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才等来了好消息——禁宫里要招乐舞演员,朝廷要求三品以上官员进献家养的歌伎。因需要男歌伎排演《秦王破阵乐》,那番男便托了门路,将平旦生和千户侯携带了进去。进去的那天阴晴不定,他们一行人在教习的带领下沿着宫墙往里走,里面果然好气派,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净是些百年前的古馆旧院,隔墙能看见树木苍莽,青烟逼空,天上积着厚厚的雨云,更显得天低墙高。
从此两人在禁宫里日日演习。平旦生以前练过些身段,千户侯也习过武,都混得过去。班社里拘管甚严,哪能随便出去找各国宫里的女人,平旦生是个闲不住的,便先勾搭起班社里的女人来。这些班社里的女人自恃有些来头,一个个眼空嘴刁的,哪里把他放在眼里,不过看他有几分读书人的斯文样,权当玩个烂秀才尝尝鲜。她们眼睛浊,平旦生却一眼就看透了她们——从小在公府侯门里长大,自以为尊贵,却不过是媚人娱人,何曾有人真曲意逢迎过她们。平旦生可不比一般人,他不但善于逢迎,十八般武艺更样样精通,这绣房之中,束带、滴蜡、春凳、木马、烛台、香膏、绳索、皮鞭、扇羽、麈尾,他样样使得拿手,好比那云龙施雨,又好比好菜农好花匠灌园,没几天工夫,便把这些女子调理得如三四月份的水葱,雨洗过一般又松嫩又鲜灵。起初勾搭头几个的时候,她们还互相吃醋,鸡飞狗跳的。等个个耍遍的时候反倒清净了。每到晚饭后,她们就聚在一起抓阄,抓中的就去给平旦生侍寝,常有数女共侍的,倒也相安无事。
班社里的男子不服,私下里议论,一定是平旦生给那些女人使了什么妖术,于是在暗地里设计要整他。一天,平旦生去找千户侯,过夹道的时候,那些男子不知从哪里都蹿了出来,将他堵在墙角。为首的先飞起一脚将他踹在地上,然后用脚尖掂着他的脸道:“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有人将他裆下踢了一脚:“只怕是仗着下面那玩意儿。”
于是众人扒了他的裤子,一看其器也不甚伟,众人嘲笑了一番,说要阉了他,将他的命根子割下来泡酒。
又有人说:“宫里正缺太监呢,割了没准倒成全了他。不如把他两个蛋蛋捏碎,叫他做不成太监也做不成男人,岂不更妙。”
众人纷纷称是,便要动手,吓得平旦生死命弓身护着下面,众人一顿拳打脚踢,打得他实在难熬便散了花,众人正要行刑,千户侯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三拳两脚将这些人都打跑了。平旦生在一旁忍痛大赞千户侯好功夫,千户侯却幸灾乐祸地道:“要不是他们说要废了你那玩意儿,我才懒得出来救你呢。你这种人救与不救都是一样,早晚被人打死。”
平旦生这才知道千户侯早就到了,看他吃够了亏才出来的,又大骂千户侯不地道。吃了这一次亏平旦生收敛了许多,又想起花蕊夫人的事来,便央千户侯想办法带他进蜀宫去。
千户侯早就打探过了,说蜀宫有重兵把守不好进。平旦生臊搭着眼皮质问道:“你不是说天下没有你进不去的高墙吗?如今来说这个话。你要早说,我何必这么大老远的跟了你来?”
千户侯道:“我且问你,禁宫的城墙那么高,城垛上又有士兵,要是出了事,咱们怎么逃出去?当初也是你说的,这出的事情你负责,你倒先说说这出去的法子。只要你能有办法出去,我自然有办法进去。”
到了这里头平旦生哪还有什么办法,只得觍着脸好言央求那千户侯。千户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见他这样了,又答应再想想办法。
他们白天不敢公然四处扫探,便晚上出去。有回他们顺着山墙的夹道走到一片荒地,见有好多废弃的碑石瓦砾,原来这里挨着雕工的作坊。平旦生见怪阴森的,正要回头,却见千户侯指着一处对他道:“你看那里是不是比别处黑些?”
平旦生一看,月光照在那片乱石堆上不知怎么像被吸进去了一般,顿觉凹暗了许多,他心里更害怕了,忙催着要走。
千户侯又盯了半晌,道:“下面应该是一个地道。”
平旦生一听是地道,心想会不会是通到蜀宫里去的?顿时又来了兴趣。他这人虽胆小,可凡事只要和色字有点沾连,又是个最胆大的,于是一力撺掇千户侯进去看看。千户侯就地取材做了一个火把,又用随身带的纸媒火石点了,二人扒开土石钻了进去。
一路烧扯蛛网杂草,猫腰前行了十几步,脚下现出石梯来。石梯往下十来级又变成了平地,里面开阔起来,腰也能伸直了。千户侯举着火把四下一照,前面深不见底,左侧有个偏洞,洞内有土台,上面垫着杂草,草上铺着些被褥之类。
平旦生走进去一看,惊呼道:“原来是干这个的。”
千户侯伸手去摸那褥子,一碰就碎成了渣渣:“这都是何年何月的了,墙角还有烧灶的黑灰,只怕是前朝战乱的时候有人在这里避过难。”
平旦生听这样说便没了兴趣。二人又在地道里走了不知多久,忽听见有水声,只见一轮明月映在水上,原来已到了出口。出口在河边的岩石背面,旁边没有码头,只有些水草灌木掩着,又对着河水,岸上的人自然不知道这里有一个洞。
他们灭了火把上了岸,原以为是在荒郊野外,谁知一上去便站在了一大片牌楼殿宇中间。森白的月光照着黑压压的门楼,地上竟连个影子也没有,看着只觉着瘆人。
平旦生腿一酸,坐在地上埋怨道:“早知道是个庙就不来了。”
千户侯见这里的墙很高,与禁宫的不相上下,心想既然是庙应该是不妨事的,正好试试身手翻翻墙,以后逃出禁宫的时候也好心里有底。于是掏出绳钩,又用手细细地摸准了墙砖的宽度,缝隙的深浅,便将绳钩甩上墙头爬了上去,又在上面将绳子垂了下来,将平旦生也吊了上去。
到了墙内,殿宇更大了。凑近一瞅,里面却不见供着菩萨。千户侯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心里有些发慌,便只敢在侧殿前的花木丛里潜行,披披拂拂也不知拐过了几重门廊,忽见前面有灯,又听见隐隐有铜盆的磕碰声和咳嗽声。此时闻见人声,他们不但不怕,反倒轻松了,到底是人住的地方,而非鬼域。
平旦生忽然听见屋里有男欢女爱的呻吟声,便大着胆子蹑着脚悄悄走了过去。那窗屉半开半闭,里面又套着回廊,看不见屋内,只听见那妇人似乎不太敢出声,偶尔有点声音又憋回去,像是哭的时候一捯气,憋久了又不自控地咕咕冒出些喉音来,仿佛池鱼吐泡泡。平旦生见过多少响当当的婆娘,什么淫声浪气没听过,只没听过这样的调调,又是这样半夜向人窗下,只觉得别有一番销魂。
回廊上似有风来,一个锦衣小厮端着个铜盆从灯笼下走过,立在屏风外候着。又见一个院公打扮的老年男子从屋里出来,拿了块方巾在盆里绞了,然后默立一旁。
平旦生向千户侯耳语道:“这里住的什么人?排场也忒大了,行房都有这么些人伺候。”
千户侯不敢出声,又听那老院公絮絮地自己背诵道:“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后妃之德,不专宠矣。”那小厮在学着念,只见嘴动没出声音。
平旦生听前一句是《诗经》里的句子,后一句不对,里面怎么有“后妃”二字?正疑惑着,又听那院公对小厮道:“记住了,皇后一旬伺候一回,妃二旬伺候一回,嫔三旬伺候一回。余下的那些宫人每半月二人共侍一回。不可多也不可少,皇上弄错了要提醒皇上。后宫之事,最忌专宠,朝政损益,国运兴衰,与此相连,马虎不得的——若是你记错了,出了岔子查下来可是要掉脑袋的。”
二人顿觉凉汗湿了一身,平旦生惊道:“这难道是皇宫吗?”
“是皇宫就好了,你看这四周阴森森的,禁宫这一带历来都是埋王公贵族的地方,别是哪个前朝皇帝的阴宅。”千户侯的声音也有些颤。
平旦生顿觉身子麻了半边,心里想跑,腿哪里迈得开去。那边的老太监又咳嗽了一声,朗声向屋内道:“‘东方明矣,朝既昌矣。为君之德,不耽枕席。’——皇上,时候到了。”
少时见四个太监抬着个被褥卷从里面出来,顺廊下匆匆走了。平旦生看那被褥卷直挺挺的,定是裹着人。那老太监打了手巾进去,在里头问了句:“留还是不留?”没听见皇上怎么回答,回廊另一侧又有几个太监抬着个被褥卷悄悄进了屋。
那老太监遂退回到廊下,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又朗声念道:“‘东方明矣,朝既昌矣。为君之德,不耽枕席。’皇上,时候到了。”
平旦生心里直替那皇帝叫苦,这哪里还是享受,倒成了个苦差事了——忽听身后扑棱棱一阵宿鸟扑腾,脸上一凉,嘴已被人捂住,那边千户侯也是“嘤呜”一声……