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会把男佣和女佣们召集到房间里,吩咐一名男佣乱弹钢琴(虽然我的家在乡下,但家里的东西都很齐全),我则踩着那个杂乱的调子,跳起印第安舞,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二哥用镁光灯拍下我的舞姿,照片清洗出来后,大家从腰布(实际上是一块花布)的缝隙中发现了我的小老二,这下全家人笑得更加厉害了。对我来说,这真是一次意外的收获。
每个月我都会买上十几本刚上市的少年杂志,此外,还会向东京订各式各样的书,慢慢翻阅,我对不管是“杂乱无章博士”,或是“各种博士”都了如指掌。我还通晓怪谈、讲谈、落语、江户趣谈,我经常可以正儿八经地说出一些玩笑话,逗家人开心。
但是,提到学校,真是一件让人感慨万千的事情!
学校里的人对我非常敬重。这种敬重同样让我感到惊恐不已。完美地蒙骗大家,然后某一个无所不晓的人揭露真相,我被披露得遍体鳞伤、痛不欲生——这就是我对这种“敬重”的定义。即使蒙骗众人,赢得敬重,但终究还是会有人看透这种手段。不用多久,当这人把我的面目揭露于人前,大家发觉自己为我所骗,定会勃然大怒,然后报复于我。这仅是想象,就足以让我毛骨悚然。
大家敬重我的原因,不是因为我是富人家的孩子,而是因为我是大家传言的“风云人物”。我从小就体质虚弱,请假的时间总是很长,甚至还试过整个学期都没有去上课。但刚生完大病的我就乘着人力车到学校参加期末考试,成绩竟出类拔萃。即使是我身体状况良好的时候,我的学习态度也是马马虎虎,在上课的时候也只是看漫画书,休息的时候便把自己看到的内容和同学们分享,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的作文全部都是与滑稽相关的内容,即使老师提醒过我几次,但我依然我行我素。因为我心里认定,老师也一定暗中被我有趣的文采给逗乐了。有一天,我依旧和从前一样,用甚为忧伤的文笔,把我和母亲往东京的火车上把车厢通道的痰盂当尿盆(其实,当时我并非不知道那个是痰盂,我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天真,故意这样做的)的事情描述出来,我对自己这篇文章非常自信,觉得老师一定会忍俊不禁。所以我悄声跟着老师来到他的办公室,老师前脚一踏出教室,后脚就抽出了我的作文本,边走边看,还发出轻笑声。不一会儿,他踏进教师办公室,估计他刚看完,哈哈大笑,脸都憋红了,还递给其他老师传阅。看到这里,我感到无比欣慰。
我成功地从受人尊敬的圈子跳到了让人视为淘气的圈子。除了六七十分的操行分数,我的联络本上的每门功课都是一百分,这也成了家人口中的一个笑话。
但是,我的禀性和这样的淘气八竿子都打不着。那时候,女佣和男佣们伤害了我,因为他们教会我那件悲哀的事情。直到今日,我仍觉得对一个年纪尚幼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是一件最无耻卑鄙的事情,可以称得上是一件残暴的罪行。但我选择隐忍承受。我只能无奈地干笑,因为我又从中获知人类的另一个特性。如果我是一个喜欢说真话的孩子,可能我会把他们的丑恶面目揭露给父母,但我并不了解自己的父母。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对人抱怨,也不指望抱怨可以为我解决问题。不管你对谁抱怨,父母、警察或是政府,你得来的都只是那些所谓懂得为人处事的人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
我明白他们的处理结果一定会偏袒另一方,对人抱怨到头来都是枉费心机,我只好选择默默承受,不袒露真言,继续搞怪。
可能会有人这样嘲讽我“难道你是基督教徒?你就这样不相信人类?”但即使我一点儿都不信任人类,也不代表我会信奉宗教。客观地说,所有人类,包括嘲讽我的人在内,不都是这样把耶和华置之度外、相互猜忌过日子的吗?我年纪尚幼时,一名男佣带我去镇上的剧场听一个名人的演讲,他属于我父亲的政党,演讲现场非常热闹,和我父亲认识的人全部都到场,观众的掌声也非常热烈。演讲结束后,大家三三两两地结队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把这次的演讲批驳得一钱不值。其中也不乏父亲的深交挚友,他们用严厉的言辞批判父亲拙劣的致辞和名人的演讲。然后,那群人兴奋地来到我家的客厅,对父亲表示祝贺,说此次演讲非常成功。男佣们也不例外,他们回答家母的询问的时候,竟然毫不脸红地回了一句“非常好玩”。回家的路上,他们分明互相抱怨:“演讲实在是最无聊的一件事了。”
这不过是不值得一提的例子。生活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人类互相隐瞒欺骗,而且双方毫发无损,似乎没有发现对方欺骗自己一样。但是,我也经常借搞笑来欺瞒世人,所以我对这些互相欺瞒的案例一点也不感兴趣。公民课本上的正直道义,我丝毫也不关心。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世人可以互相欺瞒度日,却依旧快乐、自信满满。我终究还是无法理解人类生存的奥妙。如果我可以理解,我就不会对人类充满畏惧之心,也不用如此耗费心力讨他们的欢心,更不用站在人类的对立面,夜夜陷入痛苦的煎熬。换言之,我没有向任何人揭露男佣和女佣们的丑恶罪行,并非我对人类失去信任,也不是因为我推崇基督教义,而是人类把名字叫叶藏的我,拒绝于信任之门之外。连我的父母,我对他们都煞是费解。
但是我这不对任何人抱怨的孤独气息,被很多女人凭直觉发现了,这也直接导致我常被女人乘人之危。
我的意思是说,我对于女人来说,是一位坚守恋情秘密的男人。
[第二手札]
二十棵高大挺拔的山樱树站立在海岸沿线。在新学年开学之际,那些山樱树便会繁花似锦,在蓝色的大海、褐色嫩叶的衬托下,花朵显得尤为娇美。过一段时间,到了樱花凋落的时节,花瓣洋洋洒洒地飘往大海,随着碧波荡漾,再随着潮水涌回海岸。那片满地落花的沙滩被东北的某所学校当成了操场。我如愿考入了这所学校,在此就读,即使我没有用功读书,用心赴考。这所中学的校帽徽章和制服的纽扣上面都印着绽放的樱花标志。
父亲为我选择这所学校的原因是,我有一个远房亲戚住在这学校附近。我借宿在这位亲戚家,因为和学校的距离很近,每次我都是等朝会的钟声响起才奔向学校,我成了一名懒惰的国中生。但我凭着自己搞怪的本事,很快就讨得了班上人的喜欢。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在他乡生活,我却觉得这他乡的生活和我甚是投契,远比在故乡生活自在。这可能归功于我那日益熟练的搞怪本领,我已经练成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人逗笑的功力。即使是表演天才,就算是上帝的儿子耶稣,在家人与外人、故乡和异乡之间都会遇到演技的难度差异的情况。对演员来说,最难的表演场地要数故乡的剧场,而且需要在众多亲朋好友前一展演技,即使是再优秀的演员,估计都无法应付自如。但这一路,我却成功地扮演着这样的角色。我这样优秀的表演天才,即使在异乡表演,也仍旧可以得心应手。
和过去相比,我对人类的畏惧丝毫没有减少,但我的滑稽表演却日益精湛。在教室的时候,我可以轻松把同学们逗笑,连老师都笑着摇头叹息:“如果这班上没有大庭叶藏,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班级。”我甚至可以把那些严谨认真的教官逗得开怀大笑。
当我沉浸在自认为自己瞒骗过所有人的喜悦当中的时候,有人却在此时揭穿了我的真实面目。揭穿我面目的是一名再平常不过的男生,他体型偏瘦、脸色苍白,总是穿着一件有长袖,似是爸爸或哥哥给他的旧上衣,就像圣德太子日本飞鸟时代的政治家,当时的礼服袖口非常大。一样。他的成绩很差,军训课和体操课总是站在一旁,样子和一个蠢蛋无异。连我对他都失去了警戒心。
一次体操课,竹一(我已经不记得他的姓,只依稀记得他似乎叫竹一)和以前一样,我们在练习单杠,他在旁边观看。我装着严肃认真的样子,故作玄虚地边大喊边冲向单杠,向前用力一跳,却跌坐在沙地上。这次丑相也完全在我的预计之中。大家放声大笑,我自己也伪装苦笑,起身掸去身上的沙子。竹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的身后,用手指戳着我,轻声说:“你是存心这样做的。”
我震惊万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我苦心经营的搞怪,竟被竹一识破。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的世界坍塌了,就像被地狱之火煎熬一般,我痛苦得想放声大喊,但我努力控制住自己。
后面的日子,我惶恐不安,遭受着痛苦的煎熬。
虽然,我表面上依旧扮演着搞怪的角色,引众人大笑,但时不时地却抑制不住地喘着粗气。即使我再努力,竹一已经把我看穿了,不用多久,他就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众人。一想到这件事,我便像魔怔了一般,周身不自在,四处用怪异的神情观察身边的人,生怕被发现。为了守住秘密,我甚至愿意寸步不离地守在竹一身边,阻止他泄露秘密。我还在心里打着小算盘,想利用跟随竹一的这段时间,用自己精湛的演技,把他征服,让他相信我的表演是真有其事,而不是故意伪装,计划进展顺利的话,我还想做他最贴心的朋友。如果这一切都无法顺利进行,我只能在心中期盼他早日归西了。但是,我并非想把他杀死。在我已逝的时光中,我曾经不止一次期盼别人把我杀掉,但从没想过去杀掉任何人。面对恐怖的敌人,我想得更多的是,用什么方法可以让对方感觉到幸福。
为了讨他的欢心,我常常露出谄媚的笑容,头部左倾三十度,并搂住他单薄的肩膀,笑意盈盈地邀请他到我住的地方作客,但他总是神色迷茫,一声不吭。依稀记得是某个初夏的一天,放学后的傍晚,天空下起了雷阵雨,很多学生们都为返家的事情而苦恼,我的住处离校很近,所以我毫不在意,当我正想铆足劲往住处冲的时候,却发现鞋柜后木然站着的竹一,于是我说:“跟我回家拿伞吧。”便拉着畏缩的竹一,往雨帘中奔去。回到家后,我把我们湿漉漉的上衣交给了婶婶,请她帮我们烘干。我顺利地把竹一带进了二楼的房间。
这间屋子一共住着三个人,一个是年过五旬的婶婶,一个是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病恹恹的高个姐姐(她曾出嫁,后返回娘家住。我和这家人一样,叫她大姐),还有一个刚从女校毕业的小节姐姐,她身材娇小玲珑、长着圆脸,和她的高个姐姐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他们一家的收入来源主要是靠售卖一楼的文具和运动用品,但更主要的是靠出租已故的先生留下来的五六栋长屋的租金。
“耳朵很难受,只要一碰到雨就会痛。”竹一说。
我往他耳朵里仔细看了一下,他两只耳朵里的脓水几乎要流出耳朵外了,他患有严重的耳漏。
“这一定非常痛吧,都怪我,是我拉你淋雨的,非常抱歉。”我浮夸地说,扮作非常吃惊的样子。
我柔情似水地道歉,就像女人一样,然后下楼拿来酒精和棉花,帮助竹一清洗耳朵,我让竹一把我的膝盖当枕头,耐心地为他掏耳朵。竹一好像也没有发现这是我伪装的善意,枕在我膝盖上的他,还愚昧地说着奉承话。
“以后,你一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
竹一这句无意中说出来的话,这句可怕的预言,竟然灵验了,这也是我日后才发觉的。
感觉这是非常俗气的事情,不管是迷恋上女人,还是女人迷恋你。这是带有一种游戏式的话语,带有洋洋自得的意味,即使是再肃穆的场合,忧伤的伽蓝梵文,指的是僧院、精舍。也会因这句话而坍塌,夷为平地,但如果用书面语“被爱的惶恐”,来替换口头语“被迷恋的痛楚”,便不会把伽蓝摧毁,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当听到竹一说出这句愚蠢的奉承话“以后,你一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正在帮他清洗耳朵的我一句话也没说,脸微红,但心里却暗暗认可这话。但是,“迷恋你”这个鄙俗的说法让我觉得自鸣得意,他的这个说法,我也表示赞同,这让我的想法变得俗不可耐,甚至远比相声里的傻少爷的对白还要愚昧,所以我当然不可以自鸣得意,并认可这句话。
对我来说,女人非常难搞,她们是一个复杂的难题,远比男人还要难解。自小,我可谓是在女人堆中长大的,因为家中女人众多,加上女性亲戚和犯罪的女佣,女人人数更是不在少数。和这些女人打交道,我一直战战兢兢,完全摸不到一点门路。就像在大雾中摸索前行,一不小心踩到老虎的尾巴,害自己咽下苦果。这和男性的鞭策有差异,就像体内某处大出血,伤口难以自愈,铸就难言的伤痛。
有时候,女人会和我亲密贴近;有时候,又会把我狠心推离,女人就像死一般地沉睡,甚至让人怀疑她们的生活就是为了沉睡。从小,我便留心观察女性,虽然她们和男人一样都是人类,但她们变幻无常,和男人又有着那么多差异。更神奇的是,她们常常照料我。“被迷恋”或“喜欢上”这两句话一点都不适合用在我身上,可能“受人照料”这样的说话更准确、更适合。
女人的笑点比男人更低。每次我搞笑的时候,男人的笑并不会持续很久,而且我自己也清楚,对男人搞笑需要见好就收,自命不凡只会让自己的搞笑以失败落幕。反之,女人对搞笑一点免疫力也没有,并且对此欲求不满,她们不断要求我搞笑,为此,我常累得筋疲力尽。她们经常欢笑,女人似乎比男人更易于满足。
中学时代,我寄住的那个家庭的两姐妹,只要是空闲的时间,便会走到我的房间,几乎次次我都被吓了一大跳。
“看书吗?”
“不是呢。”
我心有余悸地合上书本,抬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