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他们的是宫里的侍卫,他们才知道这里真的是皇宫。平旦生胆小,不等用刑,便一五一十把如何来汴梁,如何进禁宫,如何误入皇宫都招了。关了一夜,第二天侍卫命他们带路去找那地道。他们便带着侍卫从地道钻到了禁宫。到了出口,侍卫命二人先出去打探一下外面有没有人。二人出去一看,外头已经大亮了,远处是雕工叮叮当当地在做事;近处没有人,只有两只鸡在草砾堆里啄食。平旦生正要回去复命,千户侯使眼色让他先别动,又瞅那几个侍卫还在洞内,便假意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拉着平旦生一顿狂跑,七拐八绕地逃得无影无踪了。
二人死里逃生,哪里还敢想那进蜀宫的事,一心只想早点逃出去。禁宫哪是想出就能出的,试了几回都不行,平旦生不觉有些灰心,千户侯倒不急,说密道既然有,兴许就不止一条,没准能再找到一条通向外界的。
有一回,他们转悠到一处前朝的弃园,里面有个土丘,丘上有亭子,丘下有泉眼,泉水从石罅流出,在院东汇成一个水潭。潭畔是一所年久失修的房屋,青泥瓦舍,一应雕梁重檐皆无。秋天的日光很明净,照在高处的树上,更显得暗处的潭水极幽邃,房屋极怯淡,仿佛是过去的影子倒映在了今日的潭水里。
平旦生赞道:“这是前朝的官宅吧,现在做官的里头哪还有这样返璞归真的人。”二人便往里走,沿路荒草没过山石,石阶生满青苔。转过小丘,见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山石上晒太阳,体格像个武夫,又有几分儒雅的气度,像个管事的头目。二人便想上去结识一下。他们早有默契,遇到粗人千户侯出面,遇到文人平旦生出面。千户侯正要上前,平旦生一把将他拉住:“此人眉宇间有一股拈酸夹醋的味道,粗人附庸起风雅来比文人还厉害三分呢,还是我来吧。”
平旦生便上前搭讪,才知他是来赏桂花的。平旦生四下一看,院墙下果真有几株桂树。那人又说今年的桂花不香。平旦生见枝杈缝隙里零星也有些黄点,只是太阳明晃晃地晒着,晒得漆绿的树叶迸金飞银,哪里还看得真。
平旦生道:“你应该下雨天来闻,这么大太阳哪里闻得到呢?”
“下雨天就能闻到吗?这是什么道理?”那武夫问。
平旦生顺嘴便来:“阴阳之理而已。你想,日光属阳,桂树也属阳,二阳相遇,那花香早散发为无形之清气,哪里还能聚合为有形之味道。下雨天阴气一重,阴阳聚合为形质,那香味就重了。”
那武夫听着很有兴趣,又问:“花还有阴阳,若是那属阴的花呢?是不是晴天会更香些?”
“墙边的栀子花就是。”
武夫去闻那栀子花,果然隔着好远就有花香过来,便欢喜道:“好新鲜的道理,这是哪本经书里说的?”
平旦生道:“这等小事经书里自然是没有的,我是从《药性赋》上悟出来的,‘桂枝属阳,辛温发汗,栀子属阴,性凉清热。’”
武夫连声赞道:“你倒是个会活学活用的人,要是天下的读书人都像你这样会变通,还愁何事不成。受教受教,改天下雨我再来赏这桂花。”说着从山石上一跃而下,自顾自地去了。
过了几天下雨了,平旦生想起那天的事,便又和千户侯来到这个园子,那人果然在。闲聊才知,他不是这里头的什么头目,是个营造师,专门负责设计河道桥梁的。因为修皇家禁苑是机密,在园子修好之前,他是不能回家的,长日无事,也在各处游玩。
他带平旦生和千户侯爬上一座人工垒砌的山丘,这里能看到整个苑囿的全貌。雨后雾气大,展眼望去,远处水润的汴梁城覆压在苍黄的中原大地上,秀媚得像一张女人的脸。此苑囿恰似一支凤钗,偏偏地斜插在这女人的头上。脚下的山丘像凤头,啄在汴梁城的西北角上;向西展开是巨大的凤尾,长羽或低或昂,指向不同的方向。时近正午,天上晴云杂着雨云,一簇簇日光像冰锥般穿透云层射向地面,雾气下隐隐现出整个禁宫的轮廓。
营造师介绍说,这里是按九州的地形来布局营建的,西边的金黄色是用西域运来的流沙铺就的沙海,东边晦暗的烟绿是人工挖掘的湖泊河道,这样单从颜色上看就感觉西高东低,合乎九州的地形。二人一望果然如此,顿生将天下尽收于眼底的豪气。
又望见东部最外圈有一湾雾白,营造师说这片弧形的水域是仿瘦西湖建的,岸边遍布江南式样的园林,眼下急着修建的就是这一片,朝廷年内要出兵南唐,这是给南唐后主李煜预备的。
营造师又指西南给他们看,东部掘湖掘出来的土方都运来这里,仿西南地势垒成人工的峰峦。北向层层跌为深谷,下连一片盆地。依山傍水的褶皱处藏着幽馆,岭上岭下遍植楠竹和木芙蓉。这是仿蜀国的地形。平旦生想着这就是那后蜀孟昶和花蕊夫人的住处了,便觑眼细看,云下灿灿有光,如今正是芙蓉花开的时候。
营造师又指着中原那一道道阡陌纵横的田庄,说禁宫里的粮食菜蔬禽肉都从这里出,日用所需就不用和外面发生联系了。北面是一片黝黑的草地和密林,当初是梁国皇室打猎的围场,如今仍维持原用。
平旦生道:“看来这赵官家征服天下的雄心早就有了。只是天下积贫积弱已久,这样大兴土木,就不怕重蹈秦朝的覆辙,激起民变吗?”
营造师道:“你道这人力是哪里来的?都是各国掳来的战俘。如今天下还不太平,放他们回去一时也难谋生路,难保不生祸患。收编进军队又不是一条心,所以才想出来这么个法子。其实花钱也不多,多数房屋是前朝留下来的,无非是翻翻新。至于陈设之物,那些国君都不是简朴之人,几十年取掠来的鼎铛玉石锦帛珠宝,只有摆不了,没有不够摆的道理。最大的工程是挖湖造山,费的也都是人力而已。兵士之中有那举家迁过来的,家眷都在城外种菜。你看这两年,就是冬天汴梁城也没闹过菜荒。如今园子建得也差不多了,工程少了,又想出个半耕半役的法子,给他们田地,让他们种粮食去。他们在这里有家有业,哪里还会有二心。岂不是一举多得?”
平旦生嘴里早赞叹不已,又夸这营造师见多识广。那千户侯忽在一旁插言道:“只怕还有一笔账没算出来——汴梁城历代都是帝王州,这里是西北方,是埋达官贵人的地方,如今借着修园子名正言顺地掘墓,这地底下的宝贝只怕也够修这个园子,还有富余的了。”
营造师惊呼道:“了不得,这个都被你看出来了。”
平旦生一时没管住嘴:“他是谁?他是我们那边有名的贼——”说一半觉得不妥,忙把话咽了回去。
千户侯见营造师如此坦诚,早已不愿隐瞒,便索性将实话说了,又道:“倒不是为了钱财,只是为了能带我兄弟见识见识花蕊夫人的美貌,再从蜀宫偷出个什么不值钱的物件,日后说大话的时候有个凭证也就是了。”
营造师道:“这里头就蜀宫门禁最严,如何进得去?我也早想去蜀宫里头见见世面,你们要是能进,能不能将我也带进去?到时候我可以指给你们出宫的密道,你们看如何?”
二人一听这个真是意外之喜,没想到真有出宫的密道,天天找找不着,如今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平旦生忽问:“你来这里这么久了,花蕊夫人难道一次都没见过?就算平时见不到,逢年过节的典礼上也应该是见得到的。”
营造师道:“这花蕊夫人名气虽响,在宫里的级别却不过是个妃子。在典礼上哪有她的座位。就算有,我也挤挨不进。听说当年攻打后蜀的时候,为了鼓舞士气,统帅对将士们说,你们好好打,打胜了就能见到花蕊夫人了。谁知受降仪式上花蕊夫人没有现身。将士们当时就不干了,赵官家只得多犒赏了许多银钱才平息了此事。如今蜀宫是禁宫里头等要紧的地方,不但有自己的守卫,朝廷也派了人把守着的,不比别的小国,只要花些银钱买通就能出入。依我看,咱们不如先去那些小国踏看踏看,一来长长见识,二来也熟悉熟悉套路,以后进蜀宫也方便些。”
这话正中平旦生下怀。千户侯想起上回误入皇宫的遭遇,忙劝他们不要乱来。他们此时正在兴头上,哪里还劝得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