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国庆假期的第三天,阿醒忽然到了长春,给了我一个不小的惊喜。我一路癫狂着赶到龙嘉机场,在门口撞见瘦了一圈的阿醒。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我问她,怎么突然就来了。阿醒说她在天津时听我讲在长春生活过的日子,感觉好像从那时就认识我了,所以她想来我的家乡看看,想尽量弥补我们错开的时光。
在长春的那几天,我带着她去了很多地方,我常吃的餐馆、常去的书店……朋友约我一起打球,她在旁边帮我拿水,就像学生时恋爱一样。后来,我们去了我的大学,在学校里转了几圈后,就坐在图书馆前回忆过去。我给她讲大学时的事,我们闹过暴动、玩过行为艺术,还出了一张专辑。我给她讲了许多好玩的事,阿醒虽然听得认真,但是没有什么情感起伏,直到她说想听听我大学恋爱的事。
好像男生都经受过这样的考问,最保险的选择应该是避而不答,或转移话题,以免发生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误会。但是,当我瞥见阿醒那双眼睛的时候,就好像有一只手放在我的心上,我就不想再对她隐瞒,或是撒谎。
我坦白说自己喜欢过许多姑娘,但正儿八经值得说一说的恋爱,一共就谈过两次。第一次是在高中,那时候傻,不知道怎么表达对一个女生的喜欢,故意坐到她后面,上课的时候她的马尾垂下来,我就拽她的头发玩,收集了一些发丝绑在小口袋里。后来上课,我趴在桌子上睡觉,手里也握着她的马尾。我表白的方式很特殊,刚入校队的那一年,每个球员选择球衣号码,我按照她的姓氏笔画,选择了号码。等到比赛的时候,她远远地看着我披着她的号码在操场上奔驰,这就是我第一次表白。和大多数初恋一样,我们毕业后分别去了不同的城市,感情就心照不宣地无疾而终了。
第二次是在大学。大学的恋爱挺坎坷的,我和她是在英语公共课上认识的,我们不同系,但是我每次都坐在同一个座位上。她也总是挨着我坐。英语老师很喜欢提问我,偶尔连带着也提问她。她总是答不上来,我就偷偷告诉她,一来二去,我就认识了她。
那时候,追她的人特别多。我可能就算是一个备胎吧,一直在她旁边陪着她、照顾她。我同学都以为我俩是一对呢,后来她却悄悄地和别人恋爱了。我那时候挺伤心的,就离开学校逃课去外地旅行。我去了很多地方,写了很多字。回来后,我发现老师们都没有给我记旷课,同学还帮我写作业。我当时很愧疚,所以下决心好好上课学习,不给大家找麻烦。也是那段时间,她和男朋友分手了,觉得还是我好。当时,朋友们还都挺反对我们在一起的,但我还是和她好了。
刚好的时候,她怕刚分手又谈恋爱影响不太好,我们就没公开,搞地下恋,表面上互不理睬,私底下偷偷地见面。有一次,我和她要去外校联考,我们考场挨着,她和她的室友一起。我们怕暴露,就还是装作彼此很冷淡。考完试后,我发现口袋里坐车的零钱都不见了,钱包也没带,她就在我前面,可我就是怕她尴尬,不敢过去和她说话。
后来,我就走了十公里路回学校。那时候是冬天,十二月,长春的路上满是积雪,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冷,还甜滋滋地给远方的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们,我恋爱了。那一路我走回去,完全没有觉得难过。
我们在一起两年,分手是因为一件小事。我兼职补课不想迟到,她想我为她旷一节课。如果我是学生,那旷课多少节都没问题,但我是老师,我不能让那么多学生等我,这不合适。我们就因为这事儿吵了起来,就此分开。后来仔细想想,这件事也只是一个引线,以前积攒的问题都会在一个瞬间的点燃下,全都爆炸出来,疼得紧紧攥着的手,不得不松开了一点,然后就让彼此在对方心里溜走了。
后来也有很合适的女生,但是时间、想法让我们各自错开,都没能为对方努力一次就散了。这根本算不上恋爱的恋爱却让我明白了许多东西,有的人非常幸运,一次恋爱就功德圆满,有些不那么走运,比如我,总会经历三次感情。
第一次的她让我明白爱情里彼此喜欢仅仅是一个前提,而不是保障。第二次的她让我懂得有些感情即使你再怎么努力,也终究会失去。第三段感情的她让我懂得,有些时候你明知道有那么多困难,但你也必须去努力、去争取,无论最后是输是赢,起码你不会因为错过而后悔。
说完这些话,我转头看着阿醒。眼泪挂在她脸上,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哭的,是因为什么哭,她的眼泪滑进嘴角,这一次却消融在她的微笑里。她俯身过来抱着我,沉沉地呼吸。
那天晚上,我们沿街边吃烧烤,在学校附近找了个酒店睡下。晚上,我们躺在一起看手机里的照片,看校内网(现名人人网)上大学的照片。我把每张照片的故事和过去绘制成一张地图,给她悄悄地收藏起来。
在长春的舒服日子没多久,阿醒就要回去工作了。她先要去一趟北京,我想陪着她去,但是她让我在家多待几天,陪陪家人、朋友,自己先走。但是她不知道,我已经偷偷地买好机票,在她离开后隔天就飞到北京去见她。
阿醒到北京的第二天,我也到了,但是她实在太忙了,我们没有时间见面,偶尔晚上一起吃个饭。就这样彼此拉锯了两天,我就返回了长春,心里多少有些委屈,没有心情玩,也没有心情做别的。我索性把当年的年假全部用了,又在长春待了几天,赶在阿醒要从北京回青岛的前一天,我又偷偷地去了北京见她。
或许是带着情绪的缘故,总想从她那里讨得一点什么。但是,阿醒却懒得和我较真儿。我们只有一天的相聚时间,她冷淡了许多,但我能感觉到她依旧很在乎我。
因为工作未定,她的机票也老是改签,所以我要先回深圳。这次不能送她走,怕她难过,所以我坚持不让她送我。第二天下午,我独自去了首都机场,阿醒继续忙工作。
可当我在航站楼里闲逛,马上要进安检时,阿醒却还是来了。她又在我后面悄悄地跟了很久,直到我要走进安检区时,她才走过来拍了拍我的后背。
时间还来得及,我们一起在机场内的面馆吃了些东西。餐厅玻璃外飞机起起落落,我们坐在里面四目相对,有恍若隔世的错觉。我还在走神时,阿醒忽然递给我一个小盒子。我打开看是一张试孕纸,对照说明是阳性,纸上的那条线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宣告着意外的发生。
脑袋忽然像炸开一样,涌进很多东西,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阿醒。而阿醒仍旧温柔地看着我,她和我说,其实那是一张过期的试孕纸,她后来又去了一次医院,发现自己并没有怀孕。但是,当她还没有去医院,误以为自己真的怀孕时,她害怕极了,因为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成为一个母亲的准备,起码现在还没有。
以前,她觉得如果出现意外,大不了就生,可等到真的有一个生命就躺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她有的只是惊慌和恐惧,而不是那些鲁莽的勇敢。她还没有实习妈妈的准备,因为她也不确定我们的未来到底在哪儿。
我们就这样陷入了沉默,直至我就要登机,必须去安检时,我们起身一前一后地朝着入口走去。我走得很慢,错过半个身的距离,看着阿醒的背影。有时候看她的头发,有时候看她的腰,幻觉一般地想着那里是不是有一个我的孩子。
我过完安检后,隔着整个通道看着阿醒离开,好像每和她说一次再见,我就有一部分的自己死掉了。
那一晚,我刚落地深圳,打开手机后收到阿醒发来的微信。她说其实她刚知道自己可能怀孕时,并不是害怕,而是欣喜,好像终于有东西,能把我们牢牢地捆在一起了。
我的眼泪滴在手机上,却没有勇气去擦。乘客都下了飞机,舱内不再有人,一个空姐在过道上不知所措地看着哭着的我,只能尴尬地把我货架上的行李箱拿下来,摆在我面前,小声地提醒我说:“先生,这是您的行李。”
那时,我忽然觉得自己一贫如洗,而阿醒,是我唯一的行李。
我总觉得 你不是我的
能一起走多远呢
累的时候
你从故事的一端脱落下来
缠到我的手臂上
我怀抱着你
珍惜地 感动地
羡慕你
我在卧室里偷过你的鼾声
也藏过你的笑容
我怕你发现
就放它们到眼睛里
你走后的第三天
我偷的鼾声流出来
它给了我清醒和噩梦
你走后的第七天
我偷的笑容也逃出来
它让路人都是你的脸
等到我失去了所有的它们
就失去了所有的你
我用五脏六腑去想你
我用星夜奔波的路去想你
我用干涸的泪水去想你
我用全部的我和全部的你 去想你
我忘记你的轮廓
也忘了我的罪恶
我把所有回忆都摁成一个不像你的你
我对着她
也躲着你
我小心翼翼地哭着
唯唯诺诺地对你说着
我总觉得 你不是我的
分手旅行(三)
阿醒说真正的爱情不只是在一起时的缠绵和甜蜜,要有积年累月的朝夕相处,有相濡以沫,也有面面相觑,要看见对方的温柔和狰狞、自私与懒惰。这是传统的爱情,经过磨合的腌酿以后,让人放心的爱情。她要的,是这种爱情。
我想了想她说的爱情,又想了想我们的,觉得这两种爱情之间确实有一点距离,但这距离不仅仅是空间、时间上的差距,即使我们弥补了客观条件的不足,也未必能拥有这样的爱情。试孕纸事件以后,我们好像变得更加理智,都开始客观地看待我们的未来。
阿醒问过我,想不想让她来深圳。我当然很想,确切地说,是非常想,但又想到她现在所拥有的工作、职位,还有她在青岛所有的一切,我又开始克制地言语,绕着圈地回答。我承担得了她的到来,却承担不了她的放弃,我不能完全做到让她停下来,甚至倒退着走只为迎合我。
自卑和自尊混合出让人厌恶的复杂情绪,让我一直都在犹豫。好像我们都有一双手,一只被现实拽着,还剩一只,有时想摸摸爱人的脸,有时又想牵牵理想的手。
我打开手机看着曾经熟悉的那条航线,再打开谷歌地图找她住的那个小房子,那个未知的城市里有没有容得下我的地方。
后来,我的公司接了几个山东的客户,设备类的项目。我抢着做了几个,希望能有去山东外派的机会。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见阿醒,我想融进那个地方,想试试看到底行不行。
公司果然派我去了济南,住在客户郊区的工厂里——一个大型生产企业。早上六七点钟,楼下工人全都出来跑操、喊口号,我们也就跟着出去了。上午,我在流水线跟着,被一群十八九岁的孩子工人叫叔叔。他们很小年纪就出来打工,头发好几种颜色,恨不得把所有元素都挂在身上,标新立异地表达自己廉价的时尚。回到办公室后,客户的领导们当着我的面推搡工作,本来一周能做完的事,被他们整整拖了半个月。
与我对接的客户经理是个成家多年的老大哥,我临走时,他特意请我吃了顿饭。他是地地道道的山东人,我们两个人对着干了两杯扎啤后,他俯身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在二线城市的大企业,外号也叫“大锅饭”。大家都秉着能少干就尽量不干的原则来上班,大家都是打工讨生活,谁也别难为谁,别人做自己看不惯,别人要他做,他又害怕担责任。每个企业都是这样,效率慢、讲形式,总经理开着二十万块钱的车,下面的人都不敢开超过十五万块钱的,就怕“越权”,这就是二线城市“大锅饭”的企业文化。
那天,我就听着这位老大哥总结了一晚上的社会经验,让我失望也厌恶的世故经验,但我理解。所以,有时候总是感觉一线城市虽然压力大,但是起码靠实力说话,可到了这些和自己家乡差不多的城市,没有背景,没有经济实力,想要舒适一点的生活实在太难。
我想要给阿醒创造一种生活,一种因为内心有依靠,无论在哪儿、面对着什么,都一直有饱满安全感的生活。但在青岛,在山东,这一切我似乎想给也给不了,起码短期内不具备可能性。
结束济南的工作后,我请了几天假,想买张车票去青岛给阿醒一个惊喜。等我到了青岛以后才发现,阿醒已经出差去了北京,她又升职了。在季度总结时,她要和同事们一起飞到总公司,接受全国各地的掌声。我站在青岛火车站的门口茫然四顾,此刻我就站在她的家乡,可是却感觉离阿醒越来越远。
时间往前奔,我想停下来躲一躲,却还是被冲着走,尴尬地找不到一点回旋的余地。我怕自己落后她太多,又开始没日没夜地追着跑。阿醒关掉手机,在各个城市上空盘旋,持续地奔波,她也走得越来越快。
生活一下子比以前更忙了,连上厕所的时间都要想方设法地挤出来,没有时间微信也没有时间视频。早上挤着门出去,晚上爬着回来。电话里疲惫的沉默一次次打消聊天的兴趣,交流变少,交集也随之减少。有时候,我过了繁忙期,停下来想看看她,却遇上她最忙的时候。有时轮到她休息,我又在连滚带爬地往前跑。
我加班的某个晚上,阿醒和我说了晚安以后便睡去。我看见信息时已经深夜,等我结束工作回到家以后发现已经是早上六点,躺下睡觉前又匆匆地补了她一个早安。
这是我们的时差,异地恋错开地域交集的时差。爱情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却又好像是一个人的事。
元旦时的跨年,我刚从公司里走出来,天空就炸开了烟火。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打电话给阿醒,响了几声她就接了起来。除了新年快乐,我几乎想不到其他要说的,她也和我一样重复了一次。
我问她在哪儿,阿醒说她在家附近的一个广场跨年,我问她人多吗?
她说:“广场人很多,但我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