唤一样,是从喉咙里出来的,却和刚才不同,失去了任何女性美的特征,和一个绝望的男人或者老年人的痛哭没有两样,尽管她赤裸着上身的轮廓,还可以确切地说是一个年轻女性的。

我领会到恸哭是一个专有名词,和哭是不一样的。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也许觉得自己时间太久了,仰起头来说,袁,你知道吗,我打了三次胎。

我仍然近乎发懵地看着她。她说,她那个男朋友,总是不喜欢安全措施,两年中她做了三次药流和人流。

我想,应该是在最后一次人流后不久,他们分了手。

木兰没有再说,她扬了一下头,又沉下去了,肩头断续地耸起。床上的我残存的身体感觉,被不由分说地摧毁了。我穿上短裤,下床抚着她的背说,你放心,我不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木兰的肩背仍旧耸动着,没有反应。我尝到自己嘴里一丝虚伪的苦味,沉在男子气下面的心灰意冷。

天亮了,木兰先起了床去上班,她的网站周日要加班。我要送她,她说不要,不习惯被前台看见。

这天我没有和木兰联系。晚上十一二点,我跟同学在天平路口一家茶楼玩扑克牌,木兰打了个电话过来,问我在干什么。我一边在拿牌,问有什么事情。她说,有点想你。

我犹豫了一下,同学们在等着我起牌。想到木兰俯在床边的肩背,和她的喉音。似乎有一种怨恨,为她摧毁了我对于女性的想象,还有一丝报复的快意。我说,你早点睡,我在和同学打牌。

同学说,有美女叫你,你就过去好了。我说不是的。那晚我一直打到四点,早上坐火车回京。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联系。有次我看到她在qq上的签名,改成了“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我给她留了个言,问她是不是回了河南。

第二天她打电话来,是另一个号。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说是刚上了两节课。回河南之后,母亲找关系让她进了市里一个幼儿园当老师,她的教师资格仍旧保留着。我说还是你母亲厉害,调到城里总是好事。

她没有回答,说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在政府里面工作,她很犹豫,但也只能开始谈了。

中间她有时给我打个电话,跟我说说她在县城的情形,城里的河道生态整治工程刚刚竣工,造了一条滨河街,她时常到那里去散步或者骑自行车。我有时间的话,可以去那里玩。她的谈对象进展平缓,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有讨厌的地方。

有一天她忽然给我发短信,说袁,你能借给我多少钱。语调直勾勾地非常严肃,带着一丝质疑,我感觉又回到了从前。我问她干什么,她说自己在准备结婚,需要买房子办婚礼,穷到了极点。我告诉她自己现在也很紧张。她忽然生气起来,说袁,不要再执着理想了,要现实一点,你会完蛋的!电话很快挂断了。

木兰的婚期是在年底,春节我给她发了条拜年短信,她打过来电话,憋着气,忽然说想离婚,简直一天也不能忍受!我问是他有什么不好?他没什么。就是一般人那样。我就是想离婚。只有绝望。袁,你那里有什么机会么?我跟着你。

我回答不上来,问你为什么要结婚。

他叫我怀孕了。木兰说。

大半年之后,木兰的qq那两句签名去掉了。空间里有了一张她和一个婴儿的合影,看上去她的神情还比较愉快。我的浏览在空间里留下了痕迹,她打了电话给我。我问她还好吧,她说婚姻就是那样,死气沉沉,只有孩子是安慰,带来新生的活力。

想离婚自己带着孩子过。木兰说。可是这样我会非常孤独,需要一个情人。

我觉得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没有明白回答她。似乎失去了那样回答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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