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县城没有图书馆,只有两家老旧的新华书店。书匮乏得可怜,却是当时我无比向往的去处。每到周末,我都一大早跑到书店门口,等待开门。不好意思让人家看出你是来蹭书看的,到约莫开门,就远远躲到修单车的铺子旁观望,等开了门,还不能着急进去,要等个五分钟,待人家扫完地,才若无其事地扮作顺路的样子溜达进去。
小县城的书店只让买不让看。“不买就别看”,是售书员说得最多的话。零花钱不够,想看的书多,能买的却有限,只能随手翻几页,工作人员来了,就马上合上,装成四处溜达,待他们走后,赶紧再翻两页,跟做小偷差不多。
那时候觉得,翻了书又不买,是很大的罪恶,占了人家便宜。这样持续了几年,到上高中时,新华书店已经门庭寥落,没人去了。后来,去广东读大学,逛当地的书店,见熙熙攘攘门庭若市,大吃一惊。原来外面的书店从来没有赶人走的例子。很多小孩到了书店,往地上一坐,一本书翻一下午。
近年春节回家,新华书店依然门可罗雀。跟一位朋友聊起,她说,小地方人没文化,爱读书的少。我说不是这样,不怪读者,很多小孩想读书,书店却不让他们读,书店生意不好,是因为不明白布施的道理。
朋友是做服装生意的。她说,入行前,觉得一件衣服一两千块很正常,不贵。等到自己设计、加工和生产,再看一两千块的衣服,觉得贵得要命。以前没做生意时,心想优衣库那么便宜,还怎么挣钱。后来做生意了,再看优衣库,觉得太赚了。她的感触很有意思,引发我对布施又深了一层理解。
觉得两千块的衣服贵,是因为了解了原料成本。各行都是这样,知道成本报价后,就会觉得暴利。有位房地产公司的朋友,说盖房子的钱只是房价的零头,很多房子根本不能住,用的是最差的材料,能省一分就省一分。不过,除去夸张的情绪,也应当明白,成本不能只从原料上看。这是现代经济学的思路,也是佛教的思路。现代经济学认为,成本不只是原材料,还有劳动力成本、资本成本、技术成本。佛教认为,事物是众缘所成,种子只是因缘,此外还有等无间缘、所缘缘、增上缘。原料只相当于因缘,眼里只有原料的作用是不够的。
在商场买一件衣服花两千块,类似品质的衣服,如果从路边摊买,可能只花五百块。但多花的一千五百块并没有糟蹋,因为不仅流水线上生产纽扣的女工需要生活,裁缝需要生活;商场里的营业员、收银员,乃至保安、物业、保洁也需要生活。这两千块里,有贡献给他们的一部分,虽然微小,但有。如果只是在路边摊买,你的花费只养活了很少的人,甚至只有摊主一人。如果人人不去商厦买衣服,商厦里的保安、物业、保洁就要失业,他们的子女就交不起学费,上不起学。一想到这里,就会觉得,虽然你只是去商场买一件衣服,却潜在地帮助了很多人。
不过,不应以为自己真的帮助了人家,施与了人家好处,那样就会生起倨傲心。正确的认识是,自己在参与人群众多的活动里扮演了一个适当的角色。实际上,我们从商场保安、物业、保洁那里受惠的次数远比施与的多。有人喜欢逛商场,周末没事,就跑去商场,衣服一件一件地试,试完不买,回家了,也没有人找你要服务费。在商场里歇脚,看见琳琅满目的商品,洁净的陈设,是很赏心悦目的,而这一切都无须付费。但整洁的环境是需要成本的,商场里的水费、电费和租金,都需要有人承担。如果一个人总是逛商场却从来不买任何东西,他就接受多而施与少,在布施关系中总作为一个受者存在。
但如果,偶尔去商场买一件衣服,吃一顿饭,就等于有来有往了。你总是接受人家的恩惠,也应偶尔回报以恩惠。这就是为何佛教认为财富是从布施中来的。因为唯有一个人有能力和愿望施与的时候,更重要的事情才会欢迎他的参与。没有人愿意和只受不施的人往来。
常人往往以为,财富从劳动中来。但有些人分明很辛勤地劳动,所得财富却有限,尤其是做小生意的人,非常辛苦,却只能勉强糊口。照佛教的说法,这里面有宿业在。你做买卖时,总把自己和他人对立起来,如果他人多得了一分便宜,自己就减少了一分,这种认识,就会令人难以从你这里受惠。久之,生意就会越来越冷清。
“生意”这个词,本来是生生不息的意思。花儿到了春天长成盛放,就叫生意盎然。那种盎然,是因为有和风、煦阳、雨露的共同吹拂、呵照和灌溉,不是仅凭一粒种子就可以长得秀挺。人也是一样,没有谁可以不从外物汲取养分而变化气质。从这里看,菩萨之所以普施众生,也只是一种报答,因为他的一切来源于众生。
过于节俭的人很难拥有财富的余裕。余裕并不是量上的多,而是观待上的从容。《周易》云“苦节不可贞”,修苦行的人很难得到正法,因为太蹙迫的外缘使修行不能从容。孔子也讲,“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从布施观上看,过于节俭的人福德少,因为过度的节俭会损伤布施心,而福德是布施之果。
广义的财富不仅有金钱,还有闲暇、快乐,甚至运气。常行布施的人,对金钱看得不那么重要,就不会为挣钱而奔命,如此,就易于获得暇余和好情绪,由于不太计较金钱,也易于得到他人的信赖,因为这样的品质施与了旁人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