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何物进行批评、反省、自我推翻?
嘿,难道是虚无的愿望、不着边际的虚幻?
嘿嘿,忘记喝酒,任何念想都是枉然。
为什么不举头瞧瞧那无尽的天空。
我们仅是其中飘荡的一粟。
怎知地球为什么自转?
是自转、是公转、是反转,随便它吧。
高高在上的力量无所不在,
全部国家,任何民族,
都可以找到一样的本性。
难道仅有我是例外?
但是,那时有一个少女劝我不要再喝酒。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哦,中午之后你就会烂醉如泥。”
她叫好子,大约十七八岁,是酒馆对面烟店老板的女儿,皮肤如雪,还有可爱的虎牙。每次看到过来买烟的我,她都会笑意盈盈地劝告。
“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有什么错?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女子啊,不要再怨愤了。古代的波斯还曾说过——可以抚慰哀伤的心灵的,只有喝酒,这样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
“鬼丫头,小心我亲你。”
“你来亲啊。”
她一点也不忸怩,朝我嘟起了嘴巴。
“蠢丫头,一点都不懂得何为守节。”
但是,可以从好子的神情看出,她显然是一个未被人染指的处女。
正月初的一个寒冷的夜晚,我东倒西歪地去买烟,失足踩进了香烟店前的下水道里,我大声呼叫:“救救我,好子。”她把我拉起来,还帮我护理右手的伤口。那时的她,没有笑,深有感触地说:“你喝得太醉了。”
我并不畏惧死亡,但害怕受伤变成伤残人士。我一边让好子帮我护理伤口,一般想,是时候戒酒了。
“我决定不再喝酒。从明天开始,我滴酒不进。”
“你说真话?”
“肯定的。如果我不再喝酒,好子,你会答应嫁给我吗?”
说要她嫁给我的事情,完全是开玩笑。
“没有问题。”
“好,我们拉钩约定。我一定不会食言。”
第二天中午,我依旧又喝起了酒。
黄昏时分,我跌跌撞撞来到烟店门口,站在好子前面。
“好子,抱歉,我又喝酒了。”
“哎!真调皮,还特意扮成醉鬼模样。”
我大吃一惊,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不是,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又喝酒了,不是伪装的。”
“别骗我啦,你太坏了。”
她一点都没有质疑我。
“你看一下就会发现了。我今天中午还是喝酒了。非常抱歉。”
“你的演技真好。”
“我没有演戏呢,蠢丫头。小心我亲你。”
“来啊,你亲我啊。”
“不,我不配。我也根本没有资格和你结婚。你看一下我发红的脸,那是我喝了酒的缘故。”
“那是夕阳的光线导致的。你不用再设法骗我了。因为我们昨天就说好了。你一定不会喝酒的。老天是会重罚失信之人的。你一定不会喝酒的,骗子,骗子。”
昏暗的店内,我看到灿烂的笑容挂在好子洁白的脸上,她那纯洁的童贞,是那么的高贵。我还没有和比我小的处女上过床。既然这样,那就结婚吧。不管以后我会为此承受多大的苦难,我都毫不在意,人的一生总要享受一次巅峰的极乐。曾经的我认为处女的美丽仅存于诗人联想的诗句中,没想到它真切存在。婚后,春天到来的季节,我们可以携手骑车去看青叶瀑布。那一刻,我下定决心,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义不容辞和好子在一起。
没过多久,我们便正式结婚了,婚后的欢愉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但后续猝不及防的痛苦,绝非三言两语就可以描述清楚。对我来说,世人始终都是不可捉摸的骇人对象。它要复杂得多,仅凭输赢无法决定一切。
[第三手札]之二
我和堀木。
两个人相互瞧不起,但又继续来往,让彼此的关系越来越平淡无聊。如果这也可以算得上交朋结友,那堀木一定是我的朋友。
在京桥酒馆老板娘的仗义(用仗义形容女人有一点奇怪,但根据我的个人经验,男人远没有女人仗义。男人大多都是闪闪缩缩,做事小气拖沓,重视颜面)帮助下,我和好子结为夫妻,我们租住在隅田川一栋木制公寓一楼的房间里。我不再喝酒,全心投入我的漫画创作中,这已经渐渐成为我的固定职业。晚饭结束后,我们会一起外出看电影,返家的途中会顺便喝杯咖啡,或买一盆鲜花,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看我这位新娘的灿烂笑容。当我心底感到阵阵暖意,认为自己变回一个普通人,不会哀伤地终结我这一生的时候,堀木又来了。
“嘿,色鬼,你现在看起来好了许多,似乎略懂得为人处世了。我到这来,是为了给高圆寺那位女士传话的。”
他说着,便故作玄虚地朝在厨房沏茶的好子抬了抬下巴,说:“她会有意见吗?”
“没事,有事情就直接说吧。”我镇定地说。
实际上,好子是一位非常值得信任的人,不要说我和酒馆老板娘的关系,即使把我在镰仓的事情告诉她,她也根本没有觉得我和恒子之间有什么问题。这并非我的谎言编织得很好,其实我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但她总是当我是在开玩笑。
“你依旧是那副得意扬扬的模样,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她不过是叫你有空的时候,也可以去高圆寺坐坐。”
当可耻的记忆逐渐模糊,一只大鸟凭空而生,用锋利的嘴巴啄破我记忆的背囊。可耻的往事喷涌而出,我压抑得很,只想大声呼喊。
“想一起喝酒吗?”
“可以啊。”堀木说。
堀木与我。两人的外表有些神似。有时还会有是同一个人的错觉。
不过,这种相似仅存于我们一起喝着廉价酒的时候,只要我们走到一起,就如雪天,在穿街过巷的两条毛发和外表相似的狗一般。
那天起,我们再次变回老友,一同前往京桥的小酒馆,这两条常常醉醺醺的狗,还留宿在高圆寺静子家。
那是个让人难受的夏天的晚上。黄昏的时候,堀木身披着一件宽大的浴衣来找我。他说,他因为等钱花,把夏服典当了,但他不能让家中老妈妈发生这件事,他希望我借钱给他赎回夏衣。不巧,我那时身上的钱也少得可怜,和过去一样,便叮嘱好子去典当她的衣物。部分的钱给堀木后,还有些剩余的,我吩咐好子去买酒,我们两个人却走上公寓楼顶,隅田川带着臭味的微风拂来,我们略为肮脏的晚宴就这样开始了。
我们玩起了游戏,规则是竞猜悲喜剧名词。这游戏是我想出来的,我们都清楚,名词有阳性、阴性、中性之分,那应当也有悲喜剧之分。就如悲剧名词轮船和火车,喜剧名词市内电车和巴士。不懂其中含义的人根本没资格谈论艺术,如果喜剧作者在自己的作品中加上一个悲剧名词,那他根本不配称为一名喜剧作者,悲剧亦然。
“你听清楚啦,香烟。”我说。
“是悲剧名词。”堀木不假思索地回答。
“药呢?悲剧还是喜剧?”
“哪种药物?粉状药物还是丸子药物?”
“注射的药物。”
“悲剧名词。”
“你确定吗?荷尔蒙也可以注射的。”
“不对,一定是悲剧名词,试想一下,那大大的针头,不就是个悲剧吗?”
“好吧,就当你赢了,但你要清楚,药物和医生应该是喜剧名词。死亡呢?”
“喜剧名词,牧师与和尚都是喜剧名词。”
“那么,生存呢?一定是悲剧名词吧。”
“不对,生存也属于喜剧名词。”
“不对,这样,不是所有东西都变成喜剧了吗?我再问一个,漫画家呢?你也觉得是喜剧名词?”
“悲剧名词,悲剧,这肯定是一个大悲剧。”
“看来,大悲剧说的就是你啊。”
这种游戏一旦变成了低俗的玩笑,就变得异常无聊,但我们沾沾自喜,觉得即使是上层社会的人也没有玩过这般充满智慧的游戏。
我还发明了一个反义词的猜字游戏。举个例子,黑的反义词是白,白的却是红,红的却是黑。
“什么是花的反义词?”
我的问题把堀木难住了,他歪着头沉思起来。
“有间叫花月的料理店,所以花的反义词是月。”
“不正确,花和月不会是反义词,同义词还差不多。按照你的说法,星星和紫罗兰不就成了同义词?”
“我知道了,花的同义词是蜜蜂。”
“花的同义词是蜜蜂?”
“牡丹上……不是经常有蚂蚁吗?”
“别瞎胡闹,那不过是画画主题,别想蒙混过关。”
“我清楚了,有句老话说花碰上烟云。”
“难道不是月亮碰上烟云?”
“对了,是风,花对风,花的反义词一定是风。”
“太差劲了,那是浪花调日本一种需要配合三弦琴演出的传统说书表演。里的语录吧。这下难住你了吧?”
“不对,花的反义词是琵琶。”
“还是不正确。花的反义词应当是这世界上和花没有任何相似点的东西。”
“是……等一下,什么鬼?难道是女人?”
“顺便问一下,什么是女人的同义词?”
“女人的同义词是内脏?”
“你真是没有一点诗意,那什么是内脏的反义词?”
“内脏的反义词是牛奶。”
“这还差不多,就这样,再问一个,什么是耻的反义词?”
“不要脸,就是出名漫画家上司几太。”
“那么堀木正雄的反义词是什么?”
这开始,一股忧伤压抑着我们的心田,我们再也无法笑出来,那是一种醉酒后特定的感觉。
“你别想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像你这样犯下重大罪恶,需要耿耿于怀。”
我着实吓了一跳。原来,在堀木看来,我连人都算不上,不过是一具躯壳,不知廉耻地残喘苟延于世的蠢蛋,为了满足自己的快乐,他费尽思量地利用我,不过是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想法,让我烦闷不已,但我即刻想到另一面。我自小就不配做人,堀木这样小看我实属正常。
“罪,什么是罪的反义词?想清楚哦,这个有一定难度。”我装着毫不在乎的样子问。
“罪的反义词是法。”
堀木显得非常宁静,我再次看了看他的脸,在旁边大楼霓虹灯的映照下,堀木一脸威严,就像一位严肃的狱警。瞬间,我被他的表情震惊了。
“不对,这算不上罪的反义词吧。”
居然认为罪的反义词是法!世人的想法就是这般愚昧,奉公守法地活着。觉得没有狱警的地方,一定会有萌动的罪恶。
“那是什么?不会是神吧,你看起来就是个基督教徒。看着就令人反胃。”
“别轻易回答。我们两个都要思索一番。这难道不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吗?似乎可以看穿一个人,从他的回答中可以看出来。”
“不可能吧。善是罪的反义词,就像我这样善良的人。”
“别说笑了。善是恶的反义词才对,罪的反义词不是善。”
“难道罪和恶两者不是一样的吗?”
“我觉得不一样。善恶属于道德范畴,是人创造的约束人类行为的道德语。”
“真唠叨。这样的话,那就肯定是神了,一定是神。把所有事情推到神的身上肯定错不了。我饿了。”
“好子这会在煮着蚕豆。”
“太棒了,我最喜欢吃蚕豆。”
他双手交错枕在脑后,就这样躺了下去。
“你似乎对罪一点也不感兴趣。”
“那肯定的。我和你不一样,你是个罪人。虽然我也纵情酒色,但我却没害死过女人,更不曾欺诈女人的钱。”
我没有夺人性命,也没有欺诈女人的钱,我的心中发出这样弱小的抗拒之声,但转念间,我觉得那确实是自己做错了。这是我的坏习惯。
我终究还是无法和人正面展开争论。微醺的缘故、郁闷的醉意让我的心情澎湃不已,我极力控制自己不让它喷薄而出,喃喃自语道:“但是,仅有投进牢狱这事,算不上罪。我知道只要弄清楚罪的反义词,便可以理解罪的实质……神明……偿赎……爱……光明,但神的反义词是撒旦,懊恼才是偿赎的反义词,恨才是爱的反义词,黑暗才是光明的反义词。恶、祷告、悔改、告白等全部都是罪的同义词。唉,究竟什么才是罪的反义词。”
“甜才是罪的反义词,甜甜蜜蜜。我很饿了,快拿些吃的来吧。”
“你自个儿下去拿就可以啦!”
我怒气冲冲地说,那还是生平第一次。
“好,好,我马上下去,找好子一起犯罪。没必要在这里作无谓的争论了,倒不如现场勘查,罪的反义词是甜豆,不对,是蚕豆?”
他醉得一塌糊涂,胡乱说话。
“随你怎么说,赶紧滚下去吧。”
“罪和恶,饿和蚕豆,这难道不是同义词吗?”
他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站起来。
罪和罚。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忽然被脑中这个闪过的念头震惊住了。可能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认为罪和罚是反义词才把它们放在一起的吧。罪和罚必然是不同的词语,彼此势如水火。陀思妥耶夫斯基把罪与罚当作反义词,绿藻、破旧的水池、烦闷的内心……他笔下的这些事物,啊,我开始清晰了……不对,不完全这样……这些念头飞快在我的脑中闪过。
“这蚕豆太过分了,你快过来瞧瞧。”
堀木神色大变,他刚刚东倒西歪地离开,这会就上来了。
“发生什么了?”
四周的氛围显得很异常,我们两个从楼顶下到我一楼的房间,在楼梯中间的时候,堀木突然停止步伐,指着某个地方低声说:“瞧瞧!”
我可以从打开的小窗看到里面的场景。亮着灯的房内,两只动物缠绕在一起。
我觉得天旋地转,呼吸急促,也暗在心中低声说——这是人类的真实面目,这是人类的真实面目,不必要大惊失色。我愣在那里,甚至忘了要解救好子。
堀木装着咳嗽了几声。我则飞一般爬上了楼顶,卧倒在地,木然看着阴沉的夏夜的天空。那时的我,既没有感到悲哀,也没有愤怒,也没有厌恶,只有深深的恐惧。那种恐惧并非和在坟场遇见幽灵时一样,而是在神明社林中,转身忽然看到身穿白衣神明时一样,那是一种久远、激烈、油然而生的恐惧。那一夜开始,少年的我便白了双鬓,我万念俱灰,陷入对人无法信任的怪圈,再也无法感受到愉悦、期待、共鸣。实际上,这件事也是我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事件。我被人挥刀砍中,自此,每次与人相交,那伤口便传来丝丝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