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片哗然。我本以为赵老汉会强词夺理地争辩一番，没想到竟这么轻易就交出了实底，这倒令我有些措手不及了。
四叔说：“赵老先生，信任是建立在彼此坦诚相见的基础上的。咱们一行人进山除妖，共历生死，本就应该真诚相待，如此才能做到同心协力，共拒艰险。你实在不该这样藏头露尾地欺骗我们。事到如今，你便把隐瞒的事全都说出来吧！”
“不是我愿意隐瞒你们的。”赵老汉说，“实在是因为，有些事情，你们知道得多了，反而会成了负累。”
我冷言道：“这能算作理由吗？我与四叔、赵然以及死去的赵硕，好心好意地帮你进山除妖，你却连一句实话都不肯向我们吐露，你不觉得这么做对我们有失公允吗？”
“我确实有好多对不住大伙儿的地方，在此，我先给大伙赔礼了。”赵老汉一躬到地，之后继续说，“如果你们非要知道真相的话，我便不再隐瞒。不过我希望你们在听完这番话之后，不要对我有惧怕之心。其实，我……我已经死了。”
骤然闻听此言，众人皆被吓了一跳。
我谨慎地打量着赵老汉，见他他脸色灰白，已无半点血色，面皮松松垮垮地向下坠着，加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任谁看了都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舒服。
直到听他说出自己已经死了时，我才猛然惊醒：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不正是一种只有在面对死人时才会产生的感觉吗？
赵老汉继续道：“我没敢轻易将这个消息说出来，是怕引起你们的恐慌，而且连我自己也不肯相信，我已经死了。可事实就在这儿摆着，我确实是一具行尸走肉了。”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附加的感情，可越是这样，越能让人感觉出他内心中深深的绝望。
我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心想赵老汉这厮狡诈得很，谁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呢？决不能只凭他身体的变化就相信他的话，从而认定他是一具尸体。
于是我冷笑两声道：“真是可笑至极，一具尸体怎么可能在这里妖言惑众呢？你不要再耍什么花样了！”
赵老汉依旧是那副绝望至极后的平静表情：“我知道这件事让你们难以置信，可我自己的身体，只有我自己最清楚。”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肚腹，“如果你实在不相信，可以过来看看这里，看看我的衣服下藏了什么，一切便都明了了。”
我不知道赵老汉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虽然对他的话尚有疑虑，却也不敢轻易靠近这具“尸体”。
赵老汉见我犹豫不前，索性自己将上衣掀了起来。
在他的肚腹从衣服下露出的一刹那，众人皆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从他干瘦的肚腹中，杂乱地生出许多细细的根须，这些根须与红惨惨的皮肉搅在一起，随着肚皮的起伏而颤动，活像一堆在泛着血色的烂肉中蠕动的蛆虫。
我胃中一阵痉挛，差一点便呕吐起来，急忙将头扭向一旁，可刚才那令人作呕的一幕，却久久挥之不去。
赵老汉扫视了一眼众人，再轻轻放下衣服道：“你们知道我腹中生出的这些是什么吗？是尸桃的根须。要知道，尸桃核必须放在新死之人的体内才可能萌发。自打我从尸桃迷阵中出来，便觉腹中奇痛，才知种在我体内的尸桃已经发芽生根了。我不记得在尸桃迷阵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只知道自己从那里出来后，便成了一具尸体，一具可以行走、可以说话、可以思考的尸体。我没敢将这一切告诉你们，只是处处冲在前面，因为我已经不再惧怕生死，只想趁着自己尚能行动，抓紧找出两头妖，为我儿报仇雪恨，如此方能心甘情愿地离开这个世界。”
众人被赵老汉的一番话弄得心惊胆寒，而赵老汉却从容地跪伏到玉像跟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瘦小身影，看着这具与我们同行同宿、共食共语的走肉行尸，在最初的惊疑与恐惧后，心中突然泛起一阵悲悯。
不过仅是短短的一瞬，我便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叫道：“好你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事到如今，竟还敢这般搪塞！这三足玉盏究竟从何而来！”
赵老汉讶然地回过头来，一双血眼带着无尽的愤恨定定与我的目光交会在一处。
然而就在此刻，突听耳畔传来一阵鬼哭般的长笑，这笑声带着声带撕裂般的沙哑，又透着仿似猫戏老鼠般的嘲讽，显得阴邪无比，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开去，一波波顺着耳孔直入大脑，令闻者不禁寒毛倒竖。
我们惊恐地茫然四顾，直到笑声再次响起时，才终于判断出它源自大殿外，循声望去，见大殿的门口处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条身影。
夏日的午后阳光强烈，我们身处殿中，逆着耀眼的光芒望向门口，那条身影因此而显得漆黑难辨，这无疑加剧了我们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而更令我们感到不安的是，在那黑黑的人形轮廓肩膀处，赫然长着一大一小，两颗头颅。
两头妖！
这便是令我们几经生死、苦苦寻觅的两头妖！而当他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却变得茫然无措。
他周身散发着尸桃的幽香，口中伴着令人憎恶的鬼笑，一步步走入大殿中，我们的视线因此变得清晰。
——“它”身材枯瘦矮小，身着宽大破烂的麻布粗衣，赤着双脚，浑身污浊不堪。最惹眼的便是在脖项上生着两颗头颅。右边的一颗与常人的大小相仿，细弱稀疏的白发无力地晾在头顶，满脸皮肤暗黄褶皱，深嵌了一双闪着黄色光泽的圆眼，口张开鬼笑，露着一口残缺的黄牙。而另一颗头颅则要小上一些，无发无眉，五官模糊，勉强可辨人形，颇似一颗未发育完全的胎儿头颅。
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两头妖主动来犯，令我们有些措手不及。
我们眼看着它缓缓逼近，而伴随着它每一次迈步，大殿中的尸桃花香都变得更加浓郁。
我知道，尸桃花香最易令人产生幻觉，在尸桃迷阵中我便早有体验，因此万万不能让此妖怪继续欺近。
我压下心头恐惧，牙关一咬，心道事到如今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于是提刀便要冲上前去，与两头妖一搏。
可就在此时，却见身后的赵然已经耐不住性子，一跃而出，举刀直奔两头妖而去。
两头妖见赵然举刀来袭，止住脚步，可面上却不见半点惊惧。它朝赵然露出一丝邪笑，这笑中除了阴邪，还透着几分不屑，而随后发生的一幕，则令我瞠目结舌！
我看到已经快冲到两头妖近前的赵然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同时猛然收住脚步。他抢刀对着周围的虚空发疯般一阵乱砍，口中怪叫连连。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在我看来，他的刀刃所及处空无一物，即便是距离他最近的两头妖 ，也尚在五步之外。
我们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等到回过神来时，赵然已经反握刀柄，一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