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是实话。其实我挺敬佩你的。看你画给茂子的漫画,有时会把我逗乐得不行。你要试试吗?我向杂志社的总编辑求求情。”
她的杂志社主要受众是儿童,属于月刊,名气很小。
……看到你,许多女人都想巴结着为你做点事呢。……你总是诚惶诚恐的样子,但又滑稽搞笑。即使一个人的时候,你看起来颓废哀伤,但那更让女人怜惜。
静子对我唠叨了许多奉承的话,但只要一想到自己一个大男人靠一个女人过活,我心里就愈发难受,成天都无精打采。我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脱离静子,独立自强。我暗中做着离开的安排,但最终还是离不开静子的帮助,包括离家出走后的后续事务,都是静子帮我处理好的,结果,我在她面前更是诚惶诚恐。
在静子的促成下,比目鱼、堀木和静子三个人坐到了一起,他们共同商议我的事情,就这样,我和老家彻底断绝了关系,和静子堂堂正正地同居,而且在静子的努力下,我的漫画居然也开始赚钱,我拿那些钱买酒买烟,但我内心并没有因此而宁静,反而愈加苦闷。我郁郁寡欢,着手给静子的杂志社画每月连载漫画《金太和太日田的历险》时,我不由自主想起了家乡,心里甚是落寞,以致无法作画,偶然还会泪流满面。
那时,能让我稍感安慰的只有茂子。那时的她,总是毫无顾忌地叫我“爸爸”。
“爸爸,人们说只要诚心祈祷,神明便会实现我们所有的愿望,是真的吗?”
此刻的我,最想祈祷呢。
神啊,请让我变得冷静理智,让我看穿人类的禀性吧!人们相互挤兑,这难道不是过错吗?请让我带上怒发冲冠的面具。
“是的,如果茂子诚心祈祷,一定会实现心里的愿望的。但对于爸爸就行不通了。”
我连面对神明都战战兢兢。我并不相信上天会垂怜于我,只相信上天会无情地鞭挞我。而信仰,不过是站到审判台上,等待神明的惩处罢了。我相信地狱的存在,但却无法相信存在天堂。
“为什么对爸爸就行不通呢?”
“因为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我忤逆爸妈的意思。”
“哦?但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老好人呢。”
因为大家看到的并非真实的我。我也清楚,这栋公寓的人对我都非常友好,但是我却对他们怀有畏惧之心。我越是害怕,越是讨他们的喜欢,而他们的喜欢只会让我的害怕日益加重,最终,我不得不离他们而去。这是一个怪毛病,也是一个灾祸,但这很难向茂子解释清楚。
“茂子,你有什么愿望呢?”我漫不经心转移了话题。
“我的愿望是想要一个真真正正的爸爸。”
我大吃一惊,脑里混乱不清。敌人。茂子的敌人就是我?或者我的敌人是茂子?总而言之,茂子的神情暗示——我家里有一个外人,一个神秘莫测的大人,一个会撼动我位置的大人。
本来,我觉得茂子和其他人类不一样,但想不到的是,她竟也藏着“突然甩动用力拍死牛虻的牛尾巴”。从那一刻开始,我不得不对茂子提心吊胆。
“色鬼!在家吗?”
堀木又来找我了。从比目鱼家离开当日,他曾冷漠待我,让我备感失意,但我没有抗拒和他继续来往,有时还微笑接待他。
“听说很多人喜欢你的漫画呢。真是无法忍受,不专业的画家都这么骄狂无知,但是,你别太得意扬扬哦。你的素描简直糟透了。”
他就像我的师傅一般,对我进行说教。如果他看到我画的怪物自画像,他还会对我说这般无礼的话吗?我为找不到的画作而失落,然后对他说:
“不要这样说嘛!”我几乎都想大叫起来了。
堀木露出得意扬扬的神色,说:“你虽有圆滑的处世态度……但有那么一天,你的缺点会暴露无遗的。”
圆滑的处世态度?听后我只能苦笑。我具备圆滑的处世态度?像我这样闪闪缩缩的人,连人类都害怕,用各种方法伪装自己的人,竟然也可以和“专拣好处”的圆滑的人是同类?唉,人类总是无法彼此了解,虽然完全不懂对方,却依然觉得自己是对方绝无仅有的真心好友,一生都无法洞穿,等对方去世后,还特意上门感怀凭吊,难道不是吗?
堀木见证了我离开比目鱼家的那起后续处理事件(一定是静子在施压,他才勉强答应助我一臂之力),他把自己当成了我的恩人或月老一样,趾高气扬,正儿八经地对我进行训导,还常半夜醉得不省人事,倒在这里过夜,抑或是向我讨五块钱(每次都是五块)。
“但是,你对女人的态度真的要好好改一改了,不能再玩弄她们了。否则,世人是无法原谅你的。”
所谓的世人是许多的人类吗?这世界哪会存在真实的世人呢?但是,我曾经一直把它当成彪悍、严肃、恐怖的东西,现在听堀木这番话,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你不正是那所谓的世人吗”。
但我并不想激怒堀木,所以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世人是无法原谅你的。
我觉得不能原谅我的是你,并非世人。
你要继续这样做,世人会惩罚你的。
只有你才会惩罚我吧,并非世人。
有朝一日,世人一定会把你埋葬!
把我亲手埋葬的是你,并非世人。
你要明白你自己是有多么恐怖、奇怪、狠毒、狡猾、阴郁吧!很多话语一直在我脑里盘旋,但我仅是用手帕擦去脸上的汗水,笑了笑,说:“你这番话真吓到我了,我都冒冷汗了。”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多了一个观点,那就是“所谓的世人,就是独立的个体”。
从那之后,相比从前,我可以更好地顺从自己的意思去处事了。静子也说我懂得会反抗,不再像过去那般诚惶诚恐。堀木说我变吝啬了许多。茂子说我对她的疼爱减少了许多。
我一声不吭,郁郁寡欢,一边照看茂子,一般为杂志作画(除了静子的杂志社,也有些更不入流的杂志社向我邀稿),画《金太和太日田的历险》,模仿痕迹很重的《悠哉和尚》,模仿对象是《悠哉老爸》,还有些搞怪主题,还有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的《急惊分阿平》等。我心情抑郁,作画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换酒钱,作画的速度也可以说是龟速。静子下班回家后,我便前往高圆寺车站旁的摊档或小酒馆,点上几杯浓烈的酒,直喝到自己心情稍稍放松才离开。
“我越来越觉得你长得非常奇怪,悠哉和尚的原型其实就是你,对吗?”
“你变沧桑了许多,就像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了。”
“这还不是怨你,你都吸干了我的精血,人生百年、春秋几何?何苦枉费心思哀悼河边柳。”
一边清唱,一边让静子脱下大衣,依靠着她昏昏沉沉睡去,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事情轮回不变,
瞧瞧昨天,便可获知你的今天。
若是对喜事不再欣喜若狂,
自然不会觉得悲戚难耐。
巨石阻碍前进的方向,
蟾蜍懂得绕路而行。
当我看到这首上田敏日本文学家、翻译家、评论家。翻译查尔·柯娄法国诗人Guy Charles Cros。的诗句的时候,顿时脸红耳赤。
我就是蟾蜍。
(蟾蜍就是我,世人已经无谓原不原谅我,也无谓埋不埋葬我。我连猫狗都不如,我是蟾蜍,只懂得匍匐前行。)
我越来越依赖酒精。除了高圆寺车站旁,我还到新宿、银座,有时还彻夜不归,我只是不想重复昨日的生活,我像个无耻的傻汉,在酒吧里看到人就亲。我又变得和从前一样!殉情之前的我就是这副模样,不对,是比之前更可恨厌恶,没钱的时候,我不知廉耻地拿着静子的衣物去典当。
时间已过去一年,自我来到这栋公寓,自从我在这看到那只断了线的风筝,在樱花吐新芽的时节,我再次偷拿静子的腰带和贴身衣物去典当,以便自己可以有钱去银座痛饮,连续两个晚上彻夜不归。第三天晚上,我有悔改之意,觉得愧对静子,便悄悄潜回那栋公寓,里面传来静子和茂子的对话。
“爸爸为什么喜欢喝酒呢?”
“爸爸一点都不喜欢酒呢,他是个大好人……”
“好人就一定要喝酒吗?”
“也不可以这样说。”
“爸爸一定会被吓着的。”
“也可能厌恶哦,你瞧,它又跳出来了。”
“和急惊分的阿平一模一样。”
“是啊,是一样的。”
静子幸福的笑声传到我耳朵里。
我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隙,我窥到一只小白兔。母女俩正追着这只小白兔,欢乐地跑着。
(多么幸福的两个人!我这样的无耻之徒在她们中间,总有一天会把这幸福生活打破。平凡的幸福。一对可爱的母女。啊,神明,如果我这种人也可以向你祈祷,请赐予这对母女幸福,一生只有一次也足矣。)
我多么想跪地祈祷。但我只是轻轻地关上门,折返银座,从此再也没有踏进那栋公寓。
我过得依旧是依附女人的日子,这次的女子变成了京桥附近小酒馆的老板。
我似乎略能看懂世人。它是个体的斗争,而且是即时之争,当场战胜的那个即为胜者。人不可能无条件听命于他人,即使是卑贱的奴隶也会用他的方式反抗。所以人的唯一生存之道是获取即时的胜利。虽然人总有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但其奋斗的目标肯定是个体,胜利之后依旧是个体,世人的难题和个体的难题是一样的;大海指的不仅是世人,更是个体,这让我摆脱了对世人的恐怖,不再和从前一样,凡事都战战兢兢的。换言之,我渐渐学会了见风使舵、厚颜无耻的本领。
我离开高圆寺的公寓,只需要对京桥小酒馆的老板娘说一声“我已经不和她在一起了”,便足矣。换言之,我已经定夺了输赢,可以名正言顺地搬进她二楼的房间。但是,我没有对任何人解释此事,原本非常恐怖的世人并没有因此陷害我。只要老板娘首肯,任何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我像是店内的顾客,也像这里的老板;像是店里的伙计,又像这里的亲戚。本来,我在外人看来,应该是个身份不明的人,但世人对我的身份丝毫不存顾虑,常到店里来的人总是亲切地唤我:“小叶,小叶”,有些人还和我一起喝酒。
渐渐地,我对世人的戒备心也放松了,世人原来也挺可爱。换种说法,那就是,我过去的畏惧像被科学迷信威胁般,假设数十万只百日咳的真菌在春风里飘荡;害人眼盲的真菌潜伏在澡堂里;数十万只秃头病的真菌藏匿于理发店中;数不清的疥癣虫在省县电车的吊环里蠕动;绦虫或吸虫的虫卵藏身于生鱼片或没烤熟的牛肉、猪肉里;如果不穿鞋走路,玻璃碎片会穿破脚插进人体,碎片会在人体内到处移动,刺穿人的眼珠导致人失明等。确实是,从科学的角度来看,空气中的确存在数十万只会动的真菌,可能真的存在。同时,我也清楚,如果我完全否认它们的存在,它们和我秋毫无犯,形成刹那间支离破碎的科学幻影。每个人每天吃剩三粒米,如果一千万人同一天都吃剩三粒米,那等于好几袋大白米被白白浪费掉。如果一千万人一天可以节省一张擦鼻涕用的纸张,那便可以节省大量的纸浆。依此类推,这可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只要我吃饭时剩下一粒米饭,或是用了一张纸巾擦鼻涕,我的脑海里就会不自觉地浮现出堆积如山的白花花的大米和纸浆的情景,这让我痛苦不堪,心情郁闷,似乎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但是,这可以算得上是伪科学、伪统计学、伪数学,三粒米不可能像这样聚合在一起,即使可以作为一道数学应用题,那也不过是个肤浅弱智的题目。就像你想算出平均每天有多少个人会在昏暗的厕所失足踩进粪坑里,每天会有多少人会在省县电车站踩空掉进电车门与月台间的缝隙中,想弄明白这些事件的概率,那实在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虽然这些事情的确有可能会发生,但我根本没有听过因失足踩进粪坑而受伤的案例。曾经的自己,被灌输着这样的假定,并把它当成真理,担心不已,想起过去的自己,不禁心生怜悯,也觉得有点可笑,现在的我,也渐渐清楚了世人的真实面目。
虽然话是这样说,我对人类的恐惧之心并没有消失,和店里的客人见面之前,我都必须喝一大杯黄汤。因为我见到的东西非常骇人。虽然这样,我还是每天晚上都按时出现在店里,就像害怕动物的小朋友一般,越怕越是拽得越紧,有时我还会趁着醉意朦胧,对店内的客人吹捧不着边际的艺术观点。
唉,我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没有大起大落的漫画家。即使以后要面临重大的悲伤也无所谓,我只想在此刻纵情享受欢愉,即使内心焦灼不安,但我眼前的快乐,就是和客人谈天说地,和客人一起喝酒。
京桥这种无趣的生活,我过了将近一年,我的漫画不仅出现在儿童杂志上,也会出现在一些不入流的杂志里,这些杂志主要在车站贩售。我以游戏的态度,起笔名为“上司几太”,它的意思是“殉情的苟活者”,画了一些低俗的裸体画,并在其中插上《鲁拜集》波斯著名诗人欧玛尔·海亚姆的四行诗集。的诗句。
不要再作无谓的祷告,
忘却让人伤心的事物。
来,喝一杯,想想那美好的未来,
勿要执念于沉重的顾忌。
凭担忧和畏惧胁迫他人的人,
惧怕自己铸成的荒唐大错,
为了防止死去的人报仇雪恨,
整天脑中不断打着阴谋诡计。
昨晚,一杯苦酒,满心欢畅,
今日酒醒,满目苍凉。
真奇怪。不过是隔了一夜,
心情竟变得如此迅速!
勿要继续算计咒骂。
就像远处敲响的鼓声,
让人莫名的焦虑。
如果渺乎小哉的事情都要全部追责,必定只能一死了之。
正义才算得上人生的指南?
那在鲜血淋漓的战场上,
厮杀的刀刃上,
正义何存?
何方才有人生指南?
又闪烁着怎样神奇的亮光?
美好与畏惧共存的尘世,
无能的人子不得不扛起无法承受的负重。
由于我们播下无可奈何的情欲种子,
才需承受善恶的惩罚,
手足无措、无可奈何,
我们并没获得抗争的力量和意念。
你在何处徘徊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