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学校一位地理老师叫棍棒,他……”
我说出来的并非是忠实于我内心的搞怪笑话。
“小叶,你试试戴上眼镜?”
一天晚上,两姐妹一起来到我房间,她们强迫我做了许多搞怪的表演,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戴上眼镜做什么呢?”
“不要问做什么,戴上就好了,大姐那儿有眼镜。”
她们对我说话的语气总是那么简单粗暴。我顺从地戴上大姐的眼镜。她们看到后,马上哈哈大笑,并扑倒在地。
“你和劳埃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那时候,日本人非常喜欢这位名叫哈罗德·劳埃德的外国电影喜剧演员。
我站起来,举起手说:“大家好,在此,我对日本的影迷们……”
我意图模仿他的致辞,这让她们笑得更是花枝乱颤,自此,每逢镇上播放劳埃德的电影,我肯定会到场,并细心观察他的神态。
一个秋季的晚上,我正躺在床上看书,大姐飞速地跑进我的房间,扑倒在我的棉被上,大哭起来。
“小叶,你是否愿意拯救我?我们离开这吧。你一定不能见死不救。”
她边哭边说着激烈的话语。但是,我不是第一次看到女人做这种事情,所以对于大姐这激烈的言辞有了免疫力,一点儿也不感到诧异,反倒觉得这招数太土,太言之无物,让人忍不住失望。我从床上爬起来,拿起桌上的柿子,削了皮,递了一片给大姐。大姐一边抽泣一边吃着柿子说:“你有搞笑的书吗?可以借一本给我吗?”
我把书架上夏目漱石的《我是猫》递给了她。
“非常感谢你。”
大姐边笑边走出房间,笑容里满是狼狈。包括这位大姐,世界上的女人都是用怎样的心情生活的呢?对我而言,要弄明白这件事难于上青天,就像要弄清楚蚯蚓的想法一样复杂,而且有点惊悚。但是,我幼时就已经从中总结出经验,只要女人一出现这样的状况,你给她一些甜食,她们的心情便会渐渐好转。
此外,小节姐姐也会常带朋友来我房间,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搞怪,逗她们开怀,小节的朋友们全部离开后,她一定会在背后说朋友们的坏话。并且每次都会说同样的话“你要当心这个小太妹哦”。如果是这样,你不用再把她们带过来,事情不就解决了吗?这也多亏小节,我的房间出现的差不多全部都是女性。
但这并非表示竹一的那句话“女人会迷恋上你”的奉承话已成事实。用另一句话说,我只不过是另一个哈罗德·劳埃德而已。当我发觉竹一的话成了事实,变成我不幸生活的可恶来源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年以后了。
另外,竹一还送了我一份珍贵的礼物。
“这幅画画的是怪物。”
有一次,竹一到我房间里找我玩,他边眉飞色舞地拿出一张原色版的画,边这样说道。
咦?我心里感到疑惑。似乎从那刻开始,我走上了堕落的不归路,直到多年以后,我都有那样的感觉。我清楚不过,那只是梵高的自我肖像。我年少的时候,法国的印象派画风在日本非常受欢迎,多数人都是从这画派中开始欣赏西洋画的,即使是乡下的中学生也从照片中看过梵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的作品。我也曾看到过梵高不少原色版的作品,对他的画作新意还有浓艳的色彩非常感兴趣,但从来都没有把它们当成怪物。
“你是怎样看待这些画的呢?也是怪物吗?”
我拿出一幅古铜色皮肤的裸女画像让竹一看,那是莫蒂里安尼画集里其中的一幅画。
“真厉害。”竹一瞪大眼睛,赞赏不已,“就像来自地狱的马一样。”
“果真还是怪物。”
“我也想画出这样的怪物。”
那些极度畏惧人类的人,反而更渴望看到妖魔鬼怪,以及那些胆小如鼠、神经兮兮的人,更是渴望来一场狂风暴雨。啊,这群画家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历着被人类折磨的苦楚,最后,他们选择相信幻觉,在生活中目睹了妖魔鬼怪。他们从来都不会用搞怪来掩饰自己,而是用心去描绘自己心中所见,就像竹一所说,他们坚决画出“怪物的肖像”,我将来的好友就是他们,我激动不已,几度想落泪,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轻声地对竹一说了一句:“我也想画出这样的怪物。画来自地狱的马。”
小学时我便喜欢画,也喜欢画画。但我的画并没有像我的作文一样,赢得人们的称颂。本来我对人们的话就抱有怀疑的态度,所以我写的作文,在我看来不过是搞笑的致辞,我的文章可以把小学老师、国中老师逗笑,但我自己却感觉味同嚼蜡,除了画画(除了漫画)让我兴趣盎然,虽然,我是摸着石头过河,表现拙劣,但终究还是花了心思。学校美术课的课文非常无聊,老师的画工也惨不忍睹,所以我可以摸索各式各样的作画手法。中学后,我备齐了所有的油画画具,虽然我的作画范本是印象派,但我的画依旧比较平面,不够突出,一点儿也拿不出手。听了竹一的话,此刻我才顿悟,自己先前的作画心态和方向完全不正确。想要真实地把美丽的东西呈现出来,这种想法多么单纯愚笨。大作家们可以把平淡的事物变得美得不可方物,或者他们也会对丑恶的事物感到反胃,但他们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兴趣,仍然享受其中。另一种说法是,他们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想法。竹一教会了我画画的真谛,我开始着手画自我肖像,并不让那些女客们发现。
当我完成了一幅自我肖像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讶异。但这才是真正的我,隐藏于内心深处的自我。表面上看来,我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也是大家的开心果,实际上,真实的我却是如此哀伤忧郁。“这是环境所迫”,我也赞同这个观点。除了竹一,没有任何人看过这幅画。我并不希望自己忧郁的内心被人看穿,而让众人对我多了提防之心,我更担心的是别人没把这当成我的本来面目,而是误解为一种新的搞笑手段,我最无法忍受让这个成为众人的新笑话,所以我立刻把这幅画藏了起来。
学校的美术课里,我和过去一样,用中规中矩的画法呈现事物的美丽一面,并没有运用自己新学会的“鬼怪式”的表现手法。
只有竹一才有机会看到脆弱敏感的我,所以我大方地把自己的肖像给他看。他看完后赞赏不已,于是,我用同样的画法画了几幅画,竹一说出了另一个预测。
“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画家。”
“女人迷恋你”和“成为优秀的画家”,我把傻瓜竹一的两个预测深深地记到了心里,没过多久,我到了东京。
我的计划是进美术学校学画,但从父亲口中得知,他想我日后走上仕途,很早他就有了让我读高中的打算。我不敢反抗,只能顺从父亲的安排。四年级的时候,父亲便让我报读高中,而我对这所靠近樱花与大海的国中已经感到厌倦,所以我并没有升五年级,而是直接报考东京的高中,考试顺利通过,我开始了高中的寄宿生活。但是,我和那种粗鄙邋遢的高中格格不入,我连搞笑的力量都失去了,我让医生给我开了一张肺浸润的诊断证明,就这样搬离了高中宿舍,住到父亲在上野樱木町的别墅。集体生活让我痛苦不堪,我根本过不下去。对那些所谓的“高中精神”我无法认同,我只要一听到那些青春年少的张狂话语,便会汗毛倒竖,浑身不自在。不管是在教室还是宿舍,我都感觉度日如年,就像在集中营里生活一般,连我那搞笑的本领也根本一无是处。
父亲有时需要开会,每月出现在别墅的时间不过一两周,那栋别墅常常就剩下我和那对老管家夫妇。我经常逃课,但我并没有到东京瞎转悠(我连明治神宫、楠木正成的铜像、泉岳寺的四十七烈士墓都不曾去过),而是全天都待在家里看书画画。父亲在东京的时候,我每天早上都会匆忙地赶往学校上课,有时候也会去西洋画家安田西太郎的画室学习三四个小时的素描,他的画室位于本乡驮木町。搬离高中宿舍后,即使回到教室上课,总感觉自己不属于班集体的一分子,倒像个旁听生。这可能仅是自己的想法,但我对上课总还是提不起兴趣,到学校的时间便更少了。小学、中学、高中,我始终都没有想过学会唱校歌,更不要说有所谓的爱校心了。
没过多久,跟看画室里一个学生,我学会了抽烟、喝酒、嫖妓和左翼思想。学会的这些组合可谓非常奇怪,但也成了无可辩驳的事实。
他名叫堀木正雄,家在东京下町,比我大六岁,从私立美术学校毕业。他的家里并没有独立的画室,所以他便定期到这家有画室的学校学习作画。
“可以借我五块钱吗?”
我们仅有过几次碰面,连交谈也没有,我慌里慌张地拿出钱给他。
“你想喝酒吗?我请你喝酒。”
我无力拒绝,就这样跟着他走进学校旁边的蓬莱町咖啡酒馆,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
“很早之前,我就留意到你了,你总是害羞地笑着,就像现在这样。那是学富五车的艺术家的专属表情。为了我们的相识干杯!小娟,这小子真帅,对吗?不能迷恋他哦,因为他的到来,我无法再当画室里第一美男子了。”
堀木五官清秀,皮肤偏黑,穿着正规的西装,领带也很正规,没有花哨,梳着中分头发,上面还抹着油,这模样在画室学生中非常突出。
我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些场合,心中不免紧张,连手都不知该如何安放,有时我把它们交叉在胸前,有时让它们顺其自然地垂着,由始至终,我的脸上都挂着微笑,三杯酒下肚后,感觉到如释重负的自在。
“本来我意欲进美术学校……”
“别,那地方太无趣了,学校都是非常无聊的地方,我们的学校应该处于自然中,感受大自然的魅力!”
但他的话语没有得到我的认可,他并不聪明,作画也不过是三流的水平。但作为酒肉朋友,他是非常不错的选择。用另一句话说,我是生平第一次结交到城市里的无赖。虽然我们的模样没有相同之处,但我们有一个相同的地方,就是爱搞笑,本质上的差异是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搞笑是个悲剧,而我早就明白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打从心底瞧不起他,总是不屑和他来往,总觉得他不值得深交,当他是酒肉朋友,但最后,我彻底被他征服了。
原本,我觉得他是一个老好人,一个非常难得的好人,我生性怕人,但对他却没有丝毫的警戒之心,心里还暗自欢喜,为自己遇到一个如此好的东京导游而欣慰。事实上,我一个人搭电车的时候会怕售票员;会怕歌舞伎表演厅前站着的领座小姐,而不敢进去;会怕用餐结束后,悄悄帮我收拾碗筷的餐厅服务员;特别怕付账的那一刻,我极度恐慌,导致手脚僵硬迟缓,并非有意不想结账,我因害羞、畏惧而近乎晕厥,更别说和他人杀价了,有时常因此忘记找零,甚至连买的东西也会落下。所以我才终日在家游离,这完全迫于无奈,我根本没有办法一个人到京东的街头游走。
堀木非常擅长于讲价,和他一起外出的时候,我便把钱包交给他管理。或许他是个出色的玩乐家,他很善于花钱,他总可以用最少的钱换取最大的玩乐效果。他本领非常大,不乘出租车,而是选择电车、巴士、蒸汽船这些便宜的交通工具,用最快的时间抵达目的地。早上从娼楼返回家里的路上,他会带着我顺路在某家餐馆泡个热水澡,还会来个汤豆腐和小酒,价钱很低,却很享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上现实课堂。此外,他告诉我,最便宜的美味要数摊贩卖的牛腩饭和烤鸡肉串,还信誓旦旦说最快惹人醉的酒一定是电气白兰地浅草的一家酒吧发明的一种鸡尾酒。总而言之,我不再感到担惊受怕、惶恐不安,因为由他结账。
此外,和堀木做朋友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想法,仅凭自己的热情在行事(可能所谓的热情,就是忽略他人的感受),他一天到晚都滔滔不绝,丝毫不用担心出现无言的尴尬局面。和他人交往,我最担心的就是这种无言的尴尬,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本来就不善言辞的我就会拼命搞笑,试图缓和这种气氛,但现在蠢笨的堀木不自觉地成了搞笑的扮演者,所以我不必耗费心力去寻思答案,甚至不需要用心去聆听,只需时不时微笑地回一句“这太神奇了”,便已足矣。
没过多久,我渐渐发现,抽烟、喝酒、嫖妓成了暂时治疗我畏惧人类这个心病的良药。为了寻求这些良药,我甚至宁愿倾家荡产。
在我看来,娼妓并不是人,也非女人,而是蠢蛋、疯子,我可以在她们的怀里感到舒适惬意,然后沉沉睡去。她们的欲望少于常人,几乎一点欲望也没有。或许她们把我当成同类,她们无比真诚地待我,那种真诚不掺杂一丝的杂质,是由心而发的自然真诚,是对那些不会再来光顾的人流露出来的真心。有好几个夜晚,我甚至从这些似乎是蠢蛋疯子的娼妓身上,感受到圣母玛利亚的光环。
出乎我意料的是,当我为了逃脱对人类的畏惧,寻求一夜安眠,而前往娼妓楼与我的“同类”共聚的时候,一种讨厌的气息开始萦绕在我身旁,就像一种“赠送附录”。
这“附录”越来越鲜明,当堀木一针见血给我指出来时,我惊奇不已,随后便觉得反感。在普通人的眼里,通俗来说,我通过嫖妓获得的本领愈发优秀,有人说经过嫖妓获取来的猎艳本领是最敏锐、最出色的。现在,我浑身都散发出一种情场高手的气息,女人(不仅是娼妓)会凭直觉把我找到,主动对我献殷勤。我获取到的“赠送附录”远超于我仅想休息的目的,它是一种让人多么厌恶的气息,并越来越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